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然间一阵劲风杀至,剑气绵延,宛如霞光万道,在人眼前织成一张罗网。
“好剑!”大汉肩上扛着个活人,与剑光周旋已有些困难,却还是忍不住赞叹。
那剑光并不恣意,似乎也顾忌大汉肩上之人,几次险些擦到那被卷身边,都硬生生将剑势收了回去,撤招再战。
大汉手上没有武器,只凭一对肉掌舞得威猛,宛如万道劲风组成的屏障,让人近身不得。
他虽御敌艰难,嘴角却渐渐露出了笑容,一面与斩来的剑光周旋,一面露出些恋战之意:“小子,你这套剑招真是妙得很,要不是今日救人要紧,我真想与你好好会会,看看是你的剑厉害,还是我的掌厉害!”
出剑拦人的正是魏溪,此刻听他说话,回道:“废话少说,今天人走不了,你也走不了!”
“哎,小子,我看你根骨奇佳,资质卓绝,怎么为谢家庄这样不要脸的人家做事?帮着这种人为非作歹,就是功夫再俊也是白费!就跟人家墙根下的狗,猪圈里的猪没有两样,都是别人脚底下的奴才,没有出息!”那人说着,摇头晃脑,似是为魏溪的遭遇大感可惜。
“胡说八道,我哪里帮谢家庄做事了!”魏溪口中回话,手下不停,只是见那大汉目光坦诚,并无一丝唬骗之意,暗觉奇怪。
“没有帮谢家庄做事,那又埋伏在这房中作什么?”大汉一掌拍出,掌力刚猛,登时将屋中的一张八仙桌拍得四分五裂。
“那自然是防着谢家庄……”魏溪侧身让过他掌风,说到一半忽然顿住,脑筋一转,问,“你刚才说来救人?救谁?”
“自然是萧堡主的老婆,嫣红姑娘了!”
“嫣、嫣红姑娘!”房门被猛地推开,原先于厅中潜伏的人这时才跑到上面。
大汉见到门口来人,只是横眉一怒:“他娘的这么晚!干什么吃的,果然你们这些家养的都靠不住!别人家的狗还懂得咬人,你们就连咬人都比谢家庄的慢两步!”
被骂的几人一句反驳都没说出来,却是双眼一翻,突然齐齐软倒在地,厥了过去。
大汉见状也是一愣,怔怔道:“老子骂人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
魏溪这时已明白有误会,一个收势,举剑横架在胸前:“等等,我看这其中恐怕有……”
可是大汉的心思正在晕厥的人身上,没见到对手收招,只听魏溪“误会”两个字还没说出,他便一个抬掌,又是一记掌风追了过去。
“阿溪小心!”自大汉肩背上忽然传来一声。
“咦?”大汉听得这一声,大为惊奇。接着他后背一软,感觉到刺痛,手脚立时不听使唤,跪倒下去。
他身上被卷蓦地落下,就要砸到地上时,魏溪一步抢出,捞在了手里。
“师兄!”
“什么师兄?”大汉又是奇怪。
被卷中的人被魏溪解救出来,只见他发丝散乱,长垂于肩,遮去了眼眉,却仍见到颈项一带肤白如玉,此时轻轻抬头,虽然眉目如画,却分明是个极俊雅清秀的男子。
大汉见到如此情状,一下红了脸:“怎么、怎么不是嫣红?”
“要是我师兄有半分损伤,要你好看!”魏溪举剑一抬,指向那大汉鼻尖。
“果真不是!”大汉定睛一瞧,只觉得自己错得离谱,当下怒吼一声,不羞反怒,“不是嫣红你躺床上做什么!白费了一扇好好的窗子!”
明明是搞错对象抱错了人,他却去可惜窗子,这下避重就轻,也是很厚脸皮。
“明明是你自己……”魏溪憎他言语粗鲁,正要出言反击,被身后的苏晋之拉了拉衣袖。
“阿溪,帮我束发。”
魏溪这便瞪了那大汉一眼,去镜台边找了梳子来给师兄梳头发。
大汉跪在地上,想用力站起,试了几次,都使不出力。
“喂,你用了什么诡计!我怎么才能起来?喂喂,你们倒是看我一眼呀,让我起来说话,腿都麻了!”
