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爱恋。与他认识了数百年,如果有这种感情早就发生了,不会只是因为一次女装就改变了自己所有的感觉的。却,看着眼前的人儿,还是有一种异样的陌生感。冥冥中,仿佛在说,也不过只是一个命运作弄下的人儿罢了。
然而我又何尝不是?
我们每人,都只是如此。无论人鬼神魔。
他心里想着,看见楚风烟原本因为陷入冥想中而显得七情不动的脸色,忽然似乎带上了一种奇怪的情绪。宛如追忆,又似相思。却终在一瞬间之后,化为淡然。
楚风烟徐徐张开了眼睛。
"你要有客人来了。"他道,"那拾到这支钗子的人正往这里来。和你的另一个朋友。"
"另一个朋友?"这种措辞很值得玩味。"这么说,拾钗的人我也认识了?"
"是。"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苏若言总觉得楚风烟在提到这个人的时候,脸色有些奇怪。
"让我来算算他是谁。"他笑着说。也如楚风烟方才所做的一般合上双眼。
半晌,苏若言睁开眼来。
算得出那个人是谁。
那个人,是自己在这个人间所交上的朋友中的一个。他曾经和另一个朋友在自己家里大醉三天,差点儿喝尽了绿纤所收藏的美酒佳酿。不止如此,居然还趁自己和绿纤都不在时,把绿纤最宝贝的"一品红"给偷偷窃去,害绿纤恼火地骂了三天。自己无奈之下只好出走,结果在软红小筑和另一个朋友大打了一架。
其实自己倒不会怪他。只不过绿纤若生起气来,自己的日子就难过了。
但,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算不出那个人,和眼前的这个人,会能有什么交集。
努力的搜索下仍只是一片空白。以自己的修为,这是不应该出现的情况。除非这两人真的全无关系。然而真是全无关系么?却又为何适才占算的那一瞬,会露出那样奇怪的表情?以为他是只有在另外一个人的面前才会这么奇怪的。
所以只有一个原因罢!
你存心抹消去这种因缘。用你的强大的法力,令谁也算不出你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任何事。那个拾钗的人,对你来说很重要么?
苏若言笑了笑。
"难得会在这里遇见那么多熟人啊!不过,我比较感兴趣的倒是另外一件事。"
"哦?"
就连反问也仍是有些心不在焉的。苏若言心里暗忖,道:"就是你今天救人的事情。说实话,我可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象你这样的人,应该是看到别人死在眼前都无动于衷的才对。居然会去救人,可真是令我大吃了一惊。"
"有这么奇怪么?"楚风烟笑了起来,心情也蓦然开始好转。"我只是正好路过,顺手帮了个小忙而已。"
"是吗?"苏若言摇头,不信任地说,"我跟你认识也总算有几百年了。怎么从来不知道你在别人有难的时候会‘顺手'帮一下忙?"
楚风烟大笑。"你不知道的事情我就不会做吗?那这样的事情未免也太多了啦!"他斜睨着苏若言开始有些变得难看的脸色,笑吟吟地说,"至少能看到你大吃一惊的脸色,就十分地值得了。"
苏若言有些哭笑不得。"难道说你之所以救人就只是为了令我大吃一惊而已?那我可实在太荣幸了。"
"不是。只是一时的起意而已。"楚风烟回想着说,"我做事可是完全随心所欲的。"
就好象十六年前的那次也一样。
那时候,完全没有想到会在时隔多年后的今天,同样的事情,会再发生了一次。这是与你的缘吗?
若是,又会是善缘恶缘呢?
楚风烟回首。傍晚的江面,在不知道何时,开始起风了。隔窗望去,江面波浪涛天。
他正在岸上。
一怔。迅速地扭回头来,却想,怎么到了又止步不前呢?
苏若言在一旁奇怪地问:"在看什么?"
