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先前的推辞当场叫人撞破,他脸上难得闹了些歉疚,大步流星走上前行了礼,倒也没有多言解释。
“我就知晓你定然会先回府上,怕你耽搁了时候,便亲自来迎你去季府,见你这副样子,应当是收拾好了罢?”季娘子并没有想要戳穿他心下想的,从容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贺云舟一时找不到借口便遂了她的意:“是,劳烦季夫人费心。”
“哪里的话,”季娘子原本笑着,眼神扫过他身上,却发现他这会儿穿的竟然比先前才回来时还要单薄,立马便皱起了眉头满面担忧:“我给你送的大氅呢?怎的没披上。”
贺云舟:“先前怕进宫面圣不合规矩,便差人放在了大帅府,原打算等过了他们一家团圆的时候再去取的。”
季娘子颇为心疼的看着他:“也罢,府上我给你备的还有几件,先回去用饭要紧。”
贺云舟不好推辞,顺顺当当教她拉着上了马车。
两人共处于同一车厢里,气氛又有些沉抑,虽然此前一直都有著书信联系,但他二人的的确确多年未见过面,各自不曾交过心,此刻也不知晓要说些什么好。
季娘子更是紧张地瞄了他几眼,张了张嘴又合上,手里头握的绢巾都起了褶子——
“夫人……可还好?”贺云舟垂着眼眸,略显腼腆地率先开口打破了僵局。
“好,很好,”季夫人连忙应了一句,又问道:“你呢,你在北境应当吃了许多苦头,”她自顾自地叹了口气:“说起来也怪我,倘若当初我能留你在京都……罢了,你同你阿姊一样,半点也听不得旁人劝。”
贺云舟掩下眸里一闪而过的情绪,看了她一眼抚慰说:“并没有吃苦,北境虽条件严苛,但比京都自由,我过的挺好的。”
季夫人听他这样说好歹松了松心:“那便好,近来这些日子多雨水湿气重,恐怕贺府里头发了霉,不能住人,不如——”
“不妨碍,除了发霉里头也还算干净,收拾一番还是能住的。”
季娘子迟疑地合上唇,又有些纠结地绞了下绢巾:“那到时候我吩咐些人去清扫?”
贺云舟抿了抿唇没有拒绝:“好,有劳夫人。”
季娘子松了口气:“不劳烦。”
两人这般坐了一路,中间季娘子又想起来什么事,便开口问道:“对了,姚丞相府中的那位二公子,同你是旧相识么?”
贺云舟抬起首看着她否认说:“不是,夫人为何问起这个?”
季娘子蹙起眉头仔细想了想:“前几年他登门来问过,原本都忘了,还是近来他教贵人举荐做了户部侍郎,在朝中出了些风头我才想起来此事。”
贺云舟神色略带凝重:“倘若以后再有人登门询问,夫人尽管推辞了便是。”他也怕因为自个儿给人惹上麻烦。
季夫人心下知晓他的用意,眼看着马车快到了便应了声“好”,旁的再没问了……
作者有话说:
众人:不是说摄政王和宁安世子是死敌嘛???
第15章 温月琅
茶酒各过三巡。
沈宓趁着微醺,便放任地歇了一觉,醒时天色已暗,雨雪却又造起了没完没了的声势,横冲直撞地从天上砸下来,又轻飘飘地落到地上。
西边的窗子敞着鼓鼓往里头送风,屋里即使放了两个火炉也寒气逼人,他眼上一直覆着的纱带蹭歪了,他便矢手扯了下来丢到一旁,望了一眼空荡荡的房间款款起了身。
随意搭了件大氅挪到门前,本想出去看看,结果一推开门恰好就跟正要进屋的闻濯撞了个满怀——
“正打算叫你起来,”闻濯惊诧了一眼便反应过来,拉着他的胳膊将他推到小案前坐着,顺带放下了手中端着的碗,指着说:“莲子桂花羹,解酒的。”
沈宓不紧不慢地整理好大氅,又揶揄瞧了他一眼:“真是稀奇,想问问此刻我面前的,还是那个赫赫有名的摄政王殿下么?”
“如假包换。”闻濯边说,边起身挪到门口,关好了敞开的朱红木门,转过身盯了片刻沈宓眼上的疤:“你现如今也不打算再继续瞒着我了?”
沈宓伸手摸了下眼角,不紧不慢道:“所以才说殿下真是好手段,一座我府上的湖心亭,一壶我府上的花雕,一场天公作美的大雪,便将我剖析地半点不剩。”
闻濯落座到他面前笑了笑:“才这般便半点不剩了?”
