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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夜里,吴西楼用过晚膳正要宽衣休息,吹灯之时忽而闻见窗外有响动,推窗去看,果然有人留了东西。
是一封信,上面写着:怀汀亲启。
信是皇后季瑾瑜在贺吴两家结亲之前亲手所写,差人送往宫外交给贺云舟的。
但是被钟自照的人中途拦下,一直都不曾送出去。
当时季瑾瑜听完戏文,方寸大乱,又碍于贺云舟还并未与吴氏正式成亲,便在信中多次提及前尘往事,虽结尾落下祝愿,但前文每一条,都能够让人当做把柄。
况且如今季瑾瑜已经贵为一国之母,一言一行皆被千万人盯着,这信倘若流传出去,私通之名坐实,不仅季国公府,就连他们吴氏也可能难免其难。
吴西楼思虑再三,愁的觉都醒了,重新披上外衣,连夜赶去了贺云舟在京御赐的宅子——
作者有话说:
闻濯:活的宛如配角~
(走剧情的话,每个角色都算是主角)
注:“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出自陆凯《赠范晔诗》。
第68章 人间月
吴清瞳独自守着将军府的日子还算惬意。
她虽未曾亲眼窥见过世外的山川丘壑,旷野平原、落日孤烟,却早在书中领略过千万遍,只可惜她天生女儿身,无法像男人一样迈出故园,去亲眼看看天地万象之变幻。
所幸她嫁的还算如意,为人妇之后,几乎没有人会管制她,从前不能读的书,不能做的事,她闲暇之际全都能做个一遍。
也再没有人指着她,说她是离经叛道。
统领夫人的名头,除了能镇的住京中大家贵族里的那些夫人们,偶尔也能替她平个反。
她家的统领为国守边,端的是慷慨为民之义,只可怜了她一新妇孑然守门庭,不过作为为大义牺牲的女子,那些人说的也比从前少了。
贺云舟偶尔会从边境寄信回来。
他大抵是军务繁忙,写信也是挤着空闲给她写的,时期也不定,自离开京畿之后,只往回寄过两封,一封是在去北境途中写的,一封是抵达北境军营时写的。
因为路途匆忙,一封信只有寥寥数字,大多都是叮嘱她过的自在些,再报个平安。
吴清瞳知晓他为人是木讷的性子,平日里极少这般细致啰嗦,除非是真的挂念在了心上。
前尘旧事或许真的如一捧云烟,消散尽在京都的肃杀之风里。
从今往后,仿佛只剩他二人。
***
昨夜里下了大雨,白日便贪觉多睡了几个时辰,夜里神采奕奕,她便点起了烛火在小案前看起了话本子。
看到一半,前院便通传吴西楼来此拜访,似乎是有急事。
她匆忙披了件外衣,起身出门迎接。
两人对坐客厅,吴西楼满面愁容,将一直捂在袖中的信递给了她。
期间一言不发,坐立难安,待她看完内容,才焦急出声问道:“他可曾同你交代过这些事?”
贺云舟从前只同她提过,他有一位心悦之人,只是未曾提及名姓,她也没有兴趣多问。
后来两人成亲之后,这男人没教她多操心过,反而时时在意她的喜怒哀乐,相处时克己守礼,从来没有让她受到什么委屈。
久而久之,她甚至都忘了,他从前的那位心上人。
如今再提起来,说不在意是假的,但知晓是季国公府的女儿,又有些释然。
季国公夫人季娘子曾与当年的贺皇后交好,两人金兰之交在京中也为人美谈。
后来贺氏一家变故,只剩下年幼的贺云舟无人照拂,听闻季娘子多次探望,时常嘘寒问暖,与长姐所差无几。
这些年未曾断过联系,去年冬日北境将领回京述职时,两家交往还十分密切。
此情此境之下,贺云舟与季氏之女曾有过一段过往,也算是人之常情。
想来当日他不曾仔细提起过这段往事,或许也是因为如今二人身份有别,轻易不能再提。
“往事已矣,”吴清瞳长叹一口气,又问道:“不过此信,父亲是从何处得来的?”