摇头不语。
双手,无意识地拨上琴弦。
琴音泠泠。所有悠悠往事,如烟风逝。
楼下笙歌管弦,欢声笑语,隐隐传上楼来。
他来了。
楚风烟合上双目。可以见你在楼下宴席上谈笑风生。你侧目四望,是在寻找些什么吗?
若是我不弹那一曲,你未必会来。可是我以琴声相唤,唤来了,又如何呢?
那时候,我曾对自己说过的话。......我真能做到吗?
自嘲地笑起来。
也许,自己从来都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坚强。
耳畔风声一响。珠帘动。
睁开眼来,是绿纤走了进来。少女微嘟着嘴,使得脸上那原尤未消的稚气越发明显。
"这人好讨厌!"
绿纤倚在桌边,看着楚风烟。
楚风烟淡然。"酒喝了再酿就是了。别那么大火气。"绿纤会讨厌他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毕竟是他偷去了她珍藏的宝贝美酒。不过,还真看不出来,他那样的人,竟会去做这种事情呢!
觉得心头想笑。可是笑不出来。就算这么多年未见,就算那时候只是一瞬间的邂逅。却发现自己心头竟然激荡。就算睁开眼来,看不到你,那激荡依然未能平复。不应该这样的,你又不是他。
我为什么要出去见你?
可是他并不在乎自己。
和望月打那一个赌。真的是自己输了吗?......
只是,有人曾在醉中,对自己说:"你和她......好像啊!若是换穿女装,那简直连我也会认错人呢!......好想,再见她一面......"
可是我一袭长裙飘扬,祈盼地站在那人的面前时,听到的却是"胡闹"两个字。
他说:"你不是她。"
我不是她。
心口痛了起来。恼怒。我为什么不能见你?
倏地移步几前。盘膝端坐。抚琴。
琴音乍起,还断。
若是......见了,就没有什么借口了。
"你知道吗?"绿纤忽然吃吃地笑,"我适才在他酒里下了点儿痒痒粉。是逼不出来的那种哟!他等一下就有得好看了。"
真是个孩子。
楚风烟不理她,自顾闭目。目光穿越楼板,看见凌天心正和身旁的若言在不知道说着些什么,话声却蓦地停住,眉头乍然皱起,混身也都似不自在起来。是遍身奇痒,很难受吧?
忽然有一丝后悔,当年对自己说出的话了。
叹了口气,不再看他。抚琴。琴音如丝。丝乱。
我见你不见?
绿纤侧首。打量了半天,认真地说:"楚公子。我以为你是那种很有决断的人。"
琴音未停。心,颤了一颤。
"你又如何能知我是哪种人了?"他笑,双手不停。琴音忽然平滑如流水,一泻千里。流水无情。
你是否也在楼下听到了我的琴曲呢?这样想着,心便不能自已地微微又颤了一颤。恍惚当年,也是为了这一线不忍。
我竟然不能对你狠心。
"绿纤。"他问,"你现在还能从琴声中听出我的心绪吗?"
绿纤认真地听。她颓然,叹气。"我不能。"她摇了摇头,不解地说,"从琴声我可以听出来你此时心如止水,什么都没有想。可是我看你脸色,明明不是如此的。"
楚风烟不再说话,低头专心弹琴。
这个人,在想什么呢?绿纤盯着他,想。他可真美啊!若我能有他一半美貌就好了。这样的人,究竟还有什么事情为难呢?
"其实你不用如此隐藏自己啊!"她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竟然脱口而出这种话。"只要你愿意,无论是谁都会拼命为你做任何事情,无论什么都会拼命为你取得的啊!"