魏溪仿若未闻,一下一下地给师兄梳着头,直到将他的乌丝用发带整整齐齐地束起,又拿了面铜镜给对方确认过满意,才听苏晋之道:“把针给他拔了。”
“是。”
魏溪走去将扎在那大汉背上的银针□□,可那大汉跪了半晌,自己已爬不起来了……
正牌的嫣红这时才姗姗来迟,向房中人行了一礼,说道:“这位好汉,不是歹人。”
先头那两声尖叫正是她所发出,是苏魏二人与她商量好,才演了这一出请君入瓮。没想到青来的不是什么飞贼,而是个傻憨憨的莽汉。
大汉见到正主,又回头瞧瞧苏晋之,一双眼睛在两人之间来回,挠了挠头:“妈的,老子真是瞎了眼,竟然男女不分……”
魏溪看看自家师兄,分明是个丰神俊朗的男子,摸着下巴同意他的说法:“你知道就好。”
嫣红闻言掩口轻轻一笑,道:“这位是封壮士,是个镖师,曾与我有一面之缘。”
那汉子终于爬了起来,抱拳道:“不错,在下封怒涛。听说那谢家庄的奴才最近常来找姑娘麻烦,这才守在附近,保护姑娘。我跟这些家养的废材可不是一路,千万不要将我和他们混为一谈!”
说着,他踢了踢地上烂泥一样七倒八歪的人。
原来,这些人是萧家的家丁。
魏溪看着他,功力的确比那些庸才要好得多,想来白天埋伏在屋顶上的也不是他,而是这群废物。他问:“那谢家庄白天来的时候,你怎么不在?”
封怒涛老脸一红:“额,这个……守了一夜,眼皮打架……在后院、后院,睡过头了……”
☆、旧事
众人都是一阵无语。
“你为什么要来救人?”苏晋之问。
“萧堡主对我有恩,他老婆有难,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封怒涛说得理直气壮。
“又是报恩?”魏溪奇道。
封怒涛道:“怎么,难道你们也认得萧堡主?不不,难道你们就是他派来的?”
苏晋之摇头:“我们不认得他,不过,我们恰好认得一个和你一样受他恩惠的人。”说罢他回头与魏溪对视一眼。魏溪知道,他所说的正是日前见到的沙平楚。
封怒涛点点头:“嗯,萧堡主为人侠义,受他恩惠的人必定不少。我本来是个镖师,一趟被强盗劫了镖,受伤落难到此,多亏萧堡主搭救,才捡回一条小命。他那样的人,在江湖上帮过的人太多了。我只不过听到消息,想来尽一份力而已,没想过要他知道,更不希望跟这些家奴抢什么功劳。”
“这些也是萧家堡的人?”嫣红看着地下昏睡不醒的人。
封怒涛叹了口气,十分鄙夷:“可不是!这些奴才都是萧家的护院,平时只晓得喝酒吃肉,半点本事也没有!萧堡主向来大方,不过依我看,他对手下人也是太仁慈了些,竟让这样没用的家伙在里头混吃混喝,等到真要用到他们的时候,却半点也指望不上。这些饭桶,也不知是来保护人还是来丢人现眼的!哼,看了就让人来气!”
他骂完犹不解恨,伸腿在那些人身上补了几脚,把他们踢做一团,踹去了墙角。
“原来萧郎他早料到对头会对我不利,所以一直派人暗中保护我?”