“事到如今,你信他有什么用!”吴西楼一拍桌案,满脸恨铁不成钢,又叹了口气,稍缓解释说:“这信是方才我歇寝之时,有人故意放在我窗台上的,恐怕现如今,根本不止我们知晓此事。”
吴清瞳蹙起眉头,“有心人为之,恐怕不仅仅是想让我们知道此事这么简单。”
吴西楼听罢又一脸担忧,“倘若此信暴露,伤及皇家颜面,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他腾地一下站起了身,“不行,古往今来,虽然没有女子休夫的道理,但是今日为了保全你自己,我吴氏一门就算被外人戳断脊梁骨也没有关系,爹给你研磨拿笔,你今夜就写下和离书。”
吴西楼说着就点水磨墨,全然不给吴清瞳说话的空隙,胡乱扯了好几张宣纸铺在小案之上,伸手递给她只毛笔——
“我不愿和离。”吴清瞳没有接笔,“此事还请父亲不要插手,倘若来日当真被有心人摊了出来,还望父亲不要替任何人求情。”
“你!”吴西楼气的不能言语,原地踱步半晌,又皱着眉头埋怨道:“你倒是为了个不值得的男人不怕死,你爹我呢,活该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您先坐下,”吴清瞳推着他落座小案旁,“先别说丧气话。”
吴西楼看着她欲言又止,憋着气的直捶椅子。
“贺怀汀没有做过逾矩之举,他为国效命数载,如此一封信便能教他九族株连,那才是天下之大不韪之事。”
她牵住吴西楼的衣袖,冲他摇了摇头,继续道:“父亲知我是离经叛道之人,便更应该明白,我而今求的已然不止是琴瑟和鸣,还是他为天下太平苛磨数年、从未更改过的丹心,和离书易有,可他贺怀汀,世间只此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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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涉及季国公府,吴清瞳翌日便登门拜访。
吴西楼与季国公交好,两家时常小聚,又缘由贺云舟的关系,季娘子对她印象很好。
听闻是她登门,连忙喜出望外地前去迎接。
两人才饮了一盏茶的时间,吴清瞳便提入宫探望皇后的念头,季娘子思女心切,想都没想就便答应了。
两人乘坐元帅府的马车前往宫中,凭借吴清瞳诰命夫人的名头,一路还算畅通。
未央宫里接到季娘子入宫探望的通报时,季惠瑜正在宫殿里的一处池子旁喂鱼,她百无聊赖,直到闻见宫人禀报,才露出点神采。
母女二人甫见面便执手相看泪眼,没走进去两步,就一起抱着流了哽咽了声。
她二人心里都有数,季惠瑜这个皇后在宫中过的并不开心,当初只是为了堵上众人之口才册封的。
后宫之中,皇帝最宠爱户部尚书的千金顾氏,虽然她父亲前些日子被停职查办。
但顾氏已有身孕是板上钉钉的事实,皇帝就算再怎么怪罪她父亲,也决计不会怪罪她的腹中的孩子。
先前命令禁足顾妃之后,皇帝依旧日日流转在她的宫中,朝中有大臣曾上书劝说,却也没有起到什么实际作用,久而久之,旁人也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后宫里的流言蜚语如同利箭一般,日日只朝她身上扎,她既不能发泄处置,又学不来谄骚献媚的那套征得皇帝宠爱。
每每夜深之际总会追忆起从前诸事,更痛恨当日季国公轻而易举将她送往宫中的决定。
可木已成舟,她只能怨悔,并不能改变什么。
今日得见季娘子,只是连日的委屈幽怨,终于找到了借口宣泄,便再也忍不住。
两人寒暄了良久,才抹干眼泪,终于望见一旁陪同的吴清瞳。
见此女子长相熟悉,还盯了许久,“你是…清瞳妹妹?”
从前的高门宴会上,总有各家千金集聚一堂的时候,三三两两围在一处相识,讲的都是刺绣抚琴之事,吴家的姑娘喜欢读书题赋,时常同她们聊不到一块儿去。
只有轮在吴西楼和季国公偶尔会面时,才能拽着两家姑娘小坐片刻。
季惠瑜见过她,却没说得上几句话。
对方是个令人艳羡的女子,不属于她们这样的别有幽愁里,活的自在潇洒,也很聪明,从来知晓自己想要什么。
更别说…嫁的人了。
吴清瞳向她欠身扶礼,“娘娘金安。”
季惠瑜冲她弯了弯眼角,“让你见笑了。”
“并未,”吴清瞳摇了摇头,“人之常情而已。”
季惠瑜从前便佩服她身上自成一派的气度,无论身在何处,面对何人,她都是把规矩做到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姿态也不卑不亢,哪怕位分低微,却也让人觉得,她才是那个唯一的中心。
而自己的双亲以及兄长从小教导她的,便是要讨人欢心。
女子天生依附于人,前十数载靠双亲养育,后十数载凭借夫家立身,德行一旦有失便是万劫不复,她将此奉为圭臬,却过的并不开心。
观之吴清瞳,她好像从来都是要自己开心,也并不甘为哪家哪个姓氏的附属品,从来都先是她自己,后才是谁家的女儿,谁家的妻子。
她得到的所有,都让人觉得,那是她本就该得的。
“不知你是否还记得,我们从前见过。”季惠瑜说。
“记得,”吴清瞳看着她,“娘娘擅刺绣,喜欢荡秋千。”
季惠瑜眸中闪过一丝惊喜,“没想到你记得比我还清楚。”
吴清瞳默然片刻,垂眸扫了一眼她手中捏的帕子,缓缓道:“或许只是娘娘忘了,从前京中闺阁里的姑娘,只有娘娘刺绣的功夫称绝。”
季惠瑜抓着帕子的手指收紧,她张了张嘴唇,“时过境迁,如今就算我的绣工再好,却也没什么用处。”
吴清瞳摆了摆头,“有些事情好就是好,不需要非得有个用处。”
季惠瑜看着她眸光微闪,半晌未曾再言语。
季娘子看她二人气氛融洽,甚感欣慰,拉着她二人说了好些体己话,直到吴清瞳重新将话题,引到了季惠瑜手中的帕子上——
“娘娘手中的帕子瞧上去十分精致,是娘娘自己所绣吗?”