楚风烟一怔,抬起头来。眼神忽然变得十分锐利。
绿纤不自觉地退后了一步。心下对适才脱口而出的话开始后悔起来。
楚风烟笑了。笑的时候,眼神也迅速地变得柔和起来。"小丫头,没事别胡乱说话。你想让若言杀了我吗?"一怔一笑之间,眼神面色已是几番翻覆。他双手却始终未停,而手下的琴音也依然优美平滑,毫无瑕疵。
绿纤脸一红,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娇嗔道:"他才不会呢!"她俯首望望脚下,撇撇嘴。"他呀!自得其乐的很哪~~"
楼下。三个人仍在饮个不停。罗庭轩已经醉了,又饮了一杯,忽然用力一把扫开面前的杯盘。一时汁水淋漓,两旁莺燕们娇声惊呼着跑开。他却伏案大哭起来。另两人也不管他。
凌天心呢?楚风烟轻轻苦笑起来。他看见他的举止分明更加坐立不安的样子。是绿纤所下的所谓痒粉太过刁钻,逼不出来,以至身上越发痒了吧?
手下蓦然一挑,一声激越清响,琴音乍然变调。
用琴音来助人止痒。这倒是自己的新创举呢!绿纤大概想不到吧?
他看见凌天心的神色开始变得轻松起来。然后他扭头,望向舱顶琴音来处。他看不见自己。但自己看得见他。看得见他那道眼光依然如当年那般清澈。看得见他倏然立起身来,走了出去。他是要上楼来吧?楚风烟一声长叹。
罢了,罢了!
既然当年早就已经错过一次,继续错下去又有何妨?
平生第一次,我为你食言。
珠帘"哗啦"一阵乱响。
楚风烟抬起头来。正见那个人儿已闯上楼来,手持酒盏,当门而立。视线在一瞬间对上。
琴弦"铮"地一声脆音,划然而止。
"哎~~"绿纤嚷道,"你这个人!怎么胡乱闯进人家内室?"
凌天心没有听到。他怔怔地望着眼前白纱飘舞的人儿。没有风,白纱却轻盈得依旧翩然翻飞。她的人也宛如云雾遮掩中的仙子。是昨日惊马救人,却不慎丢了发上银钗的女子。果然她在这里。
真是傻气。楚风烟轻轻笑了,却道:"绿纤。还不去管管你家主人?"楼下,苏若言似已醉了,和身侧侍妾们调笑得一塌糊涂,不成体统。
"他那人就那样。谁会管他!"绿纤嘟着嘴,看了看楚风烟,又看了看凌天心,忽然若有所思。便道:"算了。我还是去看看他吧!"转身出去了。
楚风烟站起身来,微笑让道:"公子请坐。"
凌天心定了定神,这才发现自己方才失态了。不由面上红了一红。便道谢坐下。
"多谢姑娘适才出手相助,使在下免受那奇痒之苦。"
他还是一相情愿地认定自己是女子。真是一点儿长进都没有。楚风烟想,不禁暗自摇了摇头。
"区区小事。你不用放在心上。"他依旧盘膝坐在琴前,淡淡说道,"绿纤那丫头只是调皮了些,并没有什么恶意。公子万勿见怪。"
听起来,她和小苏,以及小苏的这名丫鬟,应该是很熟的了。不知她是小苏的什么人?凌天心心头不自禁地泛起了一股莫名的酸气。
"在下失礼。还未请教姑娘芳名?"他故意问道,"这里是小苏的坐船。莫非是苏姑娘么?"如果没记错的话,小苏应该没有妹妹才对。
楚风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抱歉。我不姓苏,也不是若言的妹妹。"他看着他惘然若失的神气,嫣然一笑,"我和若言是好朋友。"
好朋友。什么样的好朋友?凌天心很想接着问,又觉得自己未免也太过于交浅言深。想要再问她的姓名,可是方才她不肯说出,只怕就是不愿告诉自己的了。自己又何必再一次自讨没趣?一时间,凌天心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对什么都索然无味起来。
"请问姑娘,今天中午是否曾在镇中大道上,惊马蹄下,救下一名小女孩儿?"还是把银钗还给她,自己就走吧!
