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璘,你不可以……」
钟宁冷冷地看他一眼,那双漂亮的眸子像是瞧着某个不认识的人一样,看得萧伯源心头发寒,有那么一刻,他甚至对自己所做的事有些后悔。「皇上,为解其毒我愿待在宫中,请皇上赐药。」
萧伯源眉头一扬。「此话当真?」
「当真。」
「那好,苏贵,他要什么,你都去取来。」
苏公公年纪虽大,动作挺快,一会儿便带着一列队伍,个个捧着□□名药。
钟宁细细地将每项药材看过一遍,这才将药材交予萧玉瑾,两人用着彼此才能听到的声音道。
「大哥,一切拜托。请你带着昊承去找那人,请告诉他,我将句芒神树种在昊承的书房前。」
萧玉瑾点头。「你独自在宫中……」
钟宁半合着眼。「不就是在宫中吗?我不会有事。」
第45章 腹心相照(四)
萧玉瑾行事一向小心,虽然身为凤凰盟宗主,但这回送殷昊承出城,非但凤凰盟的人一个也没用,还暗自通知非凡门人四面八方地至不同地点,然后,自己则在深夜前往前太医傅士杰的住处。
傅士杰年过七十,人称怪医,当年入宫,为的是学习宫中密技,学到了想学的医术,二话不说,立马走人。
在他冷酷的心中,永远记挂的只有一个孩子,他的联络方式也只给了那个孩子。
因此,当年方皇后带着濒死的他来访时,傅士杰差点连站都站不住。虽然将那孩子救活,却无法长久除去他身上的毒。
他曾想将那孩子留下,但方皇后执意要走。
傅士杰还记得自己与七皇子看着门口的药草田时,七皇子脸上的表情让他心碎。想不出安慰的话,老人家将自己珍惜多年的句芒神树种子交予他。
「倘若有一天,你有了安身立命的地方,就将句芒种在门前,让句芒佑你一生一世。」
从那时到现在,又过了八年,那孩子可还活着?傅太医看着月色,这罕无人迹的地方不但是自己终老之所,也是品尝回忆的地方。
正想走回屋里,忽然听见远方飞禽群起。有人来了。
他抬头,没一会儿便瞧见有人驱车而来,虽然十年不见,但他知道他是谁。
「老太医!」
傅太医向他作揖。「大皇子为何来此?」
萧玉瑾下车,掀开车帘。「我来是为了救人。」
傅太医走向车子一探。「此人是?」
「玉璘要我跟您说,他将句芒神树种在这人的书房前。」
傅太医闻言眼眶一红。「快将他扶进屋里。」
两人将殷昊承放置床上,傅太医连忙把脉,又是瞇眼,又是皱眉。
萧玉瑾看他这付模样,不禁着急起来。「很棘手吗?还是缺了那味药?」他急急地拿出钟宁向父亲索来的药品。
但傅太医只是摇头。「他来之前,是否已经喝了七皇子的鲜血?」
萧玉瑾点头。「他三日前中毒之时,的确喝过小七的血。」
「这些年来,七皇子试药百千,身体早与常人有异,他的血既能害人,也能救人。此人所中之毒虽为宫中秘制,但敌不过七皇子所中之毒,他中的毒在一开始就让七皇子解了。」
「那他为何不醒?」
傅太医从没见过这样的脉象,忍不住啧啧称奇。「七皇子身上的毒性不是寻常人能挡,但此人筋脉甚为奇异,虽然他中了七皇子身上的毒,却没有太大的影响。」
「太医曾说过,小七中的毒是至阴之毒,此人修行的乃是至阳神功,这一消一长,是否就是其中奥妙之处?」
「这个老夫也不知。」傅太医叹气,一面听着萧玉瑾过于简略的说明,一面忖道。「不过,老夫猜想,七皇子向皇上求了这些药引,只是想要引开皇上的耳目,让皇上放下戒心,顺利地将人送走。」
萧玉瑾一愣。「傅太医是说小七是刻意为之?他真正的理由是什么?会不会是……」他的声音止在瞧见自己眼前坐起的人身上。「殷门主?」再怎么奇异,也未免也好得太快了吧?
