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被谁盯上了,怕不就是冲着我们赵家来的。这事儿可不止在他身上,说出去皇家威严何在?皇家脸面何在?”
“今日他可以让应霁瘫在床上,明日是不是就能让朕在龙椅上起不来!”
皇帝越说越怒,狠狠拍一下椅背。
“这年实在是没法儿过了,胆敢有人蔑视皇威!”
赵应禛面上无波,只是在他站起来时也离开座位,道父皇息怒。
赵昌承慢慢踱步两圈,平静下来。“朕让大理寺这几日抓紧搜查可疑之人,明日你赶紧去瞧瞧,这事还是得由你看着朕才能安心。”
“你幼时那个陪读,就西乡郡公家的那个顾玉,此事他也主审,明日你便去找他罢。”六部都告了假,想来如今只有大理寺诸卿还要焦头烂额到年三十。
赵应禛应下。
父子二人实在没有什么好聊的,赵应禛这个寡言沉默的性子半点不讨喜,皇帝又随意闲扯几句便让他退下了。
赵应禛本想将赵应祾送回皇子所,却见他眼巴巴地瞧着自己,一副不舍离的样子。
“我明早得去大理寺,不能留在府中。”赵应禛微低头,放缓了语气同他解释。
赵应祾仍旧挽着他的手臂走路,闻言又可怜兮兮地侧头对他道,“我可以一同去吗?整个腊月我都窝在皇子所,和以前没个两样。我还是想出去看看,住在庄王府也要舒心得多。”
这倒也不是什么容不得赵应祾参与的事。
赵应禛知道自己向来拿他没辙,点头说好,看他欢喜全写在脸上。
他只是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疼。因为赵应祾总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拙劣地掩藏着紧张和胆怯。
他回来的时日也不多,却一直在看赵应祾生疏却用力地讨好着每一个人。这世间给他的太少,将他磨成软弱、唯唯诺诺的样子后又要他去争抢原本就应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着实不公,着实为难。
可是他又有什么资格指责其他人?他没办法许赵应祾一诺,又想要他一生平安顺意。
赵应禛啊赵应禛!
勿怪皇帝方才也嘲弄庄王“心慈”,实在是烂了的菩萨心肠,一堆破铜。
赵应祾对他笑得灿烂,确实不知此番他三哥温柔情态下是这般思量。
若是叫他知道了,可不晓得他又得怎么“得寸进尺”。
只是又该喜欢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①烛香虬裛:qiu二声、yi四声
②古代青楼和其中女子别称,以下。
第46章 大理寺/ “我想快要下雪了。”
回到庄王府,赵应禛安顿小弟躺上床,自己却披了大衣坐到案前展纸磨墨。
那张小笺压在胸口肋骨,并非总是刻意想起,偏偏一个呼吸间就晃神。
竟原来是两处相思。
他其实也没有什么一定要写给路濯的,只是想同他说说话。
至于袒露心迹之语,自然得当面相叙。信中所说难免辞不达意,若是因此产生嫌隙便是得不偿失。
赵应禛可不想此事有半点差池。
他将手札装入信封,转头见赵应祾踩了棉鞋走过来,用回孤语问道:“哥哥,你在做什么?”
“写了封信。”他站起身,示意赵应祾回床,“小心着凉。”
赵应祾“嘿嘿”笑两声,指了指榻上两床棉被,“我已经暖好了!”
赵应禛摸了摸床铺,确实尚存余温。他将汤婆子往赵应祾睡的内侧放去,用回孤话笑着回道:“多谢祾儿。”
待赵应祾盖好被子,赵应禛最后温柔和他对视一眼,遂将烛火吹灭。
室内瞬间沉入黑夜。
“哥哥寝安。”
“寝安。”
天门街两侧的官衙全锁了大门,门上贴神像,屋檐角挂着大红灯笼。
因着此处不许白衣入内,时不时还有巡街的御林军走过,肃穆之外倒是不显冷清。
而那唯一还开着侧门的便是大理寺了。
大理寺建筑修得庄严雄伟,数级台阶往上方能瞧见其飞檐彩绘。
其占地也广,正院往后乃监所,由大理狱掾独立监管、日夜巡守,严密难逃。
赵应祾撑着赵应禛的手臂慢慢往上走,直至进了殿内才开始打量四周。
勿怪这官府是碧瓦朱甍,画栋雕梁,实是因为其中官员也是富贵全占,无一不是数得上名号的世家。
大理寺卿便是昌毅郡侯方谨,世袭于柏州的清闲世家,当年的状元爷。
此处所办案件皆牵扯天官贵人,审案之人若是品级不够,只怕全程都在担心得罪了别人,束手束脚还能查出个什么?