季惠瑜摸了把帕子,把花样摊开来给她们看,“是,正值夏日赏荷,我便在园子里,对着池里的荷花绣出来的样式。”
“不知娘娘可还绣了有多余的?”吴清瞳又问。
季惠瑜点了点头,“有,我去拿出来,你若是喜欢,大可自己挑一些喜欢的拿去。”
吴清瞳随她一同起身,“那妾身随娘娘一起去拿。”
季惠瑜笑着冲她点了点头,拉过她的手,随她一起往殿里走去。
吴清瞳趁此机会,将一直藏在袖中的信塞进她手心,又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不必出声。
两人趁着拿帕子的空隙,避着宫里的侍女,使了些眼色。
季惠瑜连忙半遮着手中的东西低头看了一眼。
窥见上头写的“怀汀亲启”四字,她顿时手腕抖了一下,都快要抓不住手里的信。
还好吴清瞳及时握住了她的手背,看着她发红的眼眶,低声安抚道:“不要哭,宫里还有外人看着。”
作者有话说:
闻濯:想老婆~
自古以来,有温柔婉约的女子,就有坚韧聪颖的女子,有重情重义的女子,也有刚烈勇敢的女子,相比于男人来说,女性团结的力量往往更加直接而善良。
我喜欢吴清瞳这样的女子,也同样敬佩季惠瑜、季娘子、贺皇后这样的女子。时代可能不会善待她们,但是时代一定能够在压迫和束缚下,让我们看到她们身上更难能可贵的东西。
所以,不必自卑,焦虑,眼着于他人,每个人的不一样都很难得,在保持自我的前提下共勉之,就最好啦!
(感谢大家听我碎碎念啾咪~)
第69章 搅风云
季惠瑜平复下心绪,手里的信已经教她不自觉抓作了一团,她背对着宫人,低眸装作翻找着箱底的帕子,轻声问道:“这信妹妹是从哪里来的?”
吴清瞳握着她的手,微皱着眉,“是昨夜有人故意放在我父亲的窗台之上,他发现之后便拿着信来找了我。”
“妹妹都知道那些往事了?”季惠瑜顿了顿,“当日我只是突发感慨才写下的这封信,也是一时糊涂,才让有心之人钻了空子,倘若如今因为这封信惹出什么乱子,我真的百死难辞。”
吴清瞳微微摇了摇头,“娘娘不必如此,现如今此信涉及之重,涉及三家,是非曲直已经不重要了,我今日来找娘娘,就是想求娘娘为我引见一个人。”
季惠瑜泪眼婆娑,望着她愣了愣,“妹妹但说无妨。”
吴清瞳道:“承明殿的宁安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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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的寝宫与承明殿相距不远,有了东宫之主的尊威,吴清瞳抵达承明殿时,并未受到阻拦。
季惠瑜并不知晓沈宓在其中能够起到什么作用,但她还是替他二人守在了殿外。
“此事,世子可有解?”吴清瞳交代了原委,又给他看过了信,十足十地对他深信不疑。
沈宓也有些奇怪,“夫人为何会来问我?”
众所周知,从前集先帝万千恩泽于一身的宁安世子,早在先帝辞世之后变成了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就算疯病后来养了个差不多,但如今改元换代,也再没有他能兴风作浪的底气。
满朝上下憋着坏想要他的命的人大有人在,这个时候,他更应该学会夹起尾巴做人的道理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