殷昊承作揖,转瞬间便不见了踪影。
听闻门口的马车远去,萧玉瑾叹气。「真是个急性子。」
傅太医却笑了。「此人便是七皇子钟情之人?」
萧玉瑾直言。「是。」
不若亲生父亲的再三阻挠,只见这个如师如父的老人点头含笑。「极好。」
「小七若知道太医这么说,肯定会开心的。」
傅太医点头。「倘若他愿,让他来见我最后一面吧。」
萧玉瑾作揖。「萧玉瑾定当转达。」
傅太医看着窗外,明月依旧。
*****
接连四日,钟宁躺在自己的床上,斥退了太监、宫女、太医,拒绝了所有的治疗和探访,不吃不喝,不言不语。
萧伯源瞧他这样,又急又慌,但钟宁武艺高强,他不让人靠近,谁也不能接近,包括自己,也只能站在门口喊话。
「玉璘,你这是何苦?」看着他如此坚绝地消耗自己的性命,萧伯源热泪盈眶。
钟宁轻道。「皇上既敢让他喝下毒酒,就该知道,他活,我就活;他死,我就死。」
「玉璘,你……你说的是什么话?」萧伯源挥挥眼角。「你难道想要让朕这白发人送黑发人?」
钟宁闭上眼,连回话都不想。
见状,萧伯源心头泛疼。「朕是舍不得你,并不是故意要害你,要你有什么闪失,叫朕怎么向你母后交代?」
钟宁冷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玉璘,你……你别这样……」任萧伯源哭得老泪纵横,钟宁不理就是不理。
见到两人这样僵持,一旁的苏公公忍不住道。「皇上还记得……记得皇后娘娘离去那日的情景吗?那道密旨……」
萧伯源一听,连忙嚷道。「给朕住口!」他恶狠狠地瞧了苏公公一眼。
苏公公叹气,连忙噤声,但两人说的话却让半昏半醒的钟宁听了去。
母亲临去前还有道密旨吗?他想了又想,终于想起刚离开宫时,母亲曾向自己说过,有朝一日也许他们兄弟三人会用到的那道密旨就藏在宫里的某处。
要不是现下全身无力,他真该找到密旨,瞧瞧上写了什么。
昏昏沉沉地闭上眼,耳边声息渐淡,忽然听见有人唤他。
「左使!左使!」
钟宁睁眼,瞧见树瀞的脸。「怎么来了?」
听着他气若游丝的声音,树瀞眼眶湿了起来。「我担心左使,所以就照着司徒堂主给的地图,从地道过来的。没人发现。」
钟宁嗯了一声。「我没事。」
「左使。」
「真的没有。」缓缓地闭上眼睛,接着睁开,又向树瀞交代了一些事,当然也包括密旨的事。「记得将此事告诉师尊。快走吧,让人见着不好。」
树瀞点头。「左使。」
「不用担心我。」钟宁边说,边闭上眼。「我累了,让我睡一下吧。」
树瀞看了看他苍白的脸,终于离去。
入夜,萧伯源再次前来,他让苏公公在门口唤了数次,都没听见钟宁相应。差了几个不怕痛的宫人启门,意外发现门竟没有锁上,怯生生地走到床边,钟宁依然无声无息。
萧伯源才走近,想要握握小儿子的手,却意外发现他竟全身冰凉,颤着手将手指放在他的鼻头,竟无鼻息,难道……
「快,快传太医!」
*****
一整夜,宫人来来去去,太医也是。
但无论怎么走,怎么忙,都是白忙一场。
萧伯源听着太医们的回报,先是不信,接着,痛哭流涕,不能自已。
这是他最钟爱的儿子,最像兰儿的孩子,原以为他会了解自己的用心,谁知道他居然一意孤行,至死方休。
早知如此,他又何必出手,硬要对殷昊承下毒手,害死自己的儿子?
