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他承认自己有私心,温蓝对章璎已经太过割舍不下,温蓝割舍不下,他便替他割舍。
西河王师在一处山崖抓到匪首,彼时匪众伤亡过半,祝蔚率人殊死抵抗,到底只剩下他一个活口。
祝蔚本来能逃。
但牢中有人先他一步逃离,还盗走他数十匹良驹。由此失去先机陷入困境,这才有如今的落败的惨况。
戚淮刀指祝蔚,于马上高声道,“你滥杀百姓,死有余辜。”
祝蔚呵呵一笑,周身皆血气,“这鹰嘴山上的人哪一个不无辜?若世道相容,谁想落草为寇?”
“世道不容,你便能杀人取乐?朝廷屡次招安,你鹰嘴山哪一次同意过?”
“招安?只怕杯酒未出,刀剑已至。”
“这不是你滥杀的借口。”
此刻天际昏暗,鹰嘴山的旗帜血红。
祝蔚从万众人中站起来,风仪气度不像马匪,倒像穿金戴银的公子哥。
“小西河王不知,我平生好三样东西,老虎美人,和珠宝。如今美人和珠宝被你们夺走,我只剩下老虎了。”
祝蔚神情冰冷,吹响鸣笛。
远处山林振动,树叶做响,竟四面环生虎啸之音。
戚淮心知自己低估了祝蔚。
虎常独居,竟也被训作群出,此人训虎之技了得,可惜心底残暴,不能为朝廷所用。
林中虎啸一出,西河王师士气锐减大半。
乌压压一片虎群从山脉俯冲而下的时候,祝蔚对戚淮吹了一声口哨,“小西河王,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话音刚落便往崖下纵身一跃,戚淮纵马入崖边,已不见匪首踪迹,只见滔滔大江奔涌不绝。
还是让他逃了。
此时他们已来不及下山搜寻祝蔚的下落,出林的虎群已经纷涌而至,众人纷纷握紧刀兵。
又是一场血战,数个时辰之后满地皆虎尸,战士纷纷叫苦不迭,此时若有敌人,西河王师将迎来第一场败仗。再去寻找祝蔚的踪迹,只怕难于登天。
戚淮面色冰冷,拔起插在地上的长刀道,“收兵!”
西河王师此行剿平匪患,死伤上百人,鹰嘴山众匪全歼,匪首遁逃,海捕令下发各地。山中关押的百姓被救出,山下与马匪同流合污的客栈被取缔,马匪的无辜妻儿老父也得到妥善安置,川浦郡迎来大刀阔斧的改革,太守自尽,其下官员悉数被捕,小西河王上奏朝廷,新的官员正在下派中,百姓无一不欢喜雀跃,一时间新君民间声誉无量。
第73章
别人开心的时候,总有人不开心。
就像别人不开心的时候,总有人会开心。
温蓝的药材已经快马加鞭从岭南送到,再有一两日或许就能醒来。
章珩却不像往常一样日日守着温蓝,而是叫来周旖东,等到内室只剩下他二人的时候,指着案前一个软布包裹的红木盒子告诉他,“章璎死了。”
周旖东目光落在盒子上,见它平平无奇,“这是什么?”
“马匪送来的信物,我找仵作验过,是从尸体上割下来的手指。”
周旖东整个人像已经虚脱,声音发软道,“万一马匪割的不是章璎的手……”
“马匪没有必要这样大费周章。”
章珩回答的干脆。
周旖东目光惊蛰,直到这时候才似乎接受事实,“他死了?”
“他死了。所以你可以回去告诉陛下,章璎在周家暴毙了。”
周旖东慢慢走过去,对盒子上的每一条纹路都看的仔细,却没有勇气打开。内室渐渐闷热,他额头上沁出冰凉的汗珠,鼻尖嗅到浓烈的腥气。
那真的是章璎的血吗?
若活着割下来该多疼?
不,是死后割下来的。
周旖东竟有些庆幸。
大仇得报,仇人的十指就在案前,他却心中忽然空空落落,喃喃自语道,“若不是我在妹妹大婚时候喝醉了酒,怎么会把章璎穿了琵琶骨送给王家,若不是章璎到了王家,温侍卫又怎么会把章璎劫走?我一路跟着你,你一路跟着温侍卫,温侍卫为章璎冒天下之大不韪,闹到御前即便陛下再器重,也堵不住悠悠众口,如今你我目的都已达成,一千两金买了章璎一条命,我却并不开心。”
章珩看着案前的盒子,自从打开过一次之后,他也没有碰过。
章璎有一双好看的手,那双手曾舞剑飞星,也曾鲜衣纵马,如今化为血淋淋的烂肉。烈烈张扬的前生倾刻铺面而来,小时候的章璎手中举着云朵般的棉花糖咬一口,憨憨地笑,“阿珩!我昨夜梦见你了!”