沈宓微抬下巴:“童叟无欺。”
闻濯:“好一个童叟无欺,似乎,我并不在包涵的范围之内。”
沈宓高兴地垂眸将目光移到了小案上的莲子桂花羹上:“看来殿下真是有心了。”
闻濯点了点案台:“那你便赶紧下肚,莫要浪费我花的这点心思。”
沈宓没动,抬起眼同他对上又说道:“恕序宁愚钝,并不知殿下有何种必要须同我花这些心思的。”
他一向喜欢对万事推敲琢磨,闻濯倒也经常见识,便不同他计较:“我用你的酒在你的地方灌醉你,还精打细算挖掘了几个旁人不知晓的秘密,这事我理亏,所以我事后献殷勤伺候你,这个解释,你满意吗?”
沈宓教他的厚颜无耻气的发笑:“端个醒酒羹便是伺候了?殿下未免也太不食人间烟火了些。”
闻濯没料到他今日竟然如此不依不饶,还大有一醉玩脱了的感觉,心下计较着不想之后闹的过头便有意收着了旁的心思,劝说道:“净说些有的没的,快些将这羹汤喝了。”
沈宓看着他铁面无私的神情,当真是有七分没作假,也懒得再同他废话,顺了他的心意便老实地拿起了碗。
才要张嘴往下咽时,余光又瞥见闻濯认真盯着他的眼神,挪开碗教唇齿得了些闲,便又开始讨人嫌:“殿下盯得这般起劲,难不成是在里头下了断肠毒药?”
此言一出,原本还风平浪静的闻濯,脸上神色顿然便沉了,紧蹙着眉头望着沈宓的模样,真像是想要他的狗命。
沈宓尽力参透着底下藏着的情绪,却又隐约感觉一股朦胧的坦然,总之教他看的极为不真切。
“下了又如何,你喝是不喝?”闻濯沉声道。
沈宓忽地笑了:“摄政王之命,序宁怎敢不从。”他话才落,便对着沿口将羹汤送进了喉咙里,一举一动引得闻濯脸色愈发难看。
便如同昏了头一般,提些不该提的:“你还记不记得九年前,我在落玉楼的回廊前递给过你一把钥匙——”
“没印象了,”沈宓闻言轻轻颤了一下手指,及时打断了他的话后便垂下眼眸,声音都带了些疲惫:“天色已晚,今日也有些乏了,殿下记得回去的时候拿把伞。”
闻濯坐在仿佛未听到他的话一般:“上一次提起此事,你是用你这双眸子藏的,这回打算用什么?还是这双骗过人的眼睛么?”
沈宓倏地笑出了声音:“怎么,殿下想亲眼瞧瞧我敢不敢?”
闻濯不怀疑他话里的真假,也的确被他拿捏的分毫不能,只好伸手掐着他的下颚,佯装说几句不讨喜的话:
“本殿并不介意你这张脸上再多几道疤,只是丑的令人恶心罢了,可毁不掉的东西,你愈要挣扎,到底都是作茧自缚……”
西窗外的寒风吹进屋里,冷的沈宓生生打了个冷颤,再抬眸,原本小案上放着的碗,也不知什么时候碎的一地,眼前空空荡荡的显得落寞,他起身挪到屋里,无事发生地宽了衣。
许是还未清醒想要再歇一觉。
……
近来大理寺再无重大案子加持,清闲的都淡出鸟来了,府衙里上上下下,都抱着年关将至放长假的念头心不在焉。
温珩这个掌事的也不怎么操心,眼不见心为净地躲在案宗收纳室里,忙活了几日,终于将近几年需要整理的卷宗,给悉数归纳入了案。
因由平日大理寺处理的刑罚案子并不多,近来说得上名头的,也就丞相之子坠湖身亡一事——
其实这桩案子说起来也不算大案,就是其中牵涉了几位声名远扬的人物,搅得案件之中还有许多疑点不曾查明,所以一直没有确切的下文。
当日悦椿湖的情景到底如何,只有几个路过的行人知晓,至于丞相府的大公子是如何掉下去的,如何死的压根儿没人知晓。
只是听得丞相大人一人之辞,便引得摄政王大动干戈,似乎这一出,就是为了叫沈宓那个泼货掉层油皮作的。
越想越觉着牙疼的温珩皱着眉,将有关悦椿湖的一案的卷宗重新拿了出来,挪去室内摆的书案前,又仔细翻看了几遍,就在他瞧的正全神贯注时,忽然听见藏卷室入口处传来了阵敲门声——
“兄长。”来人是个身量八尺的俊俏郎君,一身青衣如烟、骨相清臞,眼角下有一颗泪痣,略去这点细微之处,他形貌与温珩竟有八分相似。
书案前的温珩只轻轻瞧了他一眼,又低头去看手中的卷宗,神色不咸不淡地问:“你怎么来了?”
