袋中是一张硬黄纸,想来是端妃平日里抄写经书所用,其质切坚韧,可长久保存。
纸上最右写「与阆」二字。
顺着提了几句用以诠释其意。
「天地宽阔,人间寂寥。
愿心与广川平。
做潇洒闲郎,六合过客。」
①
“娘娘是心性洒脱之人。”路濯字字读下来,认真道。
“母亲在北疆公爵军府长大,性子本就和晋京不符,入宫就像飞鸟被折断了翅膀关入笼中,不是生产弟妹而亡也会郁卒。”赵应禛这些话可谓大逆不道,只是他对路濯卸下了所有心防,也是坦荡同自己相对,难得畅所欲言。
“她还在世时我尚年幼,不明白其所想。”赵应禛放眼眺望,暂来山乃四周最高峰,其余众山皆小,慢慢没入天边雪。
“这十年待在庆州,最初见闻感想日新月异,在晋京时远不可与之相比。”赵应禛从路濯手里接过囊*,轻抚一下才放回怀中。“逐渐也感受到母亲想告诉我的一切。”
“或许这才是外祖父此时将此字交给我的原因。”
他对皇帝有无为他取字已经毫不在意了,但当魏钧在太常寺祭祀后将这个锦带放在他手心的那一刻,竟有无数酸涩涌上鼻头,仿佛自己还是五六岁时能抱着母妃委屈痛哭的孩童。
“与阆……”路濯在口中过了一遍这两个字才接着道,“大哥。”
“这还是第一次听别人这样叫我。”赵应禛略微低头瞧他。
“扯平了。”路濯回望他。
赵应禛也是第一个叫路濯“劝归”的人。
“扯平了。”赵应禛跟着他道,两人自有一番心照不宣。
①改编自「寂寥天地暮,心与广川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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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小禛,我的与阆
第29章 见尔 群山纠葛,鸟飞不下。
路濯带着赵应禛从小路往后山走去,不再往练武场那边穿过。
山雪朦胧,干枯的树枝上已经开始积起白花来,地上的却都融进泥里去了。
这路走起来和看起来一样远,两人倒是十分悠闲,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此次齐王叛变,还没怎么听到风声您便解决了。”路濯本意是想问赵应禛在剿贼臣的过程中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没想到一出口还是路濯式冷静又一本正经的夸赞。
他直直地看着前方,一如既往背脊挺拔,少年气质,也就永远没看到赵应禛望向他时软着带笑的目光。
“齐王从晅辽开战起就蠢蠢欲动,向来以要维护内里和平为借口少交军饷和兵力。”赵应禛对齐王已不再用叔侄相称,语气倒只是在普通叙事。
任谁在前线以命相搏,身后之人却想暗中捅刀子,那滋味都不好受,难免失望愤怒。
不过赵应禛倒觉得这于情理之中。
从战场上下来的人,大多沾染了一身血性,豪情壮志转为背负的承诺,至少也比常人更明白生死,不惧杀戮;赵应禛也是如此,不过他在北疆待的时间越久,反而越是冷静。
没有什么绝对正义,熙熙攘攘皆为利一字往来。
也没有什么真正的意义所在,若是选择活,便只有这一条利己路可走。
所以天下本无怪事可言,要发生的和要承受的无非就是自己或是别人的因果。
“齐王此次是与辽国旧太子串通,想内外夹击,不曾想辽太子短短数月便垮台了,北府军前去时,军心涣散,他已是强弩之末,还在谋划逃亡。他本以为我还在宫中,没料到北府军先我一步去制服元洲蓟州两地。”
路濯点点头。看来赵应禛那几日留在京郊军营并非只是为了修筑新军驻扎地,更是在忙活齐王一事;而那日庆贺庄王归来的小宴上他和皇帝一同离开许久,想来也是在商讨此事。
