“您说的倒是。”路濯顺着他的话说,不自觉舒展身子,双腿伸出去。他坐在角落,上半身便靠着墙根,武衣短打的腰带被他解开了,露出长褐裤子紧腰的地方。
“小舍不设客房,只有一间偏房给了师弟邹驹,一会儿您会见着他的。所以……”因为他调整坐姿的关系,两人现在又变成了面对面。
“所以,只得让您再寄人篱下一点,和小弟挤一间屋子了。”
赵应禛低低笑两声,“说了听劝归小师兄的意思,便一切遵从您安排。”
路濯被兄长一句敬语说得耳热,不再看他,闷头又喝两口茶。
①摘自 李华《吊古战场文》
第30章 阿奴
赵应禛此行没有带行囊,他想要什么都可以直接让住在山下县城的林辰副官给捎上来。
两人坐着闲聊片刻,喝茶暖足了身子后便准备往练武场去。
“和兄长聊得太起劲,都忘了要先去叫人给山脚的师弟拿火炉。”路濯从永留居出来才想起这事。
“刚下雪时还不算冷,现在拿去也不迟。”赵应禛看了看路濯,还是觉得他里面只穿一件武打褐衣太单薄了些,“不过寒意渐起,你也小心着凉。”
路濯:“兄长不必担心,濯一会儿同师兄弟们比划两下就要出一身汗,这样穿方便些。”
“前些日子回京见了自幼体弱的弟弟,提醒他念叨惯了,总下意识过虑了。”赵应禛解释道,声音温柔。 路濯看起来瘦削清冷,总让他忘记自己的义弟也是个能以一敌几的武林人士,并非书院里那些娇生惯养的小公子。
他平日里也不会主动给别人说这么多,更别提柔着声像哄人一般讲话了。但对着路濯他便总忍不住,二十个字词不达意,就是说一百句废话也好。
路濯则愣了一下,自幼体弱的弟弟?那不就是赵应祾?
在他的印象里,这是赵应禛第一次提起赵应祾。
“我还不曾听说过,这是哪位病弱的皇子?”路濯装作纯粹好奇地问了一句。
“九皇子,赵应祾。他还是个小孩子。”赵应禛没有继续说,简短地回答他。
赵应禛鲜少说“赵应祾”三个字,乍一听仿佛有冰锥生硬地卡在他喉头。
但路濯却有些不同寻常的兴奋,手指紧紧攥在掌心以此平息躁动。在他这,冰锥早已被赵应禛的体温熔化了,变成一滩唾液又被咽下。
“与你倒是同龄。”赵应禛突然又补充道。
“兄长这是在说濯还是小孩子?”路濯一改在别人面前的模样,真有些孩童耍无赖的感觉。
“濯是小师兄,是少侠。”赵应禛笑着搭一只手在他的肩上继续往前走,声音低沉缱绻,“只偶尔是我的阿奴。”
阿奴。这是尊长对卑幼者、兄对弟最亲昵的称呼。
赵应禛是第一次这样叫别人,没来由心也跟着嗓子颤了颤。
路濯被他揽着,一句“阿奴”在耳边宛如要炸开似的不停下坠。亏得花忘鱼给的易容面具遮去他一大半真实情绪,不然他现在已经落荒而逃无数次了。
冷静下来后路濯又觉得不甘,心里酸得发痛。赵应禛太好了,是这世界上第一等温柔的人,他从第一眼看到他起就知道了。没有人愿意往那污水泥潭里多瞧一眼,可他却朝他伸出手来,不在乎自己最后弄个满身污垢,他才是这世间最干净澄澈的存在。
即使只是兄长,他也给了他足够到下辈子这么多的欣喜。
赵应禛那么好,谁配得上他啊?赵应祾恶毒地想。没有人!当时的楚玥亭不配,后面也不会有人!他宁愿永远用愧疚的念头缠着他,做一个不懂事的阿奴,一辈子拖着他。
可是……
可是,他那么爱他啊。
赵应祾那么爱赵应禛,怎么舍得他有一点不快乐呢。他恨不得把所有东西都捧到赵应禛面前。只要他想,他可以再断一条腿,再折一只手臂,只要那颗心脏还在跳动,他便可以将它剜出来给他。
赵应禛想保天下太平,赵应祾就会爱这个天下,想尽一切为他杀敌到最后一口气。要是赵应禛突然想当皇帝了,赵应祾即使杀光所谓的同宗父子兄弟也会帮他扫清道路。
他什么都不怕,就怕有一天醒来赵应禛远去,他却没有任何办法找到他、追上他。
南南北北,东风如旧,留他一人徘徊。
