蜷在他怀中,指尖还沾着杏色。
闻濯矮首替他舐去,朝门外唤出下人端来热水,沾着热腾腾的帕子给他擦干净手指。
屋里通风散热,却依旧拢着孟夏的粘稠,蒙的发闷,正适宜梦里浮生。
有关今日沈宓前去拢秀坊的事,他还没来得及问,低眸见他睡的唇齿微张,露出绯红的舌来,可人的让他又有些难耐。
于是下榻找了床褥子给沈宓盖上,出门透了透雨声。
百草丰茂,夏日喜雨,院里芍药开的娇艳欲滴。
他差人剪下一枝落在屋里玉器花瓶中,只待沈宓梦醒后瞧见欢心。
——
今日这一场,心绪着实跌宕起伏。
上午他前去锦衣卫所,是先前那佛珠的盘查又有了新的线索。
据京都贩卖这种珠串的工匠所说,这种手串的木材并不是寻常集市批发的木头。
因为用作是寺庙交互香客的手段,所以木材的挑选尤其考究,还会根据香客的身份和给出的香油钱,划分出个三六九等。
这种三六九等刚好也从根源上、划分出了京郊三个寺庙。
京郊的三个寺庙,分别是白叶寺,灵云寺,雾松观。
早些年白叶寺为幽禁皇亲国戚的地方,并没有什么香客前去,自从闻濯回京执政,做了一手遮天的摄政王后,那地方才渐渐有了名声。
到如今,也算个半大的圣地。
而这灵云寺,则是存世的时候更久一些,此地自嘉靖年间起,就一直是京都人拜佛烧香的绝佳去处,而且月月年年香客不断,像京畿那些高官显贵的小姐夫人,都是那里的熟客。
不过此地久负盛名,早已不搞手串的名堂,近些年也只是出些珍贵的舍利,鲜少再有别的花样。
雾松观更不用说,这观修在满是松木的山顶,高处不胜寒,水气一多山涧便起雾,故而名曰此。
况且它为道家奉观,更不做佛家那一套,别说是佛珠手串。
闻濯倒是也没料到,白叶寺这故地还能再生事。
他本以为自己与那地方今生的缘分,只剩曾幽闭的那些山中岁月,却没曾想兜兜转转,又碰到了一起。
顾自嘲讽地笑了笑,望见天边雨线渐停、草色如新,遂旋身进了屋。
彼时沈宓睡着并不安稳,半梦半醒中没摸到枕侧另外一个人,便撑起了身。
手脚骨节暖和完了,又开始泛起密密麻麻的抽痛,他低眸掐着自己嶙峋的骨头,压着力道按的“嘎吱”脆响,又怕断了,只得收着力道慢慢来。
这么一折腾,不仅缓解不了抽心的疼,反倒教他有些恼,紧皱着眉头,径直破罐子破摔的往床头磕了两下,撞的上好的梨花木“咯噔”直响,骨节的皮肉也红的发了紫。
闻濯扎身进屋,就撞见这么一出,原本就沉郁的神色顿时暗了数倍,似乎要将他盯穿一样直视着他,平时腻的能滴出水来的眸子,当下只剩冰寒。
沈宓自以为掩耳不及迅雷之势地藏起了手腕,望见他那令人生畏的神色,也知晓是露了馅,见他站在门口一声不吭也不过来,立马慌了神。
没穿鞋袜,光着两条腿便起身下榻,踩着冰凉的地扑到他身前——
教他两条如铜皮铁骨的手臂死死勒住,大步流星地绕过屏风,毫不怜惜地给扔在床榻里的一团冰凉被褥之上。
“闻…”沈宓冷的一颤,欲想翻身,却被他一只薄茧遍布的手掌按住肩。
接着凉风灌腿,冰冷的布料擦过他脚踝,风吹落叶一样在榻沿散落,身后的人也如狼如虎般猛然靠近,“撞自己的骨头好玩么,这么喜欢撞,我让你撞个够!”
……
作者有话说:
沈宓:完…完了…
注:标题取自《苏幕遮·燎沉香》。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不会取标题,只想到符合意境的诗词)
循循善诱:有步骤的诱导。
心旌神驰:心神摇曳不安。
(沈宓这个就是当代风湿,挺要命的,本人年纪轻轻就有呜呜呜)
第109章 踏歌行
就像飓风刮断秋枝,沈宓也如那节朽木,更坚硬滚烫的东西迎上来时,被摧残的七零八落,躯干散进热浪里,烧起无边的癫狂。
闻濯治好了他的手脚上的骨病,仅凭苛磨他身上其他的骨头,将他的皮肉烙出鲜红。
牲畜开荤,便如猛虎出闸,闻濯发疯,亦无怪乎此。
沈宓受了几个时辰的苦,嗓子吟至喑哑,临了还要被灌一碗苦到熏人的汤药。
他觉得委屈。
手脚痛的没法儿,不是他所愿,他不过是想要舒坦一些,也没想过要撞断自个儿骨头,可轮到闻濯,却是想要把他整个人都撞碎。
居心可恶,实在令人越想越觉得混蛋。
他恼的吃不下饭,欣赏瓶器中那枝芍药的心思的也不剩,躺在贵妃榻上,手脚不能动地将闻濯骂的禽兽不如。
被骂的当事人就坐在他身侧的矮榻上,一手执笔,听的面不改色,时不时还要逗他几句。
见他骂的差不多,嗓子都快磨没声了,才淡淡出声:“还要撞自己的骨头吗?”
