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倘若前些日子,他确实在暗中与顾枫眠在白叶寺会过面,那就更古怪了。
他二人前后不搭边,平日也没什么交集,中间还隔着辈分,怎么着也不至于如此,除非真是为了什么大事。
“听闻方家长子自幼喜欢商书,成年后经商,性子木纳忠厚,对承袭候位并无执念,除了这个,他与顾枫眠合谋,还能为了什么事?”
沈宓沉思半晌,敲定道:“既然你想弄清楚,自然是要查的,临近方家老爷子寿诞,方大方二肯定都要凑齐,届时我前去拜会,顺带摸一摸这个方大的底细。”
闻濯起初听着还好好的,一听他要亲自前去变了变神色,总觉得他这话说的沾亲带故,“你与方家有交情?”他问。
沈宓自幼在京都中长起来的,要说没交情那才是见了怪了。
京都世家里那几个小公子,除了年纪稍长的他没交集,其他的少年时招猫逗狗,都曾教他的威名压过一头,有的性子实在张扬听不懂人话的,还被他收拾过。
其中的典型还得论姚清渠的长子。
就是因为两个人前尘往事积怨已久,后来悦椿湖那口大锅,才能那么顺利砸他头上。
不过从始至终,他没下过死手。
“方二方宿和,我与他认识,算得上师出同门。”
闻濯愣了愣,“师出同门?”
在闻濯印象里,沈宓身旁所有旧友旧部,都与韩礼有密不可分的联系,以至于让他以为,沈宓口中的“师”与姚如许一样,是韩礼。
可仔细回想,沈宓确实从未亲口坦白过他师出何人,也从未承认过他师出韩礼。
沈宓问:“你可曾听过,名砺京华寒士骨,文平天下十二州?”
作者有话说:
方书迟:他勾引我!他敢勾引我!
第114章 试霜寒(二)
京都的四大世家之所以能够尊方氏为首,不止因为英武候的落封。
甚至再往前追溯,方家承袭的侯位,除了先帝与方书迟父亲的交情颇深,还看在了方家老爷子的情面之上。
方家老爷子名为方观海,字仲恺。
当年北辰第一代帝王嘉辰尚且在世时,他就已经入朝为官,立业时以谋略和博学笃志闻名,后被嘉辰帝提为太子少保,辅佐朝政。
嘉辰帝立业之中耽于国事,膝下一直无子,故而百官谏言,极力推荐立封当时他才及冠出头的庶弟长靖为储,受少保方观海教习。
后来因为政治上各自的抱负不同,储君长靖发动筹谋已久事变,与方观海为首的士族沆瀣一气,私养军队和宫中御林军暗中勾结,终于在重阳宫宴之际,屠了半数朝臣,逼宫事成。
嘉辰帝当事抵死顽抗,被长靖一剑封喉,宴会上贴身保护的近侍心腹,也无一辛免,唯有嘉辰帝师韩礼,那一夜南下讲学,侥幸得以逃命西南阆州。
而当时的皇后沈氏,在宫乱后被宫人幽禁长乐殿中。
直至半月后,新朝成立、长靖登位,授官职给那群助他得道的世家士族,拉拢新贵后,才得以重见天日。
长靖帝自幼倾慕兄长之妻,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以满朝旧臣与百姓的性命逼迫沈氏再嫁。
沈氏仁善,在长靖大赦天下之后,应允与他成婚,也顺利保住了当时还未声张的腹中胎儿。
长靖帝夙愿皆成,特提逼宫事中替他出谋划策的方观海,为太子太傅,还指名他做沈氏腹中皇子的老师,等皇子诞生之后,由他亲自教习功课。
这祥和之势,一切都顺理成章。
再后来沈宓诞生,自年幼时便由他教导,在一言一行中存了深厚的师生交情,倘若不是中间身世揭露,被长靖帝各种疑神疑鬼,他们的师生缘分恐怕也不会走到尽头……
“你怨恨他吗?”闻濯问。
沈宓愣了愣,“怨恨什么?”
“虽是先帝屠戮前朝,可刀却是他递的。”
显而易见,站在嘉辰的立场上看来,他方观海包藏二心,与储君联合逼宫,不仁不义,负恩昧良,简直不配为人臣。
沈宓又窝进了椅中,视线投向案上的那两支芍药,花片红的像血。
这要他如何回答呢?
