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官府办事,住持并不敢怠慢,哪怕心里极其不愿将香客的隐私剖露,也还是挥退了身旁的沙弥,待屋中只剩官府之人,才缓缓道:
“倘若老衲记得不错的话,这位施主并未直言求的是何事,只说他有一桩大事即成,想算一算日后、是否能够万无一失。”
这桩大事,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承袭爵位一事。
只不过方书迟从前一直以为,自己这个无拘无束的兄长,对这些名头并没有那么在意,也实在想象不到,他竟然也会因为这些世俗名头,来求拜神佛。
他哂然,听老住持说起了他当时算的卦文。
象曰:飞鸟失机落笼中,纵然奋飞不能腾,目下只宜守本分,妄想扒高万不能。
动而健,刚阳盛,人心振奋,必有所得,但唯循纯正,不可妄行。
“无妄必有获,必可致福。”
方书迟明了了大概。
他本来就无心争这爵位,到了时候方书白生意场了结,人回京都安定下来,这位置自然是他这个长子来继承。
“那这卦,是好还是不好?”他又问。
老住持神色未动,摆了摆首叹道:“是福是祸,皆在一念间。”
言罢,他听到殿外雨声渐微,淅淅沥沥,扭头看向门口,“近日雨势连绵,山路湿滑,还望诸位施主下山时,千万当心。”
***
借了他吉言。
回去的山路皆是下坡,顺着山路往下开道的水流推着石头泥地松塌,方书迟心事重重地踩到好几回,宣周在后头拉都拉不住他,眼睁睁看着他结结实实地摔了两跤才肯长眼留神。
他本是那般讲究爱整洁的人。
结果这一下两下的,浑把好好的袍子上头滚的都是黄褐的泥土,皱巴巴的瞧不出平展,原本抹的平滑的发丝也散了下来,贴在脸侧正往下滴着水珠。
大概是穿的单薄,平日也没有受过这样坎坷的差事,雨水湿透了他的衣袍贴着身子,卷去了他身上大半体温,透入皮肤的凉渗入血液,将他唇色都剥夺的寡淡苍白。
跟一群整日受着风吹雨打、日色暴晒的锦衣卫大老爷们相比,他就像是绿叶丛中的一朵娇嫩花,非要有凄惨时节的对比,才能显露出来羸弱可亲。
宣周盯得深了才想起来,这位虽是跟着他们一块儿来办差,却实打实是个没吃过苦的文臣,这般被雨水折腾,恐怕身心都不会好过。
连将手中的刀鞘递向他,“方大人,牵着走。”
方书迟迎着雨水掀开眼皮看他,冲他笑着摇头,随手抹了把脸侧把湿透了发丝,“不了,这么连着,待会儿我若是再摔,非得牵连你跟着一起受罪。”
宣周仍旧不肯作罢,“放心吧,这头我拉着,摔不着你。”
方书迟见他站在原地不肯将刀鞘收回去,前头还有一行人等着他俩动身,只好不再扭捏,一手握上剑鞘顶端,冲他咧开嘴角张扬一笑,“宣大人,之后不论我再摔没摔,今日的情分我都记下了。”
宣周随之恣意笑出了声。
下山的路虽不好走,雨势也在慢慢变沉,但一行人前后整齐划一地握着刀鞘,连成一条直线缓步下山,这漫山的流水与泥泞,终究没能绊住他们的步伐。
待两脚稳定地踏到平地上,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
下坡路终究比上坡路好走的多。
方书迟踩着两脚泥泞随意在路边找了个水坑,洗了把糊满腐木渣子的手,扭头看向立在一旁的宣周,伸着另外的手掌,“宣大人,洗洗刀鞘么?”