萧伯源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不死心地叫太医群一试再试,但,再硬着头皮,翻再多医书,谁也治不好死人。
连喊了几声滚,轰走所有人,萧伯源正想坐在床沿,好好地再看儿子最后一眼时,竟发现有人立在自己身边,他恶狠狠地瞅了对方一眼,正想破口大骂,却被那人脸上的哀凄给侵蚀得没了声音。
殷昊承连夜赶来,通过钟宁带他走过的地道,原以为经过这次,就可以顺顺利利带人远走高飞,回伏龙山,去北秦,做任何他们想做的事,但,他竟然连等都没有等。
无视于萧伯源的存在,殷昊承旁若无人地走向床,跪在钟宁的床边,将钟宁的手执起,他的手冰冷得让人心惊,无论他怎么渡真气,怎么亲怎么揉也无济于事。
殷昊承闭眼,吸了鼻子,发现系在钟宁小指上的红线已微微脱落。
一想到他是如此在乎缚在小指上的红线,殷昊承怎能无视?颤着手,细细地将钟宁指上的红线绑好,调了个钟宁会喜欢的角度,然后,脱了自己的外衣盖在钟宁身上,这才将床上的人打横抱了起来。
此时,萧伯源终于清醒,嚷了起来。「慢着,你要去那里?」
但殷昊承连理都没有理,兀自走着。
萧伯源见他不理,跟着走了几步。「他是朕的儿子,谁都不许带他走。」
殷昊承看他一眼。
光是这一眼,便让萧伯源想起当日种种。
要朕承认你们也可,此酒乃西域密制,名叫绍康,普通人连一杯都不能,你敢不敢饮此酒三杯?
此言当真?
没有必死之心,敢要朕的皇子?
萧伯源想着,心中涌起一股又深又浓的悔意,他的脑海里响着方皇后当年对他的种种,忽然觉得举步维艰,眼前之人与他的小儿子都有必死之心,这是他这辈子想都不敢想的决心。
思及此,萧伯源终于停下脚步,看着两人离去,万民之尊软在地上,久久无法起身。
第46章 腹心相照(五)
皇宫外,非凡门门众已经等候多时,见到殷昊承抱着钟宁出来,纷纷凑了上来。
「师兄……」蓝毓秀才开口,在瞧见殷昊承绝然的目光后呆愣。
岳腾是下一刻不识相的人,才喊了一声门主,便被蓝毓秀扯住手臂。
众人不曾见过殷昊承这样绝望的表情,他怀里的钟宁面白如纸,动也不动。
见状,知道发生什么的一行人连互望也不敢,只能低头。
须禺,殷昊承哑着声音道。「回伏龙山去。」
就算是最爱搭话的蓝毓秀也只说了一声好。
殷昊承上马,将钟宁抱得密实。
脑海里闪过许许多多的画面,响起许许多多的话语,那些曾让他痛苦,让他伤心,让他开怀,让他感动,让他以为可以陪着钟宁细细回味的林林总总,还有那些他想过,计划过,他们谈过,讨论过,还没有实现的一切的一切……以及他对自己承诺过的每一句话。
殷门主,因为你,我变得贪生怕死了──你是不是应该负起责任来?
殷昊承想起那日钟宁的眼神,使劲地将怀里的人抱得紧紧。眼泪再也承受不住地落了下来。
瞧着门主如此失意的模样,非凡门门众刻意与他保持着距离,谁也不敢去扰他半分。
爱之深,痛之深,门主对于钟宁的执着,谁不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总以为经过这许许多多的磨难,两人定能相守,谁知道结局竟是如此悲凉?
默默地跟了三日,就在众人觉得精疲力尽的时候,殷昊承还是一点惓意也无。这般无视自己的极限,肯定要出事。
司徒一言刻意骑到蓝毓秀身边,对他使了眼色。
蓝毓秀眨眨眼,在心里叹气,无奈地策马向前,正想开口,却瞧见殷昊承忽地变了脸色。
「师兄?!」
殷昊承空洞的眸子放大,接着甩了马鞭,大喊一声。「都别过来。」
众人瞧着他离去,露出不解的目光。
蓝毓秀在他们的注视下下马。「先到冀州分堂歇着吧,他会回来的。」
至少,他真心希望。
*****
殷昊承行尸走肉地带着钟宁骑了三天的马,除了带钟宁回到伏龙山,他什么也不想。
不管天黑天明,不管风强雨大,他的身体早已没了知觉,不饿不渴不累不惓,但方才那是什么?为什么他濒死的心里竟然涌进一股暖流?