他自出生时,认定的父亲便是长靖帝,认定的老师也只有方观海。
有关于改朝换代、认回亲爹的事他是一窍不通,甚至于已经习惯了身边的所有人和事。
对于别人用三言两语,就想向他传达某些事实的举动,除了满心恐慌,就只剩疑惑不解。
倘若事实尽头站着的是两个活人还好,可嘉辰与沈氏人都死了,留下的全都是韩礼之流那些秋后蚂蚱的迷惑之辞,又怎么能够动摇他。
他不是没有良心。
他只是在那个境地生不出一丝仇恨与怜悯。
倘若要因为他并未亲眼所见,亲身经历的事情,怨恨那时让他集万千宠溺于一身的长靖帝,怨恨为他传道授业解惑的老师,那他才是没有良心。
他没有怨恨的人。
他只能怨恨自己,倘若他能够想的明白,在心下故意找出那么几个可以怨恨的人,或许他前数廿载,根本就不会吃那么多的苦,受那么多的伤,发那么多的疯。
视线停的太久,以至于眼前一片都成了赤红,他回神,再收回视线,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他有他的政治抱负,长靖二十多年的风平浪静,他可是功不可没,从长远来看,他那把刀,递的再合适不过。”
“我不要你的从长远旁观来看,”闻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眼神沉的像是夜色里的雨,又深又潮,藏着一股莫名能够敲打别人心声的情绪,毫无保留入他眼底,“我问的是你。”
沈宓面上的笑意消失眼底,堪堪停在了嘴角。
两人对视片刻,沈宓悄无声息地瞥过眼神,将视线再次投向了案上的芍药花叶上。
今日,他或许不该提起方观海。
“我已经许多年不曾见过他了,当时心境除了复杂,也没有别的,”他探身去碰芍药上的水珠,转移话题问:“这两天下雨,院子里的芍药是不是都被浇的差不多了?”
闻濯半晌都不曾回话。
等沈宓再撩起眼皮看他,只望见他格外晦暗的双眸。
面上故作轻松的神情凝滞了一瞬,又强打起精神冲他挑起眉梢,笑的毫无心事烦恼、往事余味,“我自己出去瞧瞧。”
他起身离开座位,在闻濯看不到的地方,悄悄咽了下喉咙里的堵塞。
他承认,他行事并不洒脱,心事沉重、思虑至深,所以这桩事,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再继续往下聊了。
于是快走两步,掠过闻濯身侧,直奔敞开的门口——
“沈序宁。”
闻濯许久没有这样全须全尾地叫过他的字,入耳的一瞬间,只让他感觉到一种身心要面临被剥开的濒危感,脚下愣愣顿住。
身后的款款凑上来新鲜温度,将他整个后背裹紧,咫尺之间的距离,只让他想逃。
因为他不想被剥开。
可他知晓,闻濯一定会将他一层层剥开的。
他骨子里的蛮横,从来不会因为他几句好话就转移他处。
果然。
下一刻,他就被一双坚实如铁的手臂,揽进背后宽阔的胸膛里,疯狂裹上来的热度侵袭他的身躯,将他周身的所有寒气隔绝。
他感觉到肩膀上靠上来了一块坚硬的骨头,温暖的气息揉拂在他颈间。
“我不配你说句真话吗?”
沈宓心底一沉,猛灌上来透凉冷水,快要淹没他苟延残喘的定力。
“不是…”
他话还没说完,闻濯就带着急不可耐又极具报复性地缠了上来。
他吻的很重,几乎只剩啃咬,疼的沈宓错开嘴唇弯腰,挥来了他掰在他下巴的手。
可这疼依旧没有结束——
“长靖帝与你的老师方观海勾结,手刃你生父,夺他江山基业,强娶你母亲沈氏,害你身边所有骨肉血亲不得善终,害你龃龉十数载惶惶疯癫,害你众叛亲离、友至陌路,利尽交疏,你告诉我说,这是长远而利之事,那你呢,沈宓,”
他掰过沈宓身躯,与他直视,“你在这场长远宏图里,又算什么?”
沈宓猛然缩了一下瞳孔,撇开眼想推开他的手,又教他紧紧握住。
“你可以恨,你也必须恨,他们每一个人对你的所作所为,都足以天诛地灭!你不能为了什么狗屁长远——”
“闻旻!”他突然喊出他的字,抖了抖嘴唇,“你想逼我?”
“我该逼你,”闻濯恶狠狠的,一字一句道:“我若是早知晓,那些尘缘旧事都清清楚楚藏在你心底,长靖二十二年终,我就应该将你绑进宫,按着让你亲手割了他的脑袋!”
沈宓红了眼,“你发什么疯…”
“是,我早就想疯了,”闻濯神情狰狞,将他手腕掐的生疼,“我恨不得剖开你的胸膛看看,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沈宓梗着脖颈与他对峙良久,实在无话可说,刚垂下视线,又教他锋芒毕露地咬上来,须臾过后,咬的唇齿之间只剩了血气。
闻濯终于肯安定,埋在他颈里,“我真恨你!”
