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太学有诸事对接,他便义不容辞赶了过去,里头牵扯的公务繁冗,几乎每日都是天色定昏才见他回来。
这几日也一样。
如若不是翰林院的旧臣实在顶不住了,也不会盼着他回来。
——
白叶寺拿佛珠借花献佛,明眼人都瞧得出来里头的学问摸不出个花儿来,顶多废些人力物力,将鸿运坊走水一事告一段落,算到根本还会是一无所获。
不过这案子查自然要查,就是要看怎么查。
摄政王派锦衣卫镇抚使前去,再合适不过,贞景帝愁眉不展的门道,也不在查案之上。
他是觉得近来异事诸多,虽然开春改制初见成效,却引来许多人暗地里的不满,而且近来两月都围绕着这一件无尾之案,累积下来的全是忧虑。
几乎没一件能教他省心的。
上回朝廷诘辩,让他瞧见了世家体制内里存在的沉疴,以及寒门尚且还未成型的党派,一时间愈发清晰认识到,煽动两派争斗所带来的缺陷。
他低估了了世家的蛮横与野心,也高估了由他所创造的新势力的凝聚力。
一个成熟的朝廷不能没有党争,但为党争者,要势均力敌,要制衡,要有所新鲜意见。
这些,如今的朝廷根本没有。
也没有到能够拥有这些的时机。
他困扰的,并非当下,而是高瞻远瞩的下一步。
于是近日好不容易瞧见池霁一面,他便发问:“眼下的局面是错还是对呢?”
池霁一边伺候他笔墨,一边谨慎言辞道:“唯破才能立,分辨不出对错的时候,便是踩出一条新路的绝佳时机。”
踩出一条路。
说的容易,纸上谈兵。
贞景帝忧心不减,却乐于与他多说几句,又问:“那依池卿所言,而今又该往何处踩呢?”
池霁停下墨锭,“臣不敢妄言。”
贞景帝停下笔,冲他皮笑肉不笑地弯了弯嘴角,“池卿是个聪明人,聪明人说话,一向知晓要怎么说,才不算妄言。”
这话里玄机,藏了不少伺机而动的刀子,倘若他要是因一个字的语意偏差、说不好这谏言,怕是要被扎的遍体血流。
怪不得说这几日,原本的御前红差变得没人敢近前侍奉。
池霁心下暗冷,俯身合手拜礼,“微臣不敢有所侥幸,只是以下谏言句句肺腑,还望陛下明鉴,”
他顿了顿,继续接着道:“举朝沉疴自先帝登位之初时而生,此为历代朝廷自成体系、顺应国家之弊端,直至如今,已经轻易铲除不得,”
“但与时俱进需要变动,新朝递行新制乃大势所趋,该做的不能不做,该有的改动也一样不能少,哪怕改动但行,预期的结果并非一马平川,也不是最坏的结果,所以陛下不必困扰于当下的进退失据。”
“微臣以为,当下之重,并不在于殿下到底倾向朝中哪个党派,毕竟无论是寒门还是世家,只要当朝在职,皆为天子之臣,受权只效忠一人,无外乎出身、身份。”
“而那些浑水摸鱼其中,包藏二心,并试图挑起朝廷党派纷争、致使朝廷动荡的人,才是陛下下一步要行之地——”
“你是说朝中有人有二心?”贞景帝忽然打断他道。
池霁心头一跳,随即掀开官袍屈膝伏地,“微臣不敢断言。”
贞景帝无声盯了他半晌,才堪堪教他起身。
池霁的想法溢于言表,无非是要贞景帝注重缓和世家与寒门之间的对立态度,先清除朝中有二心的人,再行改制之法。
毕竟新生的朝廷,还经不起他这么一次两次大张旗鼓的折腾。
“池卿句句不敢,唯恐天威,方才半晌谏言,却将什么都说的透彻明白了。”
池霁埋着首,“微臣惶恐。”
贞景帝又默了许久,冷漠的视线垂在纸上,微微晃神。
等回过清明来,面上已透出明朗笑意,一扫先前愁色,看了立在一旁的洪得良一眼,笑道:“赏池修撰。”
——
世家的根基在京都只手遮天,贞景帝现如今能做的,只有去满朝挑选自己能用的好刀。
例如池霁这般的,户部有姚芳归,都察院有方书迟。
这两个是典型的世家子,暂且瞧不出来在朝中的站队,上回寒门与世家分庭抗礼,他二人也并未参与。