沈宓不与他搭话,闭起了双眸非要他奈何不得。
然而对方拿他的手段,现如今不知比他高明多少倍,见他不说话,径直扭头侧身过去,面不改色地凑上他唇,撬开他的齿关,吮麻他的舌尖,手也昭彰显著地探过去,逼的他不得不睁眼告饶。
“你还要问多少遍?”沈宓嗔目瞪着他。
闻濯风轻云淡收回手,眼神丝毫不乱,明镜一般洞穿他的心思,淡淡道:“云雨时该问,歇停时也要问,你只管答。”
“我只是痛,我痛的没法儿,我要说多少遍你才信!”沈宓心底有火。
归根结底是因为前一个时辰,他掉着眼泪叫停之时,闻濯并没有听他的话,反而变本加厉,磨的他整个儿秋风扫落叶,实在觉得自己是不让人捧在手心疼着的了。
“我信你痛,我见了也痛。”
闻濯神情淡的让沈宓心虚。
两个人之间沉默了半晌,他才低低出声,“所以我本不想让你见着,也不想让你跟着我痛。”
闻濯暗下眼神与他对峙半晌,最后还是败给了他眼尾泛红的可怜样。
长叹一声起身,挪到贵妃榻上,将他揉进怀中,给他轻轻按着后腰,“还疼吗?”
怎么可能不疼。
他也不想想,他到底疯了有多久,下的力道有多狠。
沈宓真是胸襟宽广才不与他多计较。
见他默着声响不言语,闻濯又故技重施地凑过去挨他,与他纠缠深吻,半个身子都挤到了只容得下一人的贵妃榻上。
方才他们闹完几场,闻濯抱着他去浴池洗干净身子,回来见床榻狼藉的不能躺,才暂时将他搁在了别处。
所幸屋子里烧了炉子,哪怕衣衫单薄,也不觉得凉。
沈宓被他逼的缩起身子,一动作便牵起身下阵阵刺痛,接着狠狠拧了下眉,朝旁躲开了闻濯滚热的吻,“混账!”他骂道。
闻濯从来没与他真的置过气,也算再多恼怒,也能教他一个眼神哄好,事后又是愿意挨打挨骂、能屈能伸的风范
见他终于肯出声,连连将唇将脸送上去,“骂的不够,要咬要打都随你,我给你按着身子,你不要躲好不好?”
沈宓当真凑上去狠狠往他唇上咬了一口,咬出来一嘴的浓重血腥,又十分懊恼,心疼地替他舔吮干净。
一来二去,就变成了一个带着肆虐的成分又予舍予求的深吻。
沈宓嘤咛出响,揪着他的前襟抬起唇离开,接着又拱入他怀,额头抵在他的锁骨上微微喘息,“我该如何同你说呢?”