芝兰玉树的俏公子眯着眼睛蹲在水坑旁,淋着漫漫雨色向他伸出泡的发白的手,宣周想也不敢想教他洗干净刀鞘这回事,连偏了偏身子婉拒:“别劳烦了,回去我自个儿洗。”
方书迟看了眼面前简陋的水洼,确实觉得有些脏,甩手停歇,站起了身,“那便罢了,今日苛待了你这柄宝刀,改日我一定登门赔礼。”
宣周顺着他的话垂眸看了眼腰间。
上头挂着的那把刀,跟普通的绣春刀有所不同,这是当年跟着锦衣卫指挥使谈引戎办了桩案子,由先帝特意赏赐的玄铁刀。
他用了有些年,哪怕日常亮不出来刀锋,也要时时刻刻擦拭养护。
今日垂在水色之中折腾,还是头一回。
不过时局所迫,怨不得旁人,他摆了摆头,“不算苛待,是有所值。”
方书迟存心是想送他一件好礼,见他没懂题外话,也不多磨,顺手搭了把他的肩膀,“交了个朋友,确有所值。”
——
进京的路都是平坦的泥道。
雨天上山道,一行人并未牵马过去,徒步走了一段,才在路上望见拴着马匹驿站。
路边上还停了一辆马车,不知道里头坐着的是什么人。
这雨水淋得人十分难受,倘若骑马回去,身子避免不了要接着淋,他从容抛下马匹,想找驿卒问问那马车主人是谁,看看能否用银子包下来,好舒坦地回去。
结果走近了还没等他问,马车上的帘子就陡然教里头的人掀开,从缝隙间冒出来一张漂亮的不似真人的脸。
一眼盯住他,便毫不避讳地在他浑身上下打量了两遍,见他脸色苍白、唇色浅淡,眼神莫名地沉了一瞬,随即语气暧昧道:“大人,你瞧起来好冷呐。”
……
作者有话说:
方书迟:啧,真是独木桥上遇仇敌,冤家路窄。
第113章 试霜寒(一)
方书迟的确挺冷的。
手脚早在山林的时候就冻没了知觉,此刻还能行动如常,只因凭着一股尽职尽责的毅力。
再说,还有锦衣卫的人跟着,他总不能半道就撂挑子不干了。
题归正传,他来时没想到这车里坐着的会是池霁,他要是知晓是这个人,就是在雨里淋死,也不会上前想要掀开他的车帘子。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事,他向来是不会干的。
他没打算要同池霁多费口舌,借车之事也暂时压到了心底,转身穿进了雨幕里。
望见不远处的宣周正着缰绳下马,迎着他面挪过来,手里不知在何处抄了把伞。
近他前撑开伞,擎盖款款向他斜来,“怎么?人家没同意借?”
方书迟摇了摇头,同他站在雨水里,稍稍并排靠着肩膀,“我觉得还是打马回去的要好,比马车快。”
无非雨水冲刷脸庞不好受而已。
可他浑身已经淋湿的惨不忍睹,再怎么淋也差不到哪里去了。
宣周拍了拍他的肩膀,指了指驿站里头,“不去换身衣裳?”
方书迟发笑,“哪里就那么娇贵呢。”
宣周也不多劝了,“我等还需要回去复命,就不等你一起了,待案子了结的差不多,我到时候请你吃茶。”
方书迟笑着冲他扬起下巴,被他塞了伞柄留在原地,望着他翻身上马,在蒙蒙雨幕中驱声长去……
“大人这么快就喜新厌旧了嘛?”
方书迟闻声一愣,寒风带着雨水刮到透凉的衣袍上,教他冷得想打寒颤。
估摸着池霁就立在他身后,他十分厌恶般故意往旁挪了半步,才转身对上对方那双昳丽的眼睛。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他皱眉,头顶的伞盖正好教池霁的伞抵住,紧紧压在一起。
似乎这样还不够。
他又上前凑近两步,压的两人伞面纷纷下垂,从身后飘来了冷雨,沾湿他干净的青色袍子。
“池某亲眼目睹,还有这伞——”
或许是方书迟从来不曾认识到面前这个人的本性如何,所以在他冒然出手掀翻自己的伞时,他心下瞬间蹦上来的念头只有——他到底发的什么病?
没等他问出声,池霁已经毫不见外地将伞遮过他头顶,单手贴着他的肩膀,将他往里纳了半步,然后垂眼打量着他身上的水痕。
方书迟回过神来,忙的一把推开他的手,退后半步,挪出了他伞外,重新举起宣周塞给他的油纸伞,转身往一旁栓马的马厩走去。
他心虚纷乱,冰凉的雨复而欺身,也不再觉得寒冷,只有面对那张艳丽皮相时的滚热。
热的根源,他并未找到,可他清楚地知晓,他憎恶并且羞愤自己身上的变化,不论因为什么。
池霁又跟了上来。
堵在他与马匹之间,用那双穿插在昳丽和危险之间的眼睛紧紧盯着他。
看的他重新燃起恼怒,咬牙切齿道:“我说过,让你不要再来招惹我。”
池霁冲他艳丽放笑,伞面又默不作声靠上来,将他整个人的气息笼罩,“你又没说后果是什么。”
方书迟反手将他伞面掀了,倾着伞盖抖落他一脸雨水,绕去他身后将马匹缰绳解开,牵着进了雨里。
抬脚翻身上马,仰着下巴冲他淡淡道:“管他是什么,你都付不起。”随即紧紧一拎缰绳,双腿夹紧马腹,扬声如穿破虚空的箭矢一般,踏泥逐雨而去。
无他,放浪犹如尘中仙。
池霁立在原地哂然。
这是他第五回 望着方书迟的背影在视线尽头里远走,与前几回不一样的是,这一次他窥见了方书迟眼底的极度克制。
他能在克制什么?
