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默认了后来发生的诸事,”沈宓失笑,“你不必试图用谎话蒙混我,我还不至于蠢到,认为你是真心想与我做亲兄弟。”
钟自照哑口无言,只好自罚一杯,冲他笑笑,“那便祝你我二人,得偿所愿。”
说罢,他起身打算离去。
正抬脚,又听沈宓问道:“这几日江南境况如何?”
钟自照转身看他,“世子不必担忧,我们的人早在六月前就已经收了网,而且痕迹做的很干净,如今剩下的,只不过是些贪婪的替死鬼罢了。”
“尹毓如今是在庐州担任刺史一职?”沈宓继他话落忽然问道。
钟自照脸上神情顿了一瞬,又恢复自然,“世子想问什么?”
“没什么,毕竟是我送他去了那方安稳地,时隔多年,他隔岸观火,日子好像过的还不错。”
钟自照皮笑肉不笑地应付了一下,“世子不必多虑,人各有志。”
沈宓没有再回话。
任他走后独自在露台坐了许久,直到夜半起大风,宫人过来催促才拎着酒壶回了殿。
——
说起尹毓,他在这山水之间隐匿廿载,今夕已至花甲之年,想来这些年他过的还算舒心,哪怕失了高官俸禄,也在一城做得了主。
他当年膝下承有一子一女,皆在他遭遇贬黜之际,随他一起迁来了庐州。
廿载里他又娶了两次,如今三子两女,除却长子入了仕途,剩下两子都还是鲜衣怒马的年纪。
长女前几年已许配了人家,只剩次女还在跟前侍奉,不过眼瞅着也到了眼婚嫁的时候。
闻濯同姚如许登门,便是由他这次女带路去的议事厅。
小姑娘亭亭玉立,还在对外来事物好奇的年纪里。
起初见到闻濯二人还有些警惕,后来得知他二人是远来贵客,顿时放下了端着的姿态,在路上一个劲儿地询问他二人从何处来,是哪里人。
偶尔对上闻濯的视线,还晓得要脸红。
见一旁的姚如许神情不愉,便没有多同他搭话,偶尔得闻濯一两句冷淡的回复,便愈加感兴趣,人家回半句,她能问十句。
言辞十分跳脱活泼,秀气的小脸上的表情变化的也很快,这么具有生气和个性的姑娘,在京畿很是少见。
临到议事厅,她还在问。
“你二人生的这样高大,到底是吃什么长起来的?在我们这里,就没见过你们这样高个子的男子。”
“你们那儿的女子是不是也是这般?”
“年前我在红药溪那边见着一个姐姐,她个子生的跟男子还高,但身量是极其苗条婀娜的,人生的也好看,可街坊四邻都讲她嫁不出去。”
“我跟他们理论,他们非说我不对,还害我回来教我爹罚跪了一夜祠堂,可跪死我——呸呸呸,我差些忘了,我娘不喜欢我这般说话。”
她忽然转过身,看着闻濯二人,垂头丧气地叹息一声,“唉,你们说我们这里的人,是不是特别没意思啊?”
闻濯本不知晓该怎么回答她,抬眸望见有人出厅迎接,便止了声。
“月摇,回你娘的房里去。”说话的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虽头发两鬓略微带霜,却中气十足,瞧着面上荣光也不像一个花甲之年的人。
但他的五官模子并没有变,跟廿载前相比,只是多了一些岁月雕琢的痕迹。
小姑娘约莫是怕极了再次被罚跪,哪怕神情诸多不舍,却还是扶礼离去。
聒噪的小黄雀一走,满庭就只剩夜风吹拂,和夏虫躁动的声响,三个大活人对坐,也比不上一个小姑娘生动。
三人讲完客套,尹毓便邀闻濯上座。
他为人还是端了些身为先帝旧臣的架子,哪怕见到京中的人,却也不愿多说讨好的话,知晓闻濯的身份,也并没有太多的动容。
想必已然知晓闻濯会登门的消息,也想好了应对的措辞。
满庭冷清之时,却也还是要主动请罪一句,“不知殿下亲临庐州,恕下官未曾远迎。”
闻濯面不改色,“江南草乌走私贩卖盛行,尹大人这个庐州刺史竟毫无察觉么”
作者有话说:
闻濯:终于轮到我出来走剧情了!