温玦也不在意他这拒人千里的态度,翩翩挪步到他跟前、垂眸望了一眼他正在瞧的案卷,又随着第一行所写的内容念出声道:“悦椿湖一案丞相之子——”
“你有什么事?”温珩不耐烦地合上卷宗说。
温玦安抚地笑了笑:“我看兄长似乎是在发愁。”
温珩冷淡道:“与你无关。”
温玦不以为然:“兄长都未听我仔细说过,怎么就知晓与我无关。”
温珩听见他这句话面上终于现了丝恼怒:“我有没有同你说过,教你不要同朝廷的人扯上干系?”
温玦跟看傻子一般瞥了他一眼:“兄长不也是为朝廷卖命的人,这般将自己干干净净地择出去,怕是不好吧。”
温珩泄了气一样垂下双眸:“温家有我一个沾不清楚便够了。”
温玦讽刺地笑道:“那哪能呢,再说了,我此来就是为了这悦椿湖一案,替兄长答疑解惑的。”
温珩皱眉看向他:“人是你杀的?”
温玦装模作样地摆了摆手:“兄长怎么会这么想,虽然我不见得个好人,却也不是个恶徒,杀人见血的事情我还是怕的,再说有你这么一个在大理寺当差的兄长,我怎么还会知法犯法,又不是脑子教驴踢了。”
温珩怒目看向他:“少说些无聊的废话!我且问你,悦椿湖一案你到底参与了多少?”
温玦半倚半坐靠在了书案边沿:“没多少。”
温珩显然不信:“温月琅,你最好一五一十地给我交代清楚。”
温玦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都说一母同胞血肉至亲,怎么你老是拿我这个亲弟弟当外人看呢?”
温珩懒得同他多磨口舌:“你心知肚明。”
“算了……”温玦似是作罢:“兄长可知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道理。”
温珩:“你有话直说。”
温玦又冲他露出笑脸:“其实那位丞相府的大公子,压根儿就不是坠湖死的,”
他看了眼温珩略微变化的神色又道:“他是在青楼妓馆里暴毙而亡的,那位两袖清风的丞相大人怕家丑外扬,便自作主张将其沉湖,又在宁安世子沈宓出府之时,将众人视线引到悦椿湖,再将那三人成虎的手段栽到沈宓身上,这样一来,原本臭名昭著的宁安世子,自然而然地就成为了凶手。”
温珩冷笑:“你以为我信你的片面之词?”
温玦满不在乎:“你可以不信,倘若你能够说服你自己的心,你大可以认为我满嘴没有一句真话。”
温珩无动于衷地起身收起卷宗,挪步到室内的书架旁,将卷宗放进了悦椿湖一案有关的隔板上。
温玦见他半晌没说话,离开书案跟在他身后问:“兄长此刻在想什么?”
温珩神色淡然,一个眼神也未给他:“我在想,你到底是谁的人。”
温玦跟没有骨头似的,当着他的面又倚在了书架上:“我自然是温家的人,是兄长你的亲弟弟。”
温珩眯了眯双眸:“你大可不必同我这般拐弯抹角地说些有的没的。”
温玦挑了挑眉头:“兄长这话就不对了,我这怎么就是有的没的了?我只是想提醒一下兄长,不要忘了我这个弟弟。”
温珩:“……”
“兄长不必如此看我,我此来又不单单只为了那么一件事的。”温玦冲他微抬了抬下巴:“况且你我同属一家,我总不至于数典忘祖地给你使绊子。”
温珩:“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温玦伸手指了指悦椿湖卷宗在书架摆放的位置:“悦椿湖一案,兄长倒也不必装作是个事外之人的样子,这一案其中学问大得很,只瞒得了旁人罢了。”
温珩没有搭理他,朝着出口走去伸手将门阖紧,才走近书案在靠里侧的匣子里抽出来一封手信,拆开念道:“柳下闲聊香扑鼻。”他看了眼温玦:“这飞白体你是何时练的?”
温玦顿然面露嘚瑟,倘若他手中拿了把折扇,恐怕此刻已经摇起来了:“兄长入朝为官的那时起,便作此打算了。”
温珩沉吟片刻有些无奈道:“我早该知晓。”
温玦脸上的笑意散去:“不,就算回溯到那时,你依旧不会知晓。”
温珩微张了张嘴唇:“你又如何笃定?”
温玦:“倘若今日来的不是我,你便不会想到我头上,不是吗。”
温珩没有直接回答,垂眸再次看向手中的书信说道:“这句话直指一个闻字,除去涉事的姚丞相和宁安世子,你的目的就是摄政王闻濯,所以,你也是那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