“皇帝谁也信不过。齐王与辽交往的通信是他安排在齐王身边的人早早截下的。”赵应禛道。
路濯明白他的意思——皇帝谁也信不过。如此证据确凿之事,皇帝大可派自己的军队浩浩荡荡往蓟州去捉拿反贼,偏偏隐忍这许多日子等北府军回来,让刚刚结束十年征战、舟车劳顿的庄王去剿贼。
往好的一方面说,是皇帝器重庄王。往不那么好的方向想,便是皇帝要敲打立了大功的儿子。
赵应禛在路濯面前提起父亲向来只有君臣之分,叫“皇帝”;提起端妃娘娘时永远只说“母亲”二字,这足以看出分别。
在十六岁负气奔赴战场时,他实际是憋了一口气想证明给父皇看的。但十年平沙无垠,铁骑悲风,换来的只有一个“庄”字,除了魏忤甚至没有亲人在身旁,更没有来自父皇的一句宽心话,永远的军报与命令。
谁能想到,十年前太和殿前那一跪三日,竟是跪断了所有恩情重义。
历元帝那日说他一文不值,最后一钱不值的却是父子之间的那点信任。
群山纠葛,鸟飞不下。①
有时赵应禛觉得自己便是那只无处栖息的飞鸟,他已略过巨港之岸,脚下有尸踣,身外川海震裂,草木混血没胫,无人可救,而路濯是那座唯一的远山,有永远的穆穆清风,他望一眼便能活,便能不在乎一切,永远不停,永远朝他去。
所以他朝他来了。
解决完齐王一事,还不等钦差带着吏部的人到元洲,赵应禛便策马往青泗赶,只让林辰找了几个信得过的弟兄跟着。
即使属于世间的一切早已变成没有意义的红白黑色与刀剑声,他仍然可以理智地行动。可是只有在路濯身边,他能切实地感到爱与情感的波动。
他需要见到路濯,就是想着能去见路濯都会让他好过些。
路濯自然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们两人都将这感情隐秘地藏在心里最深处,最想又是最不敢告诉对方。关于他的这一部分,要是赵应禛不开口,他永远也不会明白。同样的,关于赵应禛这一部分,若是赵应祾感受不到安全,他也永远不会教赵应禛知晓。
不过两人独有的那份默契能让路濯感受到赵应禛的情绪,不必问就能清楚困扰他的根源。他只要表达自己一直是个有义气的兄弟便足够了,“那禛哥要在小弟这寒舍屈尊多久呢?”
赵应禛:“待到劝归看我厌烦为止。”
“那兄长可能要永生永世和我留在那处了。”
赵应禛笑一声道:“乐意至极。”
两人走到永留居,门前台阶上积了一层雪,路濯踏上去就留下两个明显的印子。
他推开门,回头见赵应禛没有跟上来反而退了一步。男人抬头看门匾,两侧题字,上面是花忘鱼的潇洒笔墨。他跟着念出来:“待风停,日夜不变,永留你清坐。”
与他们二人方才开玩笑说的有异曲同工之处。
从路濯所站看过去,木门开一半,赵应禛正巧被框在那矩形之中,乌发玉冠,墨氅佩刀,远景山雪无声呼啸,真若一幅白描。
当日取“永留”二字未尝不是抱着这般念头,等他来一道。
他珍惜落风门和它带来的所有亲近师友兄弟,珍惜赵应禛,所以他如此小心翼翼地握住,想让他们永远留下来。
路濯即使表现得成熟淡漠,他的最本质仍然是那个曾经什么也没有的赵应祾。
赵应禛踩着路濯的鞋印走进院中。
院落不大,有一条弯着穿至房屋门前的小路,隔半步放一块打磨成圆形的石头。
墙侧种有一棵海棠,如今只有光秃的枝干伸了点到墙外。角落是一口井,用石块砌成,木桶和盆便放在旁边,看得出常有人在使用。
房前还放了几株栽在陶盆和瓷盆里的梅树,有大有小,疏枝横斜,花却开得张扬。
其房屋是现在少有的前朝南都样式,地板架空,铺有草席垫层,居室用具皆小巧轻便。 赵应禛跟着他脱了鞋才走上去,又转身把门合上,遮住屋外漫天飘雪,室内瞬间便安静下来。
路濯给他找来一双塞棉的睡鞋,自己脚上也是一样的黑白样式,“光着脚还是容易着凉。”
赵应禛听话地穿上后才道:“你这房子可是照着南都古迹所建?”