殷昊承还没想透,下一刻便感觉到有人正紧紧地拥着自己,蹭着自己的胸膛,他不敢置信地睁眼,但蓝毓秀竟在此时靠了过来。「师兄?!」
不!就算是梦也好,他不愿醒。
「都别过来!」殷昊承喊着,深怕怀里的美好感觉将要消失,死命地策马狂奔,像是后头有着百万雄师追赶一般地急迫,然后,他在此时听闻一声轻笑。
那是谁?是谁在笑?为什么这声音这样熟悉,这么好听,又让人伤心?
殷昊承不敢低头,不敢开口,但他怀里的人却伸手勾住他颈项,逼他正视自己。
透着泪光,那个原先没了呼吸的人正睁着漂亮的杏眸对着自己展颜。
颤着眼睫,殷昊承弄不清到底是自己的泪水落入他的眼里,还是那人也哭了。
「宁宁?」
钟宁的唇角扬着大大的弧度。「是我。」
虽然听见声音,但殷昊承连动一下都不敢,只能傻愣愣地瞧着他不放。
钟宁仰头看着他,不舍地将他拉下来,硬生生地起身亲了他一口,这样胡来的力道,让身下的黑马不安地跃起长鸣,殷昊承本可伸手牵绳制住马匹,但他却选择抱着钟宁落地。
伏在他怀里的钟宁被他保护得极好,当然一点事都没有,但殷昊承不是。钟宁连忙起身,嚷道。「为何如此胡来?要是受伤了怎么办?」
殷昊承想也不想地回道。「如果是梦,你肯定不会生气。」
「谁说我不生气?」
殷昊承幽幽地看着他,不说话了。
钟宁不忍心地伸手,抚了殷昊承的脸。「傻瓜!有夫若此,怎么舍得死?除了谨遵夫命,还有别的选择吗?」
感觉着他的抚触,听着他的声音,殷昊承轻道。「所以,你真的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回来守着你,护着你。」钟宁点头,用力地点。「因为我知道,没我,你一定不好。」
殷昊承又哭又笑。「这是我要说的话。」
钟宁不在意地摇头。「反正你疼我,爱我,绝不在意让我。」
殷昊承失笑,拉着他的手,看了看他手腕上带血的绷带。「你又何曾不傻?」
钟宁点头。「傻瓜总要配傻瓜。」接着,将他拉下,吻着他的唇,带着微冷的唇因为彼此的亲近而温暖。
两人躺在草地上,听着远处的虫鸣,感觉微风轻抚,曾经天地无光,山河变色,但此时此刻,天又是天,地又是地,因为活着,因为相爱,再也没有什么比此刻更好。
「宁宁。」殷昊承低语。「别再离开我。」
钟宁点头,接着又道。「如果有一天……」
殷昊承按着他的唇。
钟宁摇头,拨开他的手,轻咬他的唇一口。「如果有一天,我不活了,一定会带你一起走。」
殷昊承看着他,那双绿色的眸子一重又一重地加深。
钟宁太了解殷昊承的痒处,他知道此刻的他肯定为了自己的承诺开心到疯狂。为了庆祝他的好心情,他好心地提醒。「门主,我们似乎在梅花湖附近。」
*****
难得夫人开口解禁,大门主岂会不从?唤回座骑,重回梅花湖不过转瞬之间。满园梅树洗去红梅,重上一袭绿衣,又是一番气象。但两人眼里向来只有彼此,再也不见其他。
进了卧房,衣衫快速滑落,两情缱绻,尽情放纵对彼此的欲念,火热交缠,激烈撩人,更胜新婚。
也许是累到尽头反而清醒,又或许是太在意对方舍不得入睡,明明累极该闭眼的两人,却说起了那一日的种种。
殷昊承先道。「我自幼中了奇毒,体质特殊,一般的毒酒不可能害得了我。」
这般任性还说得出道理,分明是讨骂挨。「凡事都有万一,你要是出了事,我怎么办?」钟宁看着他,现下想来还有一股恶气,忍不住打了殷昊承的胸口一下。「你为了我豪气,何曾想过我的感受?」对他而言,没有全然的把握就是全然的危险,他不要也不愿他拿自己的性命去赌。
殷昊承一听,该大声也转小声了。「是我轻忽了,但后来,你应该知道那酒对我而言并无大碍,你为何又……」明明帮他把脉了,为何又出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