满京城骂名,让他一人听了这么久便罢了,他不辞劳苦出去办趟差事,回来又见他被一身病骨折磨……
好似他带给他的,全然都是痛,没有一丝甜。
他有时候也会琢磨,他与闻濯的这场结合,他到底得到了什么,闻濯又到底得到了什么。
算下来,只有他捡了天大的便宜。
曾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摄政王殿下,不仅做了这样亏本的买卖,还打算分文不取,快要把身家清名都赔进去,连命也在所不惜。
蠢的让人无可奈何。
“像往常那般,掉金珠子给我,揪着我衣襟喊疼,怎么折腾怎么说都行,就是不要不说。”
他俩人说的就不是一回事儿。
沈宓没耐住皱了皱眉,让他瞧见又伸手抚平。
“有那么难么?”闻濯问。
沈宓摆了摆脑袋,“你怎么没有半分怨怼呢?倘若是你一个人,这满京城不会有谁敢让你劳神,也没谁敢敢触你的霉头,你更不会受制于任何人——”
“倘若是我一个人,便也没有我了。”他打断道。
沈宓闻言心下一抽,四肢上本来密密麻麻的刺痛都陡然停了一瞬,他伸手搂紧了闻濯的脖颈,缓缓将脸贴上去,才簌簌掉下湿润的金珠子来,哽咽道:“闻旻,我这下是真的好疼。”
闻濯抚着他后脑上的发丝,指尖穿梭进去摩挲至他的后颈,“哪里疼?”他问。
沈宓将他拉过他的手掌,主动探去衣衫底下,带他贴在自己的胸口,抬着面睁着一双沾着桃色的春波眸看他,“这里头好疼。”
闻濯恍悟他是在替自己疼。
晦暗不明的眸子微闪,缓缓低下首,在他无尽挣扎的神情中,隔着衣衫吻了上去。
听见他怦然的心跳声,埋进了他生机盎然的胸膛里,“只有你会怜悯我,”
沈宓张着唇想反驳一句,又听他接着怅然若失地叹息道,“也只有你会替我疼了。”
沈宓后知后觉地从他话中寻到了别的东西。
今日他去拢秀坊,本意只是顺带去一趟锦衣卫见闻濯,没想到还能得到其他的消息。
关于白叶寺,他以为只是京都商士正在商讨进行的勾当,但见闻濯这蒙了心事的反应,怕是真的起了有关鸿运坊案子的事。
他不禁忧心忡忡。
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伸手到衣襟里去捧起闻濯温热的脸颊,见他眼底渗出鲜红血丝,突然怨恨起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他凑过去吻他眼睫,将他满面郁色都沾湿,心甘情愿被他张牙舞瓜地扑过来按在身下,野火燎原般亲吻,似乎所有不快都要为此时欢愉所湮灭。
他伸手用力勾住闻濯的后颈,将他心神都拉到旖旎荒诞的风光里,吐着热气喊他的字,舔舐他脖颈,让他眸中那种失意化作欲望,让他彻头彻尾的回过神来。
还要让他明白,这世上有一种人,唯精神顽固,什么都打不败他。
“我予你,所以怜悯你,旁人算什么东西,你想要他们的怜悯么?”
“要你,不要别人。”闻濯定定瞧着他,眼神清明。
千金散尽还复来,那磨灭不掉他的山中岁月,也不堪一提。
沈宓心绪转晴,发自肺腑的冲他笑,主动坦白道:“我今日去拢秀坊,听了些消息。”
“什么消息?”闻濯彻底挪上了榻,躺在他身侧将他搂在怀中。
沈宓缓缓道:“关于白叶寺。”
他神色未动,波澜不惊地开口:“看来那群鸽子的作用不小,锦衣卫今早来报,鸿运坊里找到的那串佛珠,就来自白叶寺,不知两边指向的可是同一桩事。”
沈宓抿了抿唇,并未否定他的话。
“京郊回来的鸽书所述,有士族与商旅暗中聚会,地点就在白叶寺,虽南北不搭边,但我总觉得,这跟你们正在查的事脱不开干系。”
闻濯沉吟半晌,最后敲定一句“明日派人去一趟白叶寺。”
沈宓本以为他会亲自前去,听到他这么说不由地松了口气,摊直身子又老实靠在了他怀里。
两个人如胶似漆一样挨着,闻濯将他如数小动作尽收眼底,瞧出来他心下所想,笑了笑,“明日似乎也有雨,我不出门,单只守着你,给你暖被衾好不好?”
沈宓高兴了,心满意足地凑上去亲亲他的下巴,应道:“要你抱着暖。”
闻濯心底软成滩春水,觉得这样的日子再好不过,管他什么山中岁月,通通都成了踏脚石,他有他的温柔乡,求也求不着旁人,喜不自胜道:“好,我抱着你暖。”
***
今日无事,晌午一场闹了几个时辰,待他二人和好如初,浓情蜜意地小憩一觉醒来,已天幕低垂,夜色凝紫。
天边闪着若隐若现的白,似有雷声电光。
风中含着雨水,穿林打叶飞去屋中,湿了满窗台,
紧跟着再接一阵狂风袭上门窗,撞出呲哇乱叫的响,天幕便闪一道劈天裂地的白光,近在耳边的炸帛声喧肆,惊醒京都阡陌人家。
沈宓靠在贵妃榻上围着兽皮被毯,一五一十地将今日在拢秀坊见闻,都讲给了闻濯听。
闻濯手中不闲,正匣着窗,听完转身,又在矮榻一旁的灯架上多添了几柄亮光。
照清了沈宓眉目,也不管发表个意见,意味不明地挪步凑上去,在沈宓莫名其妙的眼神中,款款挨了挨他的唇。
“你待她真好,竟还想亲自送她出嫁。”
他没一句话说出来不快,沈宓从他字字句句里都听出了不快,这股酸气酿的漫在屋子里,直熏的沈宓没辙。
“你坐下,听我同你说。”
闻濯偏偏要站着,“听你们的过往交情有多深?你想说,可我不想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