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璎想了想。
他现在好像不能叫章璎了。
章璎半开玩笑道,“以后我就叫无名了。”
“吴铭?”
萧让心中想,这个名字配不上他。
在他们的语境中,有一个词很适合这个汉人。
维依。
漂亮的野草。
于是他微微一笑,向对面的男人开口,“你知道你的名字,在我们的语言中怎么说?”
“怎么说?”
“维依。”
许多年后章璎通读辽语才知道,维依还有一个含义。
骄傲的太阳。
第71章
小西河王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路风尘仆仆。
士兵暗中安营扎寨,他一人来到川浦太守府邸。
章珩与周旖东带着温蓝在太守府中安置,太守战战兢兢接待长安的大人物,担忧自己此次乌纱帽不保。
土匪绑什么人不好,竟绑到御前,新君眼里揉不得沙子,天王老子来也保不住鹰嘴山。
小西河王进门问的第一句话便是,“川浦匪患如此猖獗,太守该当何罪?”
太守险些软着腿跪下。
他也是没有办法,招安不能,攻之不下,除了各退一步,能怎么办?更何况其中还有利益牵扯,土匪与官员分赃,川浦上下难辞其咎,不是靠一个人就能力挽狂澜。
倘若上报朝廷,完了的不只鹰嘴山。
如今没有人再理会川浦太守。
戚淮径直往安置温蓝的内室而去,温蓝依然没有醒来,章珩常伴在侧,周旖东在外看着鹰嘴山的方向出神,连戚淮来了都没有注意。
没有人知道他在看着山,还是在想着山里的人。
戚淮没有与他打招呼,而是推门入房内。
章珩抬头看了他一眼。
戚淮问道,“人怎么样了?”
章珩咬牙切齿,“大夫说温蓝服用了过量的安神香,诱发本已不太严重的心疾,需要用猛药,但这猛药来之不易,还需要日子采购,但暂无性命之忧。”
这安神香一定是章璎下的,若非如此,温蓝的本事怎么会落到土匪手中?
此话他不能当着戚淮的面说。
戚淮道,“人无恙便好,明日我上山剿匪,你与周旖东随行。”
多少能帮得上忙。
章珩道,“好。”
戚淮拱手谢过,便准备回营,明日剿匪,他还有许多要务。
章珩忽然叫住他,“如果章璎死了,你会怎么办?”
戚淮脚步一顿,“章璎在周家。”
怎么会死?
章珩露出讽刺的笑容。
章璎落在马匪手里,马匪收了他千金。
章璎会在马匪手中受尽折磨而死,今日将会送来信物。
他倒是好奇,马匪口中证明章璎已死的信物是什么。
戚淮没有明白章珩的意思,等他后来明白过来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他从太守府邸出去,门前撞到一人。
那人作太守府邸小厮打扮,怀中提着一个软布包裹的红木盒子。
戚淮从红色的盒子中嗅到浓烈的血腥气。
他皱着眉头,“这是什么?”
章珩不知何时从室内出来,“这是我外头杀的一只羊,给温蓝补身体。”
戚淮没有再过多言语,直接往营地而去。
已走到这一步,无论章珩亦或周旖东都不能再多嘴将好不容易得来的局面破坏。
章珩从小厮手中接过盒子,在无人的角落嗅着腥气打开它,看着里面十根鲜血淋漓的手指猛地盖住,捂住不断跳动的心脏,竟也一时没有同周旖东说。
小西河王清楚地记得自己上山剿匪的那一日,是六月初五。
章璎的生辰。
然而六月初五是章璎的生辰,却不是乞儿的生辰。
乞儿无父无母,无生年卒年。
西河王师整装待发,鹰嘴山上匪众毫不知情。
章璎被送到匪首房中。
匪首一枚一枚去下手中戒指,上下打量,“今日比前两日还好看。”
寨子里的人叫匪首当家的,匪首自己有名字。
他的名字叫祝蔚。
不过他很少提起自己的名字。
祝蔚是个方圆百里无人不知的狠角色,他刀下只有冤死的鬼,没有活着的人。
杀人越货的生涯让他随性而为,所行所虑皆与常人不同,唯独对老虎,珠宝,美人这三样东西痴迷的紧。
老虎可以剥皮,珠宝可以扔掉,美人却不能随便对待,鱼水欢好讲究你情我愿才有乐趣,但美人并不心悦他,没有搭话,也没有抬头,垂着睫毛,墙壁上的影子忽明忽暗。
“留在寨子里,我不会亏待你。”
他靠近他,想咬一口美人的耳朵。
“你放我走,我可以给你更多黄金。你在我眼里至少比千金重。”
美人冷下了神色,祝蔚知道他戳到美人的痛处,咧嘴笑了下,“要想从我手里换出去,你需给我十万两黄金,一千两白银,二十万枚铜板,没有的话,就得留下来。”
“留下来?把我赏给你手下的人?”