嫣红回味着封怒涛的话,想到萧亭柳的这番安排,心中又是喜,又是忧。
喜是喜他仍记挂着自己,而忧,则是忧他到这当口都不愿露面,显然是生怕同自己再扯上关系。
李青娘进到屋中,得知这些人的身份,也是没有好脸。她先前听了苏晋之的吩咐给他们下了蒙汗药,现下见这些人睡得死沉,便丢垃圾似的,叫人把他们都拖走丢了。
反正那姓封的身手不错,帮手,有他一个就足够了。
他性情直爽,很易相处,被青楼里美貌的姑娘奉承几句,就飘飘欲仙找不着北。酒过三巡之后,连之前被扎一针在地上跪了半天的仇怨给忘了,嘴上一阵胡吹,跟苏魏二人称兄道弟起来。
之后一夜无事。
苏晋之妙手回春,第二天魏溪的肩伤便有好转。他得了师兄准许,迫不及待就到院中练习日前新学的剑法,正巧碰上了那姓封的,两人寒暄几句,便拆起招来。
封怒涛昨夜与他有过交手,当时就觉得这年轻人剑法精妙,很有灵气。他行走江湖多年,成天在刀尖上讨生活,就是没有练成顶尖高手,对高手们的武学也是如数家珍。他眼见魏溪年纪不大,剑意却十分纯正,行招利落,潇洒自然,这样的境界,多半是没有经历过江湖打磨的少年人才会有。
这老江湖昨天吃了他们师兄弟的闷亏,今天交上手便想暗搓搓地赢回来,一面嘴上好好好地唱着赞,一面等候机会,看什么时候能钻着空子。
苏晋之在楼上听人说他们打起来了,连忙赶到楼下。他见到魏溪提了根竹竿,便知道二人是在比试,于是抱了胳膊站在一边,也不打搅两人。
只见魏溪的剑招比之前初练时更为纯熟,简直进展神速。那封怒涛在他手底下根本讨不到好处,一面想了各种刁钻的办法,一面还是被一根竹竿压制得毫无还击之力。
苏晋之见状,故意朝前走了两步,一直踏到二人比武的范围,踩到魏溪剑风会带到的地方去。
“师兄小心!”魏溪见状,连忙大喊。
苏晋之只是笑笑:“你会伤了我吗?”
“就是不想伤你,才叫你快走!拳脚无眼,有个万一可怎么办!”他抽空喊这几句,稍有分神,手下便被封怒涛抢攻了几招,险些吃亏。
苏晋之不理他,转头对封怒涛道:“封兄,你尽管使出全力。”
魏溪急得简直要跺脚,他不明白师兄这时候来添什么乱。而且他添乱的对象不是别人,还是自己,简直就是胳膊肘往外拐。
本来好好的一场比试,自己都快赢了,现在给他一搅,魏溪是左支右绌,备受限制。好几次,他剑招使到一半发现要扫到师兄,不得不临时变招,愈是想求速胜愈是胜不了,情急之下,出了好大一头冷汗。
封怒涛得了帮手,顿时如虎添翼。他一双肉掌挥舞得虎虎生风,抓住一个机会拼命强攻,终于一举将魏溪压制,打得他毫无还手之力,
双方比试,点到即止。他一掌挥到魏溪心口要害,便撤手抱拳,示意比武结束。魏溪似乎不能接受这结果,迟迟没有回应,一张嘴不声不响地撅起,像是很不服气。
“阿溪。”苏晋之叫了一声。
魏溪把头一扭。
苏晋之只好代他抱拳:“抱歉,师弟太过失礼,承蒙指教。”
“哈哈哈哈哈,他当然不服气了。有你在旁边使绊子,我这赢也赢得不光彩。”封怒涛倒是十分坦然。
苏晋之一笑:“封兄的掌法老辣,也是老江湖了。”
“不敢当,我这点功夫,也就是走南闯北押押镖够用,真的遇见了高手,还是要想办法溜。”
他讲话如此耿直,倒是讨人喜欢。
苏晋之又问:“你看,我师弟这剑法如何?”
封怒涛摸了摸下巴,思量道:“魏兄弟这剑法么,倒是很新奇,哈哈,很新奇。看起来很像观霞剑法,但有些招式又高明许多,亦真亦假,也不知道是不是烟霞派的路数。”
“什么亦真亦假,你才假呢!”魏溪忿忿道。
苏晋之皱眉看他:“怎么说话的,像什么样子!”
他很少这样严厉,魏溪被他斥得一愣,闭了嘴,表情却更加委屈了。
“没关系,看来魏兄弟很少打输,呵呵,脸皮薄得很。”封怒涛宽容地笑笑,“年轻人,都是这脾气。将来多输两次,输得裤子都没了,脾气就没了。”
苏晋之微笑点头:“说得是。”
魏溪一个转身,索性提着竹竿走了。
苏晋之也不追,仍站在原地,与封怒涛说话。
“刚才封兄提到观霞剑法,据我所知,这是烟霞派的本门秘笈,少有传人,请问封兄是如何得见的?”
“少有传人?哈,你说的恐怕是十多年前吧。这剑法现在到处都是,就是咱们镖局里的镖师,也会舞两招呢。你看,我也会。”
说着,他便并拢两指,就地比划了起来。虽然形似,但也只是徒具形式而已,剑法之中的真意没有领会到半分,有些像东施效颦,随意又懒散,全无剑法本来的威力。
苏晋之道:“这些剑招,难道是烟霞弟子传出来的不成?”