此时,上至少卿,下至司直,寺内大堂里满是官吏,似乎正要一同商讨什么。见赵应禛来倒也不觉得出乎意料,想来是皇帝提前吩咐过了。
他们先是行礼,而后顾玉迎上前。
赵应禛拍拍他的肩膀,示意问好。
“往里去说。”顾少卿方才一直满脸严肃,表情在见到赵应禛时总算舒展开来。
他先行一步,招呼赵应禛和赵应祾往自己的隔间走去。
其门屋不过五架三间,却打理得规整干净,纸阁芦帘拂窗,小炉暖冬日。①
赵应祾接过顾玉递来的茶水,微抬头笑着道谢。
“家中父母还安?”赵应禛问道。
“托王爷的福,一切都好。”顾玉搬了椅子来坐在火炉旁。
“荆室与犬子也安。”不等赵应禛继续问,他便先笑着答了,话语里不掩调笑意味。
赵应禛:“平安就好。”
“没意思啊,庄王爷。”顾玉摇摇头,“不说说这个月都去见哪个意中人了?”
“不过江湖中好友罢了。”赵应禛喉咙微痒,掩饰一般轻咳一声。
“若有机会定让你们见见。”
赵应祾在一旁撇撇嘴,一动不动盯着杯中染绿的茶水,似是想用念力让那唯一一片茶叶浮动起来。
“顾常青,你也想跟着中宫来催促我的婚事?”赵应禛似笑非笑地看着顾玉。
“赵三你可真是无趣得紧。”顾玉摆摆手,“不过老友关心罢了,也这般抵触?”
赵应禛:“若你不是西乡郡公家的外孙,这番话倒有些说服力。”
“见着了?”顾玉难掩幸灾乐祸之色。
“如果你想说的是风姚郡主,那确实看到了一眼画卷上的题字。”赵应禛也懒得骗他。
“不称心?”顾玉平时也非爱说玩笑话的人,只是见到赵应禛一如既往正经,实在忍不住逗他一番。
“与孤无关。”赵应禛显得更冷漠,“谈不上称心与否。”
“不打趣你了。”顾玉笑两声后停下,“据我所了解,风姚这表妹可确实不是你的类型。”
“名媛美姝,貌美有才,却太过娇惯。虽然闺秀如此最好,却不合你意。”
赵应禛:“那什么合我意?”
“配你浴火战神,那必然是得清寡仙人,多一分受不住,少一分没有滋味。”顾常青说得是一本正经,却不知自己这个玩笑还真令对方感觉心脏都猛烈颤动一下。
这下连赵应祾也跟着顾玉一道打趣,笑到将额头抵在赵应禛手臂旁,重复念道:“顾少卿说得是!得要仙人!得要谪仙!”得要仙道路不问!
“顾少卿可笑够了?”赵应禛佯装面冷,直引得顾玉连连夸张告罪。
顾玉:“说正事,说正事。”
赵应禛点头,赵应祾就着方才的姿势靠在他身侧,倒是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位置。
“要说真的,我们目前确实有了不少线索。”顾玉从桌上拿了一册簿子来,又大又厚重。
他翻开书页,将其递给赵应禛。
“这些是月牙清吟小班里的姑娘以及五殿下身边人的证词。”
“这些倒不难办。她们向来是拿钱谋事,也没必要撒谎。”顾玉待赵应禛翻看两页后继续道,“不过扯上皇家人,我们便难做了。”
他说这些话的原因无它,只因为那些证词都很清楚明了地指向了赵应锋,大皇子殿下。
贴身服侍赵应霁的小厮都说此次他们殿下前去月牙巷是受大殿下的邀约,而清吟小班里的老鸨和艺伎也证实赵应锋提前来打点过,还给了不少银两。
甚至有大皇子府签的条子。
顾玉:“方郡侯前几日去各个皇子府拜访,大概问了下此事。除去二殿下,以及不在京城的你,其他几位皇子也都受到过大殿下的邀约。”
这下所有人都明白此事难做在哪儿了。
嫡位之争。
凡事只要扯上东宫那位子,目的就会显得过分简单,但关系就会过分复杂。
大皇子赵应锋和二皇子赵应翯向来争锋相对,夺嫡欲望毫不遮掩,在朝廷中拉帮结派不止一二日了。
“不过大皇兄没有害应霁的必要。”赵应禛微皱眉,放下手中簿子。
确实没有。
甚至他邀约诸位皇子的行为就是在拉拢。
赵应祾漫无目的地看着赵应禛的手。
他的手掌宽大有力,修长手指骨节分明,端坐时放在两膝之上,映着底下衣袍繁复银纹,实在是吸引人。