"是有这么一回事。"真是天意。若自己不是因心情一时烦躁而出门散步,若自己不是因一时兴起而出手救人,是否就不会再次碰见他了?楚风烟轻轻拨弄琴弦,不知是喜是忧。
果然。凌天心伸手取出银钗,不觉间竟似乎有些不舍。宛似银钗还出,自己和面前这人就再无牵绊一般。但自己和她原本就毫无牵绊啊!
凌天心心中苦笑,笑自己的痴愚。他递过银钗。"这支银钗是在下中午时分在惊马蹄下所拾到的。不知可是姑娘所丢失之物?"
"正是。"尤记当年,你也是这么将银钗还我。害我为你心软。
"那么......物归原主。"
凌天心伸手将银钗递过来,楚风烟却不接。
你那时可不是这么还我的。楚风烟悠悠地想,唇畔不觉露出一丝微笑。他缓缓垂下头去,道:"帮我插上。"话声轻柔,却带着不可抗拒的命令意味。
凌天心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响。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楞楞地望着他。
傻瓜!楚风烟看他发楞的样子,忍不住眼波流转,嫣然一笑。"你不肯吗?"
那笑容是如此的令人不可抗拒。
凌天心只觉得自己举着银钗的手一直在发颤。怎么都无法平息下来。好不容易,才终于将银钗插上那如云秀发,却还是插偏了。
"我还能再见到你吗?"不由自主地,他脱口而出。话一出口便懊恼地直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楚风烟伸手扶正发上银钗。他居然在害羞呢!楚风烟只觉得自己直想笑。有一种想要逗弄他的冲动。再见面吗?他笑,却道:"聚散离合,无非缘分。公子何必强求?"
夜深了。
倚窗相看,只见清醒的人扶着半醉的人上岸而去。
抬头看天。子时,已经过了。
举手。钗环脱卸的同时,黑发如瀑,垂泻脑后。打赌的期限已终。
你若知我是男子,会是怎样的表情?
"他就是你存心抹消去的那段因缘吗?"身后传来苏若言的询问。他不知何时竟已走到自己背后。
楚风烟徐徐转过身来。
"说什么呢?"他静静地笑。
苏若言摇了摇头,叹道:"我还以为你眼里只有那个人而已。"
楚风烟垂下眼睑。"打扰多日,我也该告辞了。"
这话题转移得一点儿也不高明。苏若言想要再说什么,却又知道对方一旦决定了的事情,自己无论说什么都是没有用处的。只得叹了口气,道:"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呢!"
"我们是啊!"楚风烟柔声轻笑,"所以你也应该体谅我。对不对?"
说什么都没有用的了。但要自己就这么看着任事态发展,却怎么也放不下心。"算了。我知道你不想说。不过基于朋友的立场,我还是要提醒你。别把自己陷入得太深了。以后惹来麻烦,自寻烦恼。"当年你母亲的事情,难道就忘了吗?
楚风烟的神色微微沉了一下,随即展颜。"别担心。"他笑,"我只是闲来无事,玩个游戏而已。"对。只是如此。
"他很可爱。你不如此觉得吗?"
有吗?苏若言苦笑。他可不觉得。凌天心那家伙素来沉着稳重,不苟言笑。有哪一点儿可以称得上可爱了?
"他也是我的朋友。"他提醒他,仍希望能劝他改变主意。
楚风烟仔细看他,笑:"你放心。我很有分寸的。"你是在担心他呢?还是在担心我?不知不觉间,心头竟忽然一阵凄凉。
我也许只是在赌气而已。
可是......那个令我如此赌气的人啊!你若知我如此,可会有所反应?
反手拨弦,回头相看。
似是被琴声惊动,岸上远去的人儿也扭过头来,回看,窗畔伊人如花。那人一时痴了。
苏若言长长叹息,摇头不语。忽然曼声长吟。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楚风烟心头一震。又听其声悠扬,声传至岸,凌天心似也已经听见,顿住了脚步,呆站在当地。视线再次对上。那眼光里要说的是什么?楚风烟迅速扭回头来。愠道:"胡诌什么!我可不是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