祝蔚摇头,“我怜香惜玉,不会做暴殄天物之人,美人如珍宝,当独享用。”
章璎笑出了声,“你们寨子里有人偷偷碰过我的腰。”
祝蔚眨了眨眼睛,“那个人啊,我早已砍了他的双手,他的手指细长,与你十分相似,我割下十根指头,作为信物送下山,以此来证明那一千两黄金的交易已经达成。”
章璎心间一跳,“你让他们以为被砍掉十根手指的人是我?”
祝蔚解释,“我把手指装在盒子里,放到山下的客栈中,这是找我们鹰嘴山办事的老规矩,信物都要自己来客栈拿。至于是哪家客栈,不能和你透露。”
“为什么是十根手指?”
“他们可以找仵作验,知道这十根手指确实从死人身上砍下来。”
当一双被砍断的手掌被捧在章璎面前时候,章璎却连呕吐的神情都做不出。
暴君身边呆得太久,他这些东西竟然司空见惯。
祝蔚把他当成一个取乐的玩意,滥杀的借口。
砍断的双手放进美人怀里,年轻的匪首捏了捏美人的脸颊,“你既然不想陪我春风一度,回去便一直抱着这双手掌,有谁瞧见放下了,就重新过来陪我。”
章璎心中想,祝蔚是个疯子。
兴许比温蓝还要疯。
五十步笑一百步。
第72章
章璎回到牢中,面无波澜地捧着一对断手。断手之上十指尽去,鲜红淋漓,隔壁萧让眉头一挑,捂住鼻子。
章璎木无表情,“劳烦诸位忍着些。”
萧让看他古板无波的神情蓦然笑了,“你这样,还真是……”
勾的人心中发痒。
“今夜你们的王师要来捣毁山寨。”
章璎并意外,他只是好奇萧让如何得知。
萧让解释,“昨日我在川浦认识的人送了信,正是趁乱逃离的好时候。”
“你准备怎么走?”
“有人会来救我们,与我一同被抓进来的仆人身手很好,当时喝多了酒,这么些日子,酒应该醒了吧。”
他笑容语气极淡,身后几人竟面如土色。
章璎看出来这几位个个身手不凡,仆人哪来如此刀刃般的锋芒。
章璎从萧让眼中看到云淡风轻的野心。
北辽萧氏一一何时出了这样年轻又出类拔萃的人物?
因大意陷落在此地,鹰嘴山又如何能困住他?
整个中原,也未必能困住这头展翅高飞的雏鹰。
夜色降临荒野的时候,数十道黑影往鹰嘴山的地牢方向而去。
守卫吸入迷香,倒地不醒。
牢门被打开,锁链被砍断,章璎也顺手被救了出来,数名黑影对萧让行北辽的大礼,“主子恕罪!”
他们讲的是辽语。
章璎会一些简单的词句,但他们语速极快,言辞生僻,后来再说些什么,便有如云里雾里。
这少年身份怕不简单。
萧让从昏迷的守卫身上扒下衣裳穿在身上,往章璎处也兜头扔了件,“可以放下你怀里的断手了。”
章璎听话地放下,神情愕然,“你要带上我?”
萧让笑了,“你不想下山?”
章璎点头,“想。”
萧让摊手,“走吧。”
章璎忽道,“等等。”
萧让看着章璎攥住自己胳膊的手,眼睛眨了眨,只瞧着他鲜花般的唇瓣开开合合,一时神思恍惚,说了什么竟没有听清。
还是身边人咳嗽一声,用辽语道,“他说让您帮帮其他人。”
萧让便道,“其它的牢房也都打开。”
章璎弯唇一笑,“谢过少侠了。”
握住他胳臂的手松开,萧让心猿意马,只见一双凤凰眼下一尾鲜红泪痣含苞待放,想到一句他们汉人的诗,眼波才动被人猜。
这双眼睛会说话。
他敛住游思,重新牵起章璎的手,“跟好。”
少年握住他的手掌宽大,有粗厚的茧,皮肤下的脉搏一跃一动,生机蓬勃。
“你的手怎么这么冰?”