“梦见我什么了?”
“梦见你在床头吃耗子!”
“章明礼!”
章珩怒气冲冲喊他的名字,扑上去咬住他手中的云朵,满口咸甜味道。
他们也曾有过两小无猜的时光。
后来温蓝出现,章珩为了夺回章璎的目光刻意接近温蓝,章璎以为他喜欢温蓝,他以为章璎喜欢温蓝,于是渐行渐远,直到再无交集。
最终导致他彻底倒向温蓝的是幼年时候生的一场重病,高热不退险些死在榻上,重阳前夕章家上山祭拜,只留他们年纪尚小的三人在府中,章璎对他不闻不问,后来听温蓝说与一波狐朋狗友去听曲,至此他对章璎彻底寒心。
本也没有深仇大恨,若没有章珞的事,他们兴许还能做一辈子表面兄弟。
谁知后来知人知面不知心。
“章家养了你这么久,你却连门都不敢开!懦夫!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人家如今身份显贵,深得陛下喜欢,即便是个无根的太监,哪里能把你们这等罪臣子女放在眼中?”
“这里已经不是我们章家的地方了!”
滂沱的大雨,哭泣的女人,响亮的巴掌打碎了他最后的希冀。
章璎那日在鹰嘴山的质问言犹在耳,他怎么还敢这样问?
两百年的基业,经五代的世家,都因他已化为乌有!
他怎么不能买他的命?
章珩眼睛血红,目光渗人,忽然扬手打翻案前的红木盒子。
十根血淋淋的手指掉下,像涂一层胭粉,染红绣着仙鹤的毯。
周旖东再看向章珩,竟从他眼中看到两行血泪。
“侯爷?”
章珩神情似哭似笑,看着地上的手指自言自语,“你又不是不知我是个小心眼的人,即便被不小心踩一脚,也总要让人家破人亡才甘心,你放着高热就要死去的弟弟不闻不问,侮辱了姐姐,逼死了父亲,怎么还敢因我放弃你而伤心?”
一根手指弹到周旖东的袍子上,周旖东登时面如土色。
那是章璎的手指。
他记得那双手的形状。
他穿了他的琵琶骨,又害他如今死在土匪手中,明明知道自己没有错,却忘记怎么呼吸。
穿透琵琶骨的时候疼,还是落在土匪手中被折磨的时候疼?
他如何受尽屈辱地死去,周旖东不得而知。
仇恨蒙蔽了他的心,色/欲装满了他的眼,杀人不过头点地,经这一遭却又何必?
周旖东闭了闭眼睛,在自己的心中道,罢了,从今日起,他与章璎两不相欠。
就在此时,两人密谈的房门被打开。
小西河王高大的影子背着光,像一座冷峻的山,用自己沙哑的声音问,“你们在说什么?”
第74章
戚淮这段时日很忙。
鹰嘴山上匪众尽歼,刀剑无眼,只有五名活口被下狱,乱世需重典,作恶无数的匪徒就地正法也不失敲山震虎之效。
匪徒的无辜家眷以及被关押起来的商旅和百姓已安置妥当,官府被架空,西河王师取代官府,好不容易将一切步入正轨,等到长安来的新任太守接管,戚淮便能功成身退。
但他没有想到会听这样一段对话。
艰难在脑海中把他们口中的事串联到一起,令人心惊的真相逐渐浮出水面。
章璎被判入周家之后,他不闻不问,欲盖弥彰。
周旖东把章璎在他大婚之日送给王梓,所以那一日王梓匆匆从他的婚宴离开。
他看到了,但没有多问。
大婚那一日他见过章璎,那时候的章璎,除了说他会后悔这样的狠话,是否还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求救过?
他没有看到,也不曾理会。
王梓曾经当着他的面说过的话言犹在耳,“这男人里头的极品,得是章璎那样的。如果人还没死,我一定要过来弄一弄。”
章璎在王梓那个人渣手中受了多少罪?