虽然一句“阿奴”弄得两人俱是心神激荡,但偏偏又怕被对方看出来,面上不显,只当一切寻常,继续往练武场走去。
路过后院膳房时,路濯进去吩咐师弟往山下送暖炉,赵应禛就站在外面看着他。
青年著长衣过膝,身姿挺拔,和别人讲话是低垂眉眼,认真又疏离。
他的眉骨和鼻梁衔接处有一个好看的平面,像是平整又锋利的切口。赵应禛第一次见到他时就觉得面善,仿佛已经认识他好久了,乍然相见若百年重逢。正长在他喜欢惦念的样子上。
再往前走便能听见练功时“嘿哈”的吼叫声,在静默雪地里格外明显。
下雪自然阻挡不了大伙的热情,还更有一番滋味。落下的雪花又被挥舞的剑风卷起,漫天飞旋。
甄枫坐在木桩上看十几个师弟妹练习对打、指点动作,远远便瞧见路濯不知道领着谁正朝误尺道人那边走去。他跳下地赶过去凑个热闹。
傅春雪正和易思哲、向运指导弟子们剑法,抬眼第一瞬间就看到了路濯身旁高大的男人。不怒自威,庄王自有不同于常人的气势。
当年雁城告急,误尺道人带落风门前去相助,她也见过赵应禛几次。如今虽然已是五年过去,但当时少年将领之风却是如此令人印象深刻,傅春雪几乎是第一眼便认出他来。
那时还尚有热血稚气的年轻元帅已经完全褪去了不确定,沉淀下成熟稳重。只有眉间一点戾气,令人瞧一眼便不敢轻视,如此可靠,如此不可靠近。
碍着有其他人在场,误尺道人不知道他此行目的也不知他是否愿意暴露身份,和路濯对视一眼,见徒弟点头示意无妨,便和他们一起走到角落。她还没开口,倒是赵应禛先行礼,“晚辈唐突来访,实在叨扰。”
“庄王殿下太客气。”误尺道人回礼。向运两人一听,心下一惊,也跟着行礼。
赵应禛倒没拦他们,只在最后虚扶一下才道,“晚辈此行是以劝归义兄之名而来,道人不必惊慌。”
甄枫刚巧过来,听到他这句话愣了一瞬。他们向来知道路濯真实身份是九皇子赵应祾,也一直帮他藏着掖着去见庄王,只是没想到路濯居然又认了赵应禛做义兄。
这,这实在是有些荒唐的有趣。甄枫心想。天下第一新鲜事。
路濯再次介绍赵应禛,“祝与阆大哥。”
大家重新认识一番。
傅春雪:“贤侄不必拘束,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赵应禛应下,“多谢道人。”
又是一阵寒暄后几人才散开。
第31章 以血为誓,刻尔作掌心痕
甄枫憋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得倒是直接:“祝兄怎么突然想着来落风门?”
他们这几日听闻元洲蓟州还热闹着,庄王不跟着抄贼臣的家回去领大功臣的名号,反而一声不响地跑到他们这来,怎么能不让人好奇。
赵应禛:“劝归常在信中提起落风,我心向往已久。正巧得空,便来看看。”
路濯:“兄长什么时候想来都可以,濯日日盼着呢。”
哟。二师兄瞧一眼平日对什么东西都不见得有欲望的小师弟,如今这话说得倒是又快又顺溜。
他跟着附和一句:“祝兄到落风门来,自然好得很!”他以前也陪路濯去过几次军营,对赵应禛印象当然也好。何况他本人性格爽朗热情,没两下就又和“祝与阆”熟络起来。
三人走回方才甄枫坐的地方。
师弟妹们看似还在比划着招式,实则心思全部跑到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身上去了。见他腰间别一把宽剑,手掌很大,披着黑色大氅也遮不住的宽肩窄腰更称身材修长健壮,悠扬里,如树临风。
甄枫看众人悄悄往这边看,猛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拍大腿,“祝兄可是使剑?”