有关白叶寺佛珠一事,锦衣卫那群人能办也能办,不过这段时间锦衣卫所一直由闻濯在亲自走动,他并没有松下心。
于是便下了道口谕,让都察院遣派方书迟前去协理。
***
五月初十,凄风如秋。
山中有雾,云深乔木,冷雨侵身,空翠湿人衣。
方书迟以授贞景帝所达监察之责,随锦衣卫镇抚使宣周,一同前往至白叶寺。
这两天雨水下的厉害,上山的路并不好走,脚下稍有不慎便要打滑。
许些日子没有香客旅人趁雨踏路,石板台阶上的青苔也斑斑冒出了许多,轻易踩不得。
顺着山势和树木积下来的雨水,都顺着丛林灌木的缝隙中流下来,开出来不少山泉澄清道。
一行人时刻都在注意脚下。
遇到不好走的地方,还得相互抽刀入地,拉着后方的人上坡,头上的斗笠也不大方便行动,防了雨水却遮了视线。
走到半道,便全都摘了。
一群人穿梭在水淋淋的灌木丛中,褐绿色的人影连成了线,蒙在水汽之间,与山中草木所差无几。
气氛毫不违和,只有随着水汽腾起的体温。
方书迟还是头一回跟这群锦衣卫打交道,从前只听闻过他们卫所办事的特殊性,是为天子手上第一把快刀,后来他们在京都渐隐,周遭也极少有人提起,便一直没什么印象。
今日借着天公作美,没个歇停的降雨水,不仅体会了一把同舟共济的滋味,还认识了个不错的朋友——
锦衣卫镇抚使宣周。
他由锦衣卫带路,顺着山道往上爬的时候,走的是第二个,宣周就排在他前头,途中因由青苔湿滑,拉了他好几把。
起初还有些初识的顾忌,后来雨水把人浇的实在没辙,才彻底撒开了心防,随意找话攀谈了几句。
起初聊的都是官场恭维,后来聊着聊着发觉对方并不吃那趋炎附势的一套,便有些掏心窝子。
“这种天气,还劳烦方大人跟着我们走一趟,真是受累了。”这话是宣周说的。
他倒真不是说假话,虽然一行人都受着罪,但他们这群人跟方书迟到底还是不一样。
人家那是实打实的世家小公子,家中还有个爵位,祖上三代都是举足轻重的文臣。
今日登山之前他原本还有些忧虑来着,怕这钦派的监察使吃不了这个苦,到时候还得要怪罪他们。
但没想到这个方二公子,跟传闻的那般离经叛道并不一样,反而是不拘小节。
“哪里话,职责所在。”方书迟摆了摆手。
宣周笑了笑,随即一手抽到入地撑着身子,扭头朝他伸递出另外的手,“最后一道上坡了,来。”
方书迟跟着他的话抬眼朝山顶上瞧,果然在一堆白色枝叶里,瞧见了后头遮掩的寺庙飞檐。
……
作者有话说:
方书迟:我真是一个社交小能手。
注:“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出自王维《山中》。
飞檐:屋角的檐部向上翘起的部分。
(题外话:真的很感谢评论区经常留言的几位宝贝,创作过程难免会灵感阻塞,觉得文笔退步,对自己失望,但是大家一直都有在很认真的鼓励和支持我,真的很开心。
无论创作这本书的初衷是什么,在过程中角色成为一个立体鲜明的常态了以后,我总是隐隐觉得,是你们的鲜活才让我能够这么坚定地继续,真的非常感谢,爱你们么么哒~)
第112章 俏冤家
白叶寺这两年进奉香火的势头都要赶上灵云寺了,承着摄政王殿下的光,京都里头有不少想要在官场巴结他的士卒和富商,自掏腰包装潢了几回寺庙,将里外都休整的有模有样。
从前两人宽的正门,如今五六个人并排进去也不是难事。
门前扎根一些山林里叫不出来名堂的草木,顺着苔阶往上,是别有洞天的各种菩萨贡香殿。
今日有雨,山中气温低沉。
雨水落地便要化雾,笼罩在屋前屋后模糊人的视线,只有参经堂中传来的诵经声和敲击木鱼声阵阵。
看门的小和尚迎进来人,听明了他们的来意后,便连忙顺着长廊跑着去了堂中禀报住持,留他们一行人立在檐下躲雨。
“下雨天真是难办。”方书迟弯腰拧了把能滴出水的袍摆,又展开捏皱的袍面抻直,晃着手腕抖了两下。
宣周看着他动作,纯笑他讲究。
“这要拧到什么时候去?”