注:“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出自翁卷《乡村四月》,这里用就是觉得江南景致保质期长。
写庐州的时候,满脑子都是许嵩的庐州月里“桥边红药”、“月也摇晃,人也彷徨,”中出自姜夔的《扬州慢》:“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第67章 杀二臣
尹毓面不改色:“殿下有所不知,江南一带气候阴湿,患有骨病的人占了大半,草乌炮制成散,服用适量的话,便可以缓解疼痛。”
“虽然官府命令不许私下售卖,但民间总会有人找到路子流通,下官虽为庐州刺史,掌管一城,却没有治病救人的能力,偶尔感慨民生多艰,也只能在草乌一事之上宽限。”
尹毓抬头看了闻濯一眼,继续说道:“况且,草乌过量便是毒,江南人深知此理。”
“是么?”闻濯冷厉的目光半落在他身上。
“千真万确。”
“本王知晓你们的人已经收网,但此行,”闻濯顿了顿,继续道:“本王是特地来见刺史你的。”
姚如许动了动眼皮,朝他二人之间来回打量了一眼,便将目光落到了闻濯的身上。
“下官惶恐,不知殿下何意?”尹毓问。
“当年在藏书楼发生的事,尹大人可还有印象?”
尹毓下意识遮挡了下残缺的左手,低眸说:“时隔多年,已然记不清了。”
“怎么,”闻濯站起身,“还需要本王帮你追忆一二么。”
尹毓看着他,神色有些紧绷。
如今摄政王亲临庐州巡访,并未带领亲兵,而他身为一州城刺史,所拥的府兵也足够能将闻濯拿下。
“来人——”
他的声音被抵在喉咙处的匕首逼的戛然而止,身子不自觉随着刀尖的方向立了起来,他看向闻濯神情,下一刻脖颈的皮肤被陡然划破,细细划口渗出血珠,滚落到他衣襟。
姚如许张了张唇,欲言又止。
最终只是看了看他二人,转身出去站在了门口放风。
“听闻尹大人的断指是由宁安世子所为?”他看着尹毓袖中,手中的匕首却押的严丝合缝。
“宁安世子?”尹毓眯了眯双眸,脸上并未露出害怕的神情,“殿下是想替他讨个清白?”
“看来是没得聊了,”他押紧匕首,长眸淡淡扫了尹毓一眼,窥见他眸中一闪而过的慌乱,弯起嘴角笑了笑,“藏书楼之事,不重要,本王想杀你,早在见你之前。”
话落,他利落收刀,割断了尹毓的喉咙。
出门时姚如许正背对着议事厅,听见他脚步声转过身来,瞥见他袖上沾的血迹,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问。
两人前脚出刺史府,府兵后脚便赶了出来,州城巡防守卫闻见响动,两面夹击。
闻濯来时早料到会有这样的场面。
今夜之后,江南草乌一事昭然若揭,案子也成了无头之尸,倘若尹毓不杀,他们一样走不出庐州城。
“你猜他们会不会连你也一起杀了?”闻濯突然问。
姚如许脚下一顿,“殿下邀我夜出,就是为了这番试探?”
闻濯朝他笑了笑,“并非如此,只是想找个合适的时机问一问大人,你们的人到底在京中筹谋什么?”
姚如许眸光微动,抿了下嘴唇。
闻濯知晓他不会轻易交代,没指望他的答案。
抬眸,远处的马蹄声铿锵飞快,直奔着他们的方向而来,他看着街道上摆成长线的火光,抚了把颈间的坠子。
“你们的大业终于快要成了吗?”
姚如许瞳孔一缩,来不及出声询问,便被暗处陡然生出的长剑打乱阵脚,气势骇人的马蹄声亲临身侧,马鼻呼出来的热气一层层卷麻他的头皮,原本还在远处的火光近了,他看清了来人的脸。
“先——”
他看见来人冰冷的眼神,一阵不寒而栗,方才想喊出来的称谓,也断在了舌尖之上,他转头去寻闻濯的身影。
却见对方正被压在刀剑雨林之中,唇边噙着抹笑定定看着他。
他神色微变,身体下意识上前两步,一柄长剑便抵在他后心。
“患有二心者,该诛。”
尖锐到催断他五脏六腑的疼痛,贯穿他整副身躯,他喉咙涌上股腥甜,膈进皮肉的兵器冷得让他心神恍惚。
但他却犹如终于松了一口气。
剑刃沿着原来划开的破口一路抽离,他强忍着的一口血腥如同散开的花儿一般,从他喉咙中喷涌而出。
倒地前昔,他还能清楚地听见,往日授他诗书的那道声音,越过他朝着人群说道:
“此二人胆敢冒充当今摄政王殿下,夜探刺史府行刺刺史大人,即刻处死,就地行刑!”