不言而喻。
——
城外雨水未歇,城内雨色如昏。
另一头宣周快马加鞭赶到京都,衣袍都没换就去了王府复命。
闻濯出门见他一身寒气,听完白叶寺诸事的回禀,并未再吩咐别的事情,接过他从怀中掏出的香客名录,便挥退他回去。
此事之中提到的方书白和顾枫眠二人确实可疑,加上前几日沈宓曾在拢秀坊里得来的消息,大致就能对上这两人。
都是士族,其中一个还从商。
虽拆解不了他们之间密谋的东西,但方氏与顾氏一向泾渭分明,没有长辈那一代撑着,这两家基本没有私交。
而且提起这方书白,总觉得有些古怪。
他对往事知晓的并不多,只留了疑问回院子。
沈宓昨夜里被骨痛折磨的一夜未歇,今日寅时才堪堪睡过去,此时还未尽兴,闻见他闹出来的动静也没有起身,窝在被褥中缩成一团,面色被热气捂的绯红。
闻濯伸手覆上去凉他,“过晌午了。”他轻声说。
沈宓眯着眼瞧他,听见窗外雨声如泻,又扯过一旁被褥蒙上面,背对着闻濯翻了个身。
闻濯弯身探进被褥,摸到他腰上,将他一把捞起来,趁着他还未发火抢先说道:“有些正事,你边用膳我边跟你说。”
这招“祸水东引”特别好使。
沈宓这半年毫无抱负,脑子心计动的也不如从前多,舒坦久了难免想要生点事琢磨,可平时闻濯操心的紧,极少教他思虑,此时主动谈起,他简直巴不得。
方才还未醒的觉顿时就清了,两腿分开夹着他的腰,搂着他的脖颈被他带起身,挪去一旁的屏风后着衣。
春三月他二人打马外出,趁春光潋滟,沈宓简衣乱入花丛,看的他血中沸腾的冒火,那时他就想着要给沈宓备一批衣裳。
于是四月亲手画好了所有图样,交送到宫中,到四月底司制局就送来了成衣,全是夏季的衣袍。
明明近日正是收拾的好时候,结果撞上这一场雨,只好又重新穿起了初春的袍子。
摸着沈宓温热的锁骨,他拢好衣领给他覆上,又嫌欲盖弥彰,低首凑过去,在他前几日交欢留下的痕迹上偷香。
磨的沈宓微微仰首,将后脑抵在了屏风上,羞赧不足地恼道:“这就是你说的正事?”
闻濯抬首,将他后背完全抵上屏风,掐了把他的腿根,笑意不减,“我倒要问你,夹够了吗?”
沈宓臊的脸红,气急败坏地抽腿踹他,差点从屏风上斜着摔下来,让闻濯有惊无险纳入手臂之中,才得以安稳。
“怎么总是脸红?”
这是应该的吧。
“比不了殿下,厚颜无耻。”
闻濯没有还嘴,只冲他唇上咬了一口。
……
饭中两人对坐小案,一旁还摆着两枝新鲜芍药。
沈宓后知后觉地腹中饥饿,头一回没把这风雅当回事,自顾自地填饱肚子,才窝在椅中赏花。
“今日宣周他们去白叶寺查佛珠一事,无意间在寺里的香客名录上,看到了方书白和顾枫眠的名字,大抵如你猜测。”
沈宓掀了掀眼皮,坐直身子,“可查到他们暗中在密谋什么?”
闻濯摇头,“藏的深,但毫无疑问,鸿运坊一事,世家之人多半在其中做了手脚。”
沈宓沉吟片刻,并未急着迎和。
“虽然一切线索都指向世家,可你不觉得世家在这桩事里,太沉不住气了吗?”
闻濯并未否认,“两方对弈,多的是浑水摸鱼,不过陛下这几日决议暂缓改制推行,朝中对立的关系缓和了不少,这桩案子追查过程中,也威慑了京中如数官员,原本起因就是一阵风言风语,没死人已经是幸事,所以到此,不宜再往下追究了。”
“那你打算如何交差?”沈宓懒洋洋地问。
“左右这桩事都与鸿运坊掌柜脱不开干系,现如今诸事立案,左右逃不了他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沈宓笑他找了一只替罪羊。
他摊手,“羊要上交,案子也还要查。”
沈宓抬了抬下巴,“你是说方家与顾家之事?”
这件事蹊跷。
首先,方家大公子大半年未回京,率先回京一次竟然是为了参庙拜佛,还是瞒着所有人去的,连家里人都没告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