没有人比戚淮更清楚,刺穿琵琶骨对一个习武之人意味着什么,一身功夫化为乌有,沦为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而那个时候他在迎娶周家的女儿,终于明白拜堂一刻心头如同被尖刀剖开五脏的痛楚是怎么回事。
温蓝把他从王家带出来,告假离开之前一定藏在温府中。但他去过温府,温府上下除了温蓝身边的倌妓……
戚淮忽而心生惊窒。
温蓝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都会往家中带,那日他们在温泉中见的倌妓,也许不是倌妓。
但温蓝怎么能这样对待他?
把他当做人尽可夫的荡妇,光裸着背脊以最不堪的模样呈现在旧友和亲眷面前?
那时候他说了什么话?
他与章珩说了很多话,已经有些想不起来,只有一句记得清楚,“无论如何要小心有不干净的病。”
章璎是否听到,听到之后又是否会恨他入骨?
温蓝这个人,披着一张伪善的皮留在章璎身边,究竟有什么目的?他救了他,也轻贱他,后来告假南下,妄图瞒天过海,没有保护好他,以至于双双落在鹰嘴寨的人手中。
周旖东与章珩各有目的,他们将章璎的消息隐瞒了宫中,也瞒住了他,他不知道章璎在山上。
章璎在那群穷凶极恶的马匪手中能讨到什么好?难怪当时太守府中库账支出一万一千金,一万两买温蓝活,一千两买章璎死,章璎若以为他与这二人同流合污,将到死都带着被所有人抛弃的痛苦。
章珩也知道了。
从他知道章璎在温蓝手里的时候,一定知道那日温泉中的人就是章璎,所以才会为了温蓝痛下杀手。
如今这红木盒子中四散的血肉,是章璎的十根手指?
这个盒子戚淮见过。
他这时候竟还能冷静地想,那一天他撞到一个小厮,章珩说是杀了的羊。那时候,章璎的手指是被马匪刚刚割下来的吗?
他那样怕疼的一个人。
王梓,温蓝,鹰嘴山上的马匪。
章璎在他眼皮底下一步步被凌虐,被侮辱,被逼死,而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憎恨他活着,却不希望他死去,章璎在宫里的时候,他下过最狠的手,也不过是把人浸在水牢中关起来。若当时没有阻止他从地道中逃离,今天是否会有不同的结果?
他一箭射死了小毛驴,也一箭把他拖入地狱。
戚淮头痛欲裂,只觉得无法呼吸。
不,不是这样,这一定不是章璎的手。
刚刚打了胜仗的小西河王面无表情,仿佛死去的人不是自己曾经的旧友。
“你穿了他的琵琶骨,你买了他的命。”
他看都没敢看满地的鲜红手指,咬牙说了一句,“你们好自为之。”
章珩道, “温蓝呢?温蓝是章璎的命,与你一同长大,你准备上报陛下,不管他的死活了?”
戚淮脚步一顿,“我会去确认。”
“你去确认什么?”
确认章璎是否死去。
死这个字戚淮说不出口,于是没有说话。
如果章璎死了,就让温蓝一起下去陪他。
他的心脏被烈火烧起来,为铁器敲铸一空。
“戚淮!你为了章璎,同侯府和周家决裂?”
戚淮向来隐忍克制,但这一次孤松裂隙,玉山崩倾,每个人都听到了他压抑而颤抖的嗓音,“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们有仇报仇,何必这样折磨他?”
章珩血红着眼睛攥紧手,“你又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
戚淮脚步一顿,想起当初章璎从水牢中像鬼一样被捞出来,太医心生恻隐对他说,“大人,这落水的狗就不必如此痛打了罢,若真惹了龙颜不悦,给个痛快便是了。”
原来他在外人眼里所作所为,与这群人一般无二。
他的确没有资格。
让章璎陷入如今这般地步的罪魁祸首,正是他叫了十几年的戚寒舟。
“小西河王看似一表人才,却总是后知后觉。”
这世上只有章璎最知他。
戚淮离开的背影像座高峻的山。
高峻却也冷寂。
只有他的刀还在太阳底下发光,可他早已失去他的太阳。
周旖东道,“他要去确认他到底有没有……”
章珩不知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半晌才道,“就让他去确认吧。”
秘密被撞破,于是不用费心隐瞒。
或许连章珩自己都心存矛盾的希冀,他盼着是,又盼着不是,他们把章璎折在了鹰嘴山里,也把自己的良心折了进去。
“将手指埋了吧。”
周旖东说,“我去吧。”
他在一棵杨树下把盒子埋进去,这里白天有太阳,晚上有月亮,风吹花瓣落,尽化无情泥。
土堆高出周围一半,就像一座小小的坟。
清酒浇在坟头,霞光落满肩,少年人醉醺醺地说,“我们两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