——
夜里下了一场大雨,银河倒泄的响动布满了宫殿,气吞山河的狂风刮断了院中的白玉兰树。
沈宓伏在榻上大半夜都未曾入睡,听到院中的树枝折断时,曾起身在窗台朝外望了一眼。
四肢痛的发麻,他手脚变得吃力,行动也不利索,躺到榻上已是三更天后,疼出了一身冷汗。
孤零零的大殿静谧的渗人,他蜷缩在单薄的被衾上,身躯弯成虾子样,牙齿不知不觉将手腕咬出了血,他又冷的将被褥卷到身上。
疲惫至极时寐了片刻,却沉沉跌入了一个冰天雪地。
这是个噩梦。
因为这段时日做过太多次,他已经见怪不怪。
寒天缀雪,江上无来人,只有一个熟悉至极的背影。
沈宓没有试图过去。
因为那道背影手里握了枚玉坠,每当沈宓试图走近他时,他总会回过身来,狠狠将那枚坠子摔在沈宓面前,然后用几近仇视的目光盯死他,说:“我平生最为后悔之事,便是爱你。”
沈宓不想听他言语,站在原地矗立良久,也不肯出梦清醒,望着段背影偶尔也能出神,想起闻濯从前冬日送他的一枝白玉兰。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到今日,那株白玉兰木也终于由天象催断。
他长叹一声,遂走出去两步,眼睁睁看着对面那道背影转过身来,将他当初亲手雕琢相送的菡萏坠子摔碎在冰面,飞溅的碎玉划破他的皮肉。
那句比噩梦还要令他畏惧的话,也如约而至,但他并没有停下脚步,无视那道仇视的视线,他揽他入怀。
扑面而来的冰冷将他冻的打了一个寒颤,他将怀中的人搂的更紧。
“你会后悔吗?”
“会。”沈宓说。
他平生已经后悔过太多次,从前都是没得选,但唯有这次,他真的想做一回选择。
天色微蒙时起身,外头的雨小了不少,只状若牛毛地飘飘洒洒下来,院子里的花木不止折了一株白玉兰,几乎是满园狼藉。
他在窗台前站了许久,微凉的风吹冷了浑身温度,才得已清静下心来。
寅时末,殿外有人冒雨匆匆行来。
他敞殿迎人,被其人告知江南乱民生事,摄政王生死未卜的消息。
彷徨半晌,终等到闻钦送来一封江南密报。
“朕已经派人去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事情尚未定论,皇叔定会安然无恙。”他似乎也有些难过和忧心。
不是为君臣,而是为叔侄。
摄政王一出事,闻钦手里的政务和百官上书的折子只会更多,他偷空得见沈宓一趟,待了不足一刻钟,便回了长乐殿。
下朝之后,钟自照便也来此探望。
进殿之后,神态还算自然,自己倒茶找位置就坐,还不忘欣赏了一番殿外院中的残败之景。
“世子是在为摄政王之事难过?”他出声问道。
静谧的大殿突然出现人声,清晰的就如同咫尺之隔。
沈宓轻轻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人非草木,我亦是人。”
钟自照笑了笑,“可当初江南草乌走私一案,不是由世子亲自串通温玦生出的事端么?”
“话虽如此,”沈宓看向他,“但我未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良心愧责都不曾有的话,我便也成草木了。”
钟自照哑然失笑,“绕了半圈,原来世子只是想讽刺下官木石之心。”
沈宓并未否认。
他便又道:“听闻世子年少之时,轻易能推人下水,纵火烧楼,也能当着九五至尊之面断人手指,时至今日,竟然还未一改仁慈之心吗?”
沈宓冷笑,“断人手指,你是说尹毓?”
钟自照的眸光渐渐变冷,“不知世子可曾愧责过。”
“从未,”沈宓站起身,一步步朝他走来,“为臣不端,结党营私,他该死。”
钟自照眯起双眸,目露寒光,“世子未免待人过严、于己较宽了些,满朝污浊,如何就那一个该死了?”
沈宓冷笑,随即果真露出一声释然的叹息,“钟大人想听我如何解释?”
钟自照盯了他半晌,“不过他远离庙堂,于水乡安享晚年,还能亲眼目睹摄政王殒命,也不算遗憾。”
沈宓不动声色,沉默半晌,仿佛缓过神来一般点了点下巴,“感慨过了,也庆祝过了,接下来,记得叫你们的人抓紧动手。”
钟自照眼里的不悦瞬间消失,恭恭敬敬像他摆出了一套臣子之礼,“世子大可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