好像连血管都是冷的。
章璎苦笑,“无碍。”
萧让握着他的手揣入衣兜,衣兜中尚存余热,余热暖手,也窜入心。
章璎神情一窒,“为何对我这样好?”
萧让却诧异道,“这样就算对你好的话,你以前都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章璎没有说话。
牢门洞开,众人四散奔逃,如鸟雀出笼,羊群出圈,一派拥挤不堪的混乱之中萧让一行往小道逃去,小道有人牵马等待。
他们盗走匪首价值连城的数匹良驹。
萧让将章璎拦腰抱起,夹起马肚,一行有主有仆,还有来救人的死士,共五六十余人从土匪窝中冲将出去。
“朝廷的人来了!”
“朝廷不是不管吗?”
“是小西河王!”
人声嘈杂,影子纷乱。
西河王师威名赫赫,闻风丧胆。
萧让勒住马匹,往山坳处看去,身侧的人用辽语感叹道,“不愧是西河王师。”
黑云似的一片乌甲压下来,红缨枪如一团团燃烧的烈火,眨眼已到近前,与马匪缠斗一处,鹰嘴山顶血火冲天,厮杀阵天,闻名朝野的小西河王身着银色铠甲于阵中亮起刀锋,一双凛目猛地往萧让所在之处看过去,正一片刺目的火把挡住对方的脸和身形,依稀辨认出身着匪徒服饰,又见其马能瞬行数尺,是难得的好马,非常人所有,便以为那是出逃的匪首,执弓射出数箭。
萧让眼见数箭凌空而来,咬牙拿刀格挡。
章璎脸色发白,回忆起当初地道一幕。
如今往事重演,旧日重现,小西河王的箭尖再一次对准他,不禁心生一种荒谬的宿命感。
但此时又与那时不同,有人替他挡住破空而来的箭。
章璎被他护在怀中毫发无伤。
萧让低低喘气,折断左肩的羽箭扔在地上,将缰绳放在章璎手中,受伤的胳臂环住他的腰,“你来驾马。”
章璎遥遥看向戚淮。
小西河王骑在战马上,银色的铠甲煜煜生辉。
他才是新汉冉冉而生的朝阳。
那一箭真狠,若非萧让用肩膀挡住,就要中他心窝。
脚腕上的伤疤此刻开始隐隐作痛。
离开长安之后他们再相见,中间隔着涌动的血河与哭号的人群。
章珩与周旖东各有目的不会将他落入鹰嘴山的消息告知宫中。
你呢?
戚寒舟,你是被欺骗的人,还是与那二人一起隐瞒一切想害死我的人?
射出这一箭之前,你是否看清楚对面是我?
从他的位置能看清楚戚淮,从戚淮的位置怎么能看不清他的脸?
章璎咬住唇瓣,眼中干涸无泪,心中冰凉似血。
他叫了他十年戚寒舟,换来毫不留情射来的两箭。
那一年东城门上烧了一整夜的火树银花落在墙角下,早就变成地里泥了。
章璎五指握紧缰绳,没有看戚淮一眼。
他走的决绝,戚淮似有所感,往他射箭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人倒在同伴的肩膀上,不知是死是活。
戚淮无暇顾及,与其他马匪缠斗一处,再回头瞧,那行人已经杳无踪迹。
鹰嘴山上鏖战持续两日,到第三日天亮的时候血流漂杵,尸横遍野。
周旖东又杀一人。
他跟着戚淮杀了很多人。
这段日子周旖东从来不敢去想章璎的下场。
那是能将怀着身孕的女人用马蹄踏破肚子的匪众,他们还有什么不能做?接连数日夜不能寐,一入梦中就是满脸血泪的章璎。
他替父亲报了仇。
章璎有这样的下场难道不是活该,自己如今的不痛快又是为哪般?
仿佛只有不断杀人才能让他有片刻喘息。
章珩与周旖东不同。
他确信章璎死了。
但他没有告诉任何人。
马匪收他的金子,后来鹰嘴山上下来的人送到鹰嘴客栈一个盒子。
他派下人取回的盒子中放十根指头。
仵作说,确实从死人身上砍下来。
鹰嘴山的土匪向来以守信闻名,与章璎无亲无故,没有道理瞒骗他,更何况这十根手指形状细长,与记忆中章璎相似。
章珩杀红了眼,已经不在意自己身上的伤。
他不会活成父亲的样子,也不会活成章璎的样子,他要为自己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