赵应祾虚空地将自己的手覆在对方上面,玩好一会儿才将注意力收回来。
他对这两位“不自量力”的皇兄的动向倒是非常了解。为了防止他们给赵应禛使什么阴险绊子,他一直让三叔找人盯着的。
以前大皇子和二皇子还算势均力敌,分别占有礼部和工部。
兵部向来亲三皇子,纵使赵应禛并无夺嫡的打算,其他人也轻易得不到此处支持。
而吏部权力太盛,皇帝一直亲自盯着,朝它下手怕是要被父亲提前踢出局去了。
赵应霁这么多年逃避政事、战争,皇帝算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他岁数渐长才想在年后让他去刑部领个闲暇差事。
此事知道的人不多,皇帝也仅把想法给他们几哥弟说了一下。
只是赵应锋“狗急跳墙”,如今户部快要被赵应翯收到麾下,他想到的只有投诸位弟兄喜好,看看是否能挽回一程;若是不成,如此兄友弟恭倒也不损失什么。
“大殿下确实没有理由害五殿下。”顾玉也道,“只是那些个泠烛泪也都是他出银子买给五殿下玩的。”
顾玉从屉中拿出一个雕刻精致的木盒,其上饰有一朵逼真牡丹,层层叠叠地展开花瓣。
打开盖子,其中赫然是一颗通体泛红的凝珠,其色艳丽,内里似有波光流转。
顾玉:“这便是泠烛泪。”
“货是他的吗?”赵应禛总觉得有哪处不对。
“清吟小班的管事说不是大殿下给的东西。”顾玉话锋一转,“这些还未经官府审批的物什都在黑市流通。不过我们根据他们提供的线人往上去找却断了线索,说是人在京中赚了个盆满钵满,早已往别的州去售卖了。”
“境内十二州,实在是大海捞针。”
“后来想到京中货物流通多半都要经由李家,前日我便去问了其现任家主李稽。你知道我平日多有参加燕苑集会,是以与李稽还算熟络。”
赵应禛点头,示意他继续道。
“他说他现在平日里不甚管事,除非是大生意,而这泠烛泪便是近来他觉得利润最大的一笔。”
“此丸入药效果甚好,更有清神明智力、登往极乐之用。只是这药丸的原料难得,如今只有一支队伍知晓它在何处,似是要飘洋过海,如今流到晋京的也不过十数颗,所以一粒千金难求。”
顾玉在此处笑了一下,“清吟小班的姑娘说五殿下三日就用了五颗,我手上是他们那处第六粒,也是最后一粒。”
他转回话题:“那次我同李稽谈话时可见其言语中处处难掩可惜。细细追问才知晓,此次李家并没有得到这药丸,它们提前被截胡了。”
“李稽也是高价从别人手上购了两粒,先前燕苑时拿去尝鲜。我因着齐王一事一直在忙,许久未去雅集,是以确实不知他们近日在流行此物。而余下的都被买主卖给其他州去了。”
“李家人虽不为官,但其商行富贵,也不知资助了多少人。寻常人,就是京中官爷基本都会卖个面子给他们,更别说抢其生意了,这没点势力可做不到。”
“李稽派人查了那是何人,说只敢查到皇城边上,龙子可碰不得。”
讲到此处,故事答案也算心照不宣了。
赵应禛从怀中掏出手帕,用它包着那泠烛泪拿到眼前看,轻轻嗅一下,倒是无味。赵应祾伸手,他便将它连着手帕放在他手心,低声道“小心些。”
赵应祾也垂首凑近去闻,那赤珠确实半点味道也无,满呼吸都是手帕上赵应禛的味道。他所熏的生沉香与宫中按份例发的香有些区别,该是多加了点什么。
气味向来难述以文字,偏偏在相遇时便能将其具象,便知道他就是他。
好像赤脚站于雪中,一夜白发,宽大衣袖挽风凛冽,却是一低头的温柔。
赵应祾又蹭在锦帕上缓缓吸两下,满足地眯眼,方才将东西还给庄王和顾少卿。
“我们这几日便是在将所得都整理出来,方大人那里也在起草折子了。”顾玉顿一下道,“只是此事为难,虽然证据确凿,却轻易不得呈给陛下。”
赵应禛:“所以父皇才以为你们到现在都没查出东西来?”
顾玉抱拳道:“正是。”
赵应禛还是觉得有些蹊跷,只是一时半会儿还真说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