“额……也算是吧。十二年的蓬莱剑冢之乱,不知道苏兄弟听说过没有?”
“曾有耳闻。”
“那时候各门各派都派了不少高手前去,原打算由少林武当两家主持,等取到剑冢中的神兵之后,举办一场比试,有能者得之。但是不知是谁在蓬莱岛上偷偷布下陷阱,施放毒烟,各家高手不慎着了道,最后连擂台都没上,就被人暗下毒手,死的死伤的伤。当时场面那个惨烈啊,啧啧,据说少林的清玄大师一连吐血吐了两里地,从蓬莱山顶一直吐到海边,好容易爬上了船,才保住性命。他回去之后,因为内伤太重,一直闭关不出,到今天,也有足足十二年了。”
苏晋之听他说得绘声绘色,眉尖一挑,问道:“封兄,当时你也在么?”
“我这种无名小卒,怎么赶得上这种大事。这是我们镖局总镖头的师兄的拜把子的义弟说的,他是少林俗家弟子,见过这位清玄大师哩。”
“可清玄大师不是一回去就闭关了吗?”
“咳咳,闭关,也是要吃饭的嘛。那、那送饭的时候,不就能见着了吗?”
苏晋之默然:“哦,你继续。”
“话说当年啊,像清玄大师一样好命的高手可不多,去了百来个人,最后统共才回来十多个,每个人提起当年的惨状,都是不停地摇头,没一个能说出个究竟。所以有人怀疑,能在岛上施放毒烟、布下陷阱的,必然是对那里极其熟悉的人,这样才能神不知鬼不觉,让人没法发现。烟霞岛离蓬莱最近,烟霞派的人自然嫌疑最大。所以各大门派的长老们纷纷前往烟霞质问,要他们给出一个交代。”
苏晋之冷哼一声,脸上表情又是讽刺,又是痛快。
封怒涛见他如此,有些疑惑,但他不是心细多疑的人,只稍微顿了一顿,便又继续说自己的:“烟霞派被扣了这么一桩大罪,当然不肯承认。其实换作是我,做了这么一桩丑事,也要打死不认的。但各大门派不甘心啊,于是守在烟霞派弟子登岸的必经之路,登州港口,见一个打一个,来一对打一双。就这样,烟霞派被折腾了两年,终于是不服软不行,最后揪了几十个弟子出来,说他们行为不轨,在蓬莱大乱里有大大的嫌疑,将他们丢给各大门派,任凭他们处置。”
“老把戏。”苏晋之低哼了一声。
“什么?什么把戏?苏兄弟你这话我不大明白,难道烟霞派以前这么干过吗?”
“没什么,封兄继续说,后来这几十个人怎么样了?都给打死偿命了吗?”
“哦,后来啊,听说这些人被送到华山受审,路上受不住酷刑,死了几个,然后余下的人就一起造反,趁乱逃跑了。但是因为先前死的那几个死得不明不白,要是真的追究起来,还没定罪就出人命,岂不是滥用私刑?于是少林和武当的前辈都说,这烟霞派的罪孽已经偿了,逃出去的人以后在江湖上也不会有门派接纳,也算是对他们的惩罚。这件事,才这么过去的。”
“所以现在江湖上流传的观霞剑法,就是这些叛徒余孽散布的么?”
封怒涛点头:“是啊,你想想,这些人没有门派庇护,又没有大家族敢收留,就是大一点的镖局都不敢用他们,生怕因此惹毛了大门大派,以后有事相求对方不肯出手。所以这些人只能干些鸡鸣狗盗或走江湖卖艺的活计,他们能有什么本钱,所有的不过是这一身武艺,所以不少人将自己的剑法写成剑谱,卖给那些想习武但又没有门路的百姓。但这些人会被踢出门派,本来也没多高的造诣,写的东西都是残缺不全,胡编乱造,恐怕十分里也没有一分可信。也因为这个,市面上的观霞剑谱真真假假,多不胜数。那烟霞派对此咬牙切齿,却是毫无办法。哎,谁叫他们当初为了自保,丢这些人出来作弃子呢。这会儿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有苦也没处说咯。”
苏晋之冷冷道:“咎由自取。”
封怒涛这才想起来,问他:“那魏兄弟的剑法又是怎么学来的,怎么与那观霞剑法那么相似?不过我看,他的剑法倒挺像正统,比那些西贝货不知强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