赵应禛点头。
“那真是太好了!我和阿路皆是用刀,不好指导他们,还得烦请祝兄不吝赐教。”二师兄是真的没有客气。
“劝归的师兄弟便是阆的师兄弟。不麻烦。”赵应禛应了下来。
他是在知道路濯无父无母无血亲之人时把想做其兄长的念头告诉对方的。
他二人皆是浮世尘缕,心无可靠,他想照看他。从此他的都是他的,爱恨痛恶都分两半来受,不再两手一颗心空荡无人惦。
赵应禛永远记得结拜那日。
香烛烧得烈,他低头看路濯一字一字慢慢在金兰谱上写道“……在今日既神明对誓,愿他年当休戚相关。”
他们恭坐在神像前,路濯拿刀在手掌划开一道痕,鲜血慢慢往外溢,不快却止不住。就像那一瞬他望向他的眼睛,其中所有无法看懂的情绪如破裂的立体碎片要将他淹没窒息。男子握着刀尖悬浮在半空,把刀柄递给他。
少年重一顾,殉知己,不为身谋,为尔活。①
赵应禛不记得利刃刺入皮肉的痛感,他只看到对面那人,只感受到皮肤从滚烫到冰冷得不停颤抖,烙下一层永远不会脱落的,连着血与肉的痂。
两人扣紧十指,混着对方的血在纸上签字画押,最后将血酒一饮而尽。
赵应禛低头看掌心那道凸起的伤疤,曲起手指轻轻碰一下。他听见路濯在和他的师姊弟们介绍“义兄祝与阆”,不觉又摸了摸疤痕,倒像弯嘴角笑了。
他脱下外套交给路濯,路濯便将衣服折一道搭在右手手臂上,似乎忘了还可以把东西挂到旁边的衣架上去。
雪不急不缓地下,赵应禛也从容地在空地挥剑。其剑未出鞘,青铜呼啸破风,他身着荼白直裾袍,摆处绣有云与松纹,翻飞时若空明蘸水,英气非常。
神鬼错比一般的剑要宽,质量自然也更大,赵应禛弄起来却似耍枪一般轻易。只见他在面前挽花,右手担出平砍后全力掌持,使其形如风车圆转,为怀中抱月。左右手皆不停歇,又让剑在手背翻转几圈,抓准时机握住剑柄刺出,行云流水,且身依挺昂,头依顶天,潇洒自若,手上力道却是没有一点削弱,甚至越来越烈。②
庄王一出手自然不同凡响,其余人也不练了,聚在一旁看他舞剑热身,不时鼓掌叫一声“好”。
赵应禛握着剑缓缓收势,不止他呼吸时吐出的热气化成飘渺的白气,他周围仿佛也笼绕着一圈白雾。待男人抬眼,真似有千仞合,远山能见仙云拂马来。③
“不愧是......祝兄!”甄枫差点一个庄王殿下脱口而出。
路濯轻笑一声,倒像是自己被夸了一样。他知晓赵应禛剑法是跟着武太保学的,是最正经正统的,武起来自有一番端庄贵气,和庄王真正杀敌时用的招式完全不同。
众人以武会友,自然少了许多拘谨,排着队请祝与阆师兄请教。
让路濯有些意外的是赵应禛并没有使用战场上直击要害、速战速决的那一套,反而用那些所谓“花哨”的剑术招式不徐不急地同他们切磋。虽是慢了下来,赵应禛仍旧抽剑如虹,杀霜在锋。他一直未曾让神鬼错出鞘,对方的剑打在刀鞘身上有沉闷的厚重感,积了历史与血肉的泪。
路濯认真看了一会儿,见他游似歌,切剑时似舞,衣袂都轻快,突然就笑起来。
他明白赵应禛的意思了。
赵应禛和路濯待在一起的时候足够轻松,他可以按照自己想要的一切来,相斗也是玩耍。
是回归正轨。
过了一会儿,赵应禛突然朝路濯招手,“劝归!”
路濯应声走到他身旁,抬头无言问他怎么了。
“你热会儿身,同他们打。我在一旁看看。”赵应禛披上外套,又接过路濯的氅衣,同对方刚才一般挽在手臂处。
路濯的风格和赵应禛大相径庭。「笑拈星汉踏云步」早已融入他骨髓,动身时飘飘如叶落,惊若仙坠,偏偏刀横贯风,直逼得人步步退,只能死守。
他们划了一个圆形做斗场,跨出界就算输。赵应禛跟着圈内的步伐节奏在场外绕着看,时不时提点小师弟一两句,看他们一直被逼得无路可走才道一声,“劝归缓缓。”
他朝路濯说话时带了点不易察觉的笑意,总是像哄年幼之人一般的宠溺。
路濯听到他出声便会慢下来,不见停顿却配合默契。
“祝师兄未免也太厉害,看他招式想来是出自名门正派,就是以前没听过他的名字,实在是稀奇!”丁候方才和祝与阆打了一场,此时在场边一边喝水一边问甄枫。
甄枫不置可否笑一声,只道:“江湖中藏龙卧虎啊。”
“照我看,祝兄都能去和巩绮山他们争盟主的位置了!”丁候还在感慨。
二师兄终于忍不住哈哈笑出来:“万一人家不在乎呢!”
“欸!这倒也是,像二师兄三师兄你们对那位置都没什么感觉。”丁候暗自琢磨,想来这也是高手的一种境界!
①改编自「少年怀一顾,长驱背陇头。轻生殉知己,非是为身谋。」 虞世南《结客少年场行》
②部分摘自《剑法真传图解》第三剑
③改编自「翠屏千仞合,丹嶂五丁开。灌木萦旗转,仙云拂马来。」李隆基《幸蜀西至剑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