沈宓心尖一陷,撕裂般的疼从正中蔓延开来,酸涩到苦的气息一路探到眼底,汇聚出源源不断的水汽。
冰凉的泪水落进闻濯露出来的后颈,他浑身微颤,“我恨你不怨憎任何人,把往事埋到心底,给自己做坟,到万事最坏的结果,不过也只求一个身死,”
“当日凭空跃下凤凰阁,你根本就是在骗我,什么狗屁要我赢,什么狗屁要保闻钦的命,你扪心自问,你是想与我活吗?”
他捞起沈宓的脸,将他眼尾泪痕抹干净,看清楚他的眼底,咬牙切齿道:“你是想死,你从头至尾,都没想过予我以后余生,你只是想报孽到头,你终于能够解脱了,你真狠沈序宁,你真狠!你真狠…”
他一连咬出几句“你真狠”,垂首松开沈宓,将他死死勒紧怀里,发疯一般在他耳侧说:“我真想贞景元年年初一夜,你那把刀正好扎到我身上,起码那时候,你是真心想与我死在一起——”
沈宓给了他一耳光,不仅打断了他这般恶毒的话,还将他眼眶里晕着的一串眼泪一同扇了出来。
“你还要继续往下说吗?”
闻濯捂住双眸,沉默良久,似乎窗外雨都停了,才冷静下来,
“我没有发疯,”他抬起眸看着沈宓愤恼的眼神,“我只是听到你说不恨,把往事全都想明白了。”
为什么回京时,沈宓要用悦椿湖一案来试探他?
因为当时满京都,他唯一想有交集的人,就只剩下闻濯一个。
他求死,从头到尾都并非他是真的做错了事情,只是这世上没有他怨恨的旁人,他认为自己该死。
至于那年承明殿时为何答应要予他……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即是闻濯没有预料的恩泽,也是他最后怜悯自己的一次。
他是什么都算好了。
唯独没算到,凤凰阁一跃,因一声兄长称谓,钟自照护他千钧一发,让他没能死成。
醒来后浮世蹉跎,是他重活了一次。
可自始至终,闻濯并没有。
沈宓不能口吐莲花,此时满心疮痍,却也不知所言。
“你还要拉着我去死吗?”闻濯问。
沈宓无言掉着眼泪。
闻濯吻上他眼睫,啄干净上头留的泪花,“沈序宁,你真蠢。”
沈宓抿着烂红的唇靠进他怀里,终于松开咬紧的牙齿,“我恨的,”他哽咽说:“我只要一提起…便恨的想死,可是闻旻…我以为已经过去了。”
闻濯蛮横地摸进他衣衫,用力按到他胸口那道伤疤,眼神冷厉道:“你以为,你以为你瞒的很好吗?你故作镇定的每一次,倘若肯睁眼用心瞧瞧,就能发现我将面上的那份都替你疼了,你还想瞒我……”
他指尖透出暗劲,狠狠拧了一把,感觉到手中躯体打颤,又按着他后颈狠狠缠他,“你知不知道有多疼?”
沈宓知道的,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闻濯又凑下来,狠狠地咬他脖颈,将他皮肉磨出鲜血,疼的他打颤,再凑上去舔舐干净,慢慢吮吻,“疼的我真想咬死你……”
***
作者有话说:
沈宓:他又发疯了。
注:文中嘉靖的号改成长靖了。
(怎么说呢,这章本来更虐,因为我中间缓了一下,然后就好了。
过去的事很难过去,闭口不谈是症结,会烂在皮肉底下,不过总会好的,真的。)
第115章 试霜寒(三)
闻濯这口气憋的不轻。
没耐住心下火气把沈宓抵在窗台,将他浑身上下上咬了个遍。
边咬边算账,把陈年旧事的老黄历都搬了出来,咬的沈宓眼尾缀着水淋淋的金珠子求饶。
可他心里的恼怒非但没消,反倒腾起了一股别的火,就将将抵在窗台之上,磨的沈宓身躯打颤,要他哭也喊不出。
酣畅淋漓过后,又挪到榻上折腾了一回,直到沈宓累的昏睡过去才罢休。
辗转够了,他的怨气也随着汗水挥发,心下除了闷着的不甘,只剩下疼。
他其实都想的明白。
当初沈宓说予他,也没承诺要给他一辈子,说会不得善终,更是不曾欺瞒他半分。
倘若当初不是他非要提及白叶寺,剖露心声逼得沈宓怜悯,他二人或许还要磋磨很久,才能坦诚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