一朝天子,一朝天下。晅朝建立后,南都的东西不说下令完全禁止,却也早就渐渐被遗忘甚至消失得无影无踪,留得最多的地方便是京城那个藏书阁。
“是的。”路濯应一声,撒一半的谎,“兄长可记得望余楼楼主花旌?他是小弟好友,对前朝建物有所了解,便拿我这房子下手了。”
实际上,花旌确实全包了他这屋子。但他有此念头,却是因为当年还在三皇子府时在赵应禛的书柜里无意间翻到的。
太傅们常会从翰林院藏书阁拿书给皇子们学习阅读。那时赵应禛正对地理、兵法有兴趣,那种建筑园林之类的书随意翻阅了两页便放在一边了。
而赵应祾还认不了多少字,对这本几乎全是图画的书就有兴趣多了,跟玩似的读了一段时间。在花忘鱼问他准备如何砌房时,那些插画下意识就跳进了脑海里,他也就顺着这么说了。
也亏得花忘鱼确实对“造东西”颇有造诣,听着赵应祾磕磕绊绊的回忆居然也能做它个七八分相似。
赵应禛点头,“记得。”
自然记得,这次打听路濯近日消息,花楼主可是主动找上门来了。
“你同他相熟?”他状似不经意地问,眼睛瞧着桌上瓶中一束梅,看来是新摘的,枝上朵开了一半,插在水里挣扎着另一半。
“望余楼离这儿近,一来二去便成了知交好友。”路濯应下,“明日带您找他听曲儿去。”
“你安排便是。”赵应禛朝他笑。
两人脱下身上大氅挂在门侧衣架上。
赵应禛除下剑扣,将神鬼错也斜靠着墙放下。
室内门皆是相通的,路濯走在前面。赵应禛瞧着他,从未束冠只用绳结束起的头发看到脚底白色的足衣,落后他半步。
他们拐进走道角落的柴房,里面不算宽敞,但除了灶台和偶尔下厨用的橱柜外,又用帘子隔了个小空间来放浴桶,连着外面,走几步便是水井,夏日的时候还可以冲个凉。
冬天则柴煤不断,灶台上永远温着热水。
路濯拿茶壶装滚水后又仔细洗了两个杯子,赵应禛便从他手里接过瓷壶提着。
“青泗和回孤离得近,濯这里只有桃茶了。”两人回到主厅,路濯翻遍柜子还是只有几包果茶,歉意地朝赵应禛道。
想来是邹驹留在这的时候把他今年从二师兄手里收刮来的好茶都喝了。
虽然他自己喝茶也算是牛饮,品不出个什么来,但赵应禛出身高贵,他也总想着给赵应禛好些的,哪想这么不凑巧。
赵应禛倒是真的无所谓,也不分主客之位坐到他身旁去,“不过喝茶而已,劝归不必讲究。”
他们在军营里时常需要熬夜,再苦再劣的浓茶也得喝来提神。现在路濯给他煮一杯来,便是哪种都得是最香最甘甜。
茶几低矮,他们盘腿靠墙而坐。捧了茶杯捂手,慢慢品,热气氤氲。
正对墙的两扇窗户紧闭,但可以想象天气放晴之时,悠闲坐在房内,任风吹来,抬眼是群山绵延,有鸟啼虫鸣。
若是身旁人一直在,那就是真正的惬意。
“来时未见你师兄弟们?”赵应禛问道。
路濯:“他们皆在练武场内。”
赵应禛略微思索:“可是为了此次武林大会?”
“您知道了?”路濯有些惊讶,转头看向他。
在路濯印象中,若是一直在忙碌之中的庄王都知道了,那此事就该到了天下皆知的程度。他完全没有想象过另一种可能——或许是他大哥太在意他,便对江湖之事上心了。
不过这不是重点。
“前几日略有耳闻。”赵应禛道,“此事算是要轰动天下了。”
“景州乌家一事?”
“正是。”
路濯定神,想来是参加集会的各宗门都回来了,消息也就不胫而走。
全真教也有让其发酵得越厉害越好的意思。
赵应禛听到这事的瞬间确实也颇为震惊,随即又冷静下来。惨案已然发生,多说无益。
官府既然无法插手,他权势再高也无能为力。
“你要去吗?”赵应禛指武林大会。
“自然。”路濯点头。
他作为落风门三弟子,这种大场合肯定是要跟着去的,就是不知道到时候赵应祾那边会不会有什么情况绊住他。
“争盟主?”赵应禛笑问。
“自然不。”路濯答得也很快。
就像赵应禛对争皇位没有什么兴趣一样,他不需要问路濯为什么不的理由。
路濯头也靠在墙上。方才泡茶的时候他就将发绳取了下来,打个结缠在手上。
此时头发被他无意识地在墙上蹭乱了,赵应禛总是下意识地去看他耳边几根纷乱纠缠的黑色。
“一会儿用过午饭,带您去瞧瞧小师弟们对打。”路濯低头喝一口茶,露出的半截脖子又被随动作落下的头发遮住了。赵应禛收回视线。
“您可以指点他们几招。”路濯抬头时眼睛闪闪。他的武功足够在江湖上排名了,但崇尚强者不可免俗,庄王便是绝对的更强者。
“只要路三师兄愿意。”赵应禛眼里沉着笑看他。
“兄长居然打趣我。”路濯眯眯眼。
“毕竟现在寄人篱下。”赵应禛接着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