他自己的锦衣卫官袍经过方才一遭,也照样淋得不成样子,此刻拖着水线在原地滴成一滩,怎么看都像才从水里捞出来的。
头发也打湿了,鬓边碎发垂在脸侧,整个人都有些狼狈。
方书迟闻言直起身瞧了他一眼,又看看裤腿重新顺下来的水珠,顿时两手一摊,“罢了。”
“天公降甘露,降过头了,”宣周冲他摆了个无奈的神情,“但愿我等能够趁早办完差回去。”
方书迟张了张唇,还想接一句什么,眼角余光瞧见走廊上穿过来的身形,又即时闭上了嘴。
转身面向不远处那行身着僧衣的和尚,静静等着他们上前。
老住持上来行完礼,也把排头这两位的官职认了个清楚,还没听他们的来意,便招呼着众人进了旁边一处挡寒的偏殿。
锦衣卫办事原先不讲这些虚的,但眼下跟了个方书迟,宣周也没多阻拦。
待几人坐定,才从怀中拿出来那串紫檀木佛珠,“你可认得这个?”
老住持上前仔细看了两眼,并没有否认,直说是从自己寺中所出。
他十分坦诚,面对宣周和方书迟的提问,基本是问什么答什么,毫无私情和隐瞒,就连每月出的什么材质的佛珠,送的什么人都记得请清楚楚。
这桩事比想象的要顺利的多,佛珠的主人确实跟鸿运坊的东家有关系——
两个月前,对方曾为了赌坊生意前来进贡香火,临下山找住持算了一卦,得出来的签文不妙,才找主持要了这串佛珠,带在身上求心安。
后来他就再也没有来过。
“那除了这个人,之前还有谁曾来求过佛珠?”
住持仔细想了想,又指了指了身旁的小和尚,吩咐他去自己住的内室,将一本实记的名录拿过来。
名录上记得东西详细,有佛珠的材质、数量,还有来来往往的人名。
住持记这个东西,主要是为了记连年进香出手阔绰的几位贵客——就算是不问俗世的寺庙,也要算清楚平日里的大小账目,好看着人接待。
方书迟接过名录随手翻了翻,发现近些日子送出去的佛珠,不是木材不一样,就是珠子数量不一样,压根儿没有相同的两条。
也就是说,这桩事多半只是个巧合。
佛珠没有什含义,鸿运坊的内幕,约莫跟这白叶寺也没有任何关系。
他皱起眉,听着宣周按例询问住持的问题,心下一片怅然,正打算合上名录,却无意间在散开的某一页里,瞧见个熟悉的名字。
他顿时心事都空了一截,紧忙再翻开名录,一连仔细查看了十数页,才重新找到那一行。
上头写着:方书白,沉木手串,香油拢贡三千两,二月十四。
“这是哪一年的?”他翻起名录举到住持面前问。
住持从宣周的问话中脱身,抬起头转过来,仔细看了看名录纸上的墨迹,定定回答道:“今年的。”
方书迟面露不解,接着靠后翻了几页,又发现了个不得了的名字——
“顾枫眠?顾尚书也曾来过此地么,他求的是什么?”
这个名字住持似乎记得格外清晰,没着眼名录便一口回答道:“这位大人是寺里的常客,偶尔要来修身养性。”
不知修的是什么身,养的是何如性?
倘若今日没有这本名录,恐怕方书迟都不知道,原来顾枫眠还是个“清净人”。
他嗤笑一声,没有了下文,漫不经心地收起名录,转手丢进宣周怀里,冲他抬了抬下巴。
意思似是在说:还要再问些什么。
宣周摸着手里的烫金名录,视线在老住持波澜不惊的神色上停了须臾,随即抿了抿唇,“回去复命吧。”
他们来此之前,闻濯并没有下达过要搜查寺庙的命令,抬眼天边见雨色连绵,只交代了要弄清楚佛珠上的牵扯的所有人事。
但这珠子里头能有的线索本来就不多,查清楚来历和买卖之人,也不过是确定了他们之前的诸多猜测。
他心下叹气,愁绪不减,起身出了偏殿,见外头雨势渐深,声响比来时要喧嚣的多,只好又退了回去坐下。
听取方书迟建议,等雨势小一些了再行下山。
而这厢的方书迟并未作罢。
或许是方才从那本名录上,得知了先前不知晓的事情,他拦下要去诵经的住持回座位上,又十分困惑地出声,询问道:“名录上这位方书白方公子,当初也曾在此算过卦?”
老住持凝思片刻才点了点头。
方书迟紧接着又问,“他算得是何事?卦象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