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柔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他见天色尚早,又看见彩霞馆里日久失修,杂草丛生,便说道:「凌绿,我们一起清理这里吧。」
清理了大半天,总算把彩霞馆收拾乾净。按理说,商柔身为妃嫔是应该住在西厢,毕竟西厢的装潢相对好一点,但他实在懒得再管,本应前来协助打扫的宫女太监也没有过来,所以便打算在东厢将就一下。
「他们还真的很怠慢!」凌绿却还在抱怨。商柔没怎麽动气,反而揑了揑凌绿的脸道:「以前我在村子里也是一人负责所有东西的,现在你倒成了我的侄女婉儿。」
夕阳之下,商柔的脸色显得如此苍白。
商柔虽然在开玩笑,但凌绿却看得出他的公子一点儿也不快乐,那脸容是一天天地消瘦下去,本来合身的衣袍也变得宽松了,偏偏陛下却当真是狠下心肠,一直没有来探望公子。
没过几天,玉姬便开始侍寝了,她侍寝的那一夜,商柔一人坐在房间的台阶上一整夜,也没有喝酒,就是一人呆坐着,整夜都没有合上眼睛,目送残阳将尽,看着黑夜无垠,直至晓星残月。
守夜的凌绿哪里睡得着,只是默默地看着公子孤独的身影,心里想着,陛下感情淡薄,登基时就以节省国库为由取消了选秀,自从纳了公子之後也没有纳过其他妃嫔,玉姬还是多年来首个入宫的,光是一个玉姬已经把公子弄成这样了,以後怎麽办呢?
天亮时,凌绿打算去准备早膳,他上前拍了拍商柔的肩膀,只看见他眼圈深陷,眼里都是红丝,脸色惨白得异常。商柔终於忍不住抱着凌绿,哑声道:「这只是第一夜而已??我不听话,他那麽快就找到一个更漂亮更听话的??」
最後二人就在彩霞馆住下来,这里比起玉华宫幽静得多,商柔偶尔会跟凌绿一起打扫,偶尔则一人在房间造木雕。凌绿看着他的公子一天天地憔悴下去,心里自是焦急得很,却也知道只有陛下的到来才能够使公子重新开心起来。
天气渐渐转凉,後院的枫树也花残叶落,橘红的枫叶堆满在花园里,荒凉中又有几分开到荼靡的凄美。凌绿忙碌了好几天才把落叶清扫乾净。
合和公主当年是死在深秋的,现在她的死忌快要来了,去年商柔还忙着侍候牧晚馥,花尽心思哄他欢喜,现在二人吵成这样,怕是以後都没机会,便打算给合和公主做一顿饭。
「万万不能!」凌绿连忙说道:「万一给陛下知道了,那怎麽办?」
其实凌绿也不知道牧晚馥和商柔怎麽会闹起来,但他见商柔没有再拿着那长命锁,就隐约猜到是跟合和公主有点关系。
凌绿心想:哪个男人喜欢自己的姬妾对旧情人念念不忘?陛下这次气成这样不也挺合理吗??
商柔蹙眉道:「你觉得他现在还会过来吗?」
凌绿叹道:「公子你去找陛下示个弱不就好了吗?公主殿下再好也??也已经不在了,陛下才是您的夫君,您一生的倚仗。」
「夫君?」商柔无奈地摇摇头,想起牧晚馥当夜挑起自己下巴时那个冷淡刻薄的眼神,他又怎会如此对待发妻南宫雪。心里想着,商柔的小刀轻轻地把一片多馀的木屑削下来。
凌绿立即说道:「是小的多嘴了。」
商柔叹了口气道:「罢了,凌绿,我给你列一张清单,你去御膳房把材料找回来,这些都是合和生前爱吃的,我过几天给她做一顿饭。」
彩霞馆在後宫的边缘,邻近的是东宫和其他王爷居住的宫殿。当年牧晚馥登基时把同宗族的几乎都杀光了,加上他的儿女还养在各自的母亲膝下,所以这些宫殿便也空下来。现在商柔完全失宠,这里就更是门可罗雀。
听说昨夜牧晚馥又去绮雪宫里,那玉姬年轻可爱,又是个乖巧嘴甜的,加上异族美人总是有点新鲜感,怪不得牧晚馥会如此欢喜。
商柔心里想着,手中雕着木雕的小刀几乎划到指尖上,幸好他的手指缩得快。他看着自己手中渐渐成形的木雕,那是娇憨地笑着的婉儿。
窗边放满的全都是他认识的人的木雕,连那美艳跋扈的闻萧伶也在其中,却独独没有牧晚馥,商柔也想不清楚为什麽,明明是曾经朝夕相对的人,可是却总是无法刻划出他的容颜,彷佛自己认识的他总是被藏在一团浓雾中,总是看不清楚他的容颜。
此时,凌绿就匆匆地跑进来,只见他脸色惨白,一副见了鬼的模样。他手里紧紧地着一个平安符,嘴里还念念有词。
「怎麽了?」商柔心情烦躁,便把木雕和小刀随手放到一旁。
「没什麽??」凌绿抬头看着商柔,紧张兮兮地问道:「公子这几天晚上没有看见什麽吧?」
「没什麽特别的。」商柔已经许多夜没有安眠,但也没见到什麽奇怪的东西。
「这就好了??」凌绿按着胸口说道。
「发生什麽事了?」商柔皱眉道。
凌绿连连摇手,商柔叹道:「你看你都吓成这个样子了。」
「公子,这件事您还是不知道为妙。」
商柔坐起来拉紧外衫,不甚在意地道:「到底是什麽事了?」
凌绿低声道:「纳王??公子应该知道他是谁吧?」
「陛下的兄长,合和的弟弟?」商柔的动作一顿,他对於这人的印象主要来自其惨死。
「是的,听说纳王殿下死得很凄惨。」
商柔默默地点头,当年合和公主曾经向他提及此事。
他不禁又想起合和公主,还有拂袖而去的牧晚馥。
「每年纳王死忌前後,宫里都会有很多传闻??」凌绿压低声音道:「说纳王在他旧日的寝宫虹桥宫冤魂不散呢。」
深秋的寒风拍打着窗户,莫名其妙地吹开了窗扉,冷得商柔打了个激灵。
商柔蹙眉道:「陛下就不管一下吗?」
「这事情不影响前朝政务,所以陛下是交给皇后娘娘处理的。皇后娘娘是个千金小姐,也拿这些事情没办法的。」
不久之前的确是纳王的死忌,牧晚馥一如既往地携眷拜祭他早逝的兄长,由驸马成为男宠的商柔自是未能相随,事实上他当时根本没有想起这件事。
夜间,萧索的秋风缠绵不休,穿过薄薄的纱帐传进商柔的耳里。商柔离开玉华宫时过於匆忙,没有带太多东西,现在盖着的还是夏天的被子,穿着的也是夏衣,幸好现在还没有彻底地入冬。
商柔好不容易睡着了,却又从跟合和公主旧日在一起的梦中惊醒,汗水湿透重衣,喝了几口冷茶也无法驱散这股难耐的闷热。翻来覆去,商柔也是毫无睡意。
他唯有从床上爬起来,他穿了木屐,小心翼翼地溜出房间,凌绿正在门口抱着膝头睡得歪歪斜斜,连口水都流出来了。
商柔失笑,把凌绿那件掉到一旁的外袍披到他的身上。反而商柔现在汗流浃背,实在是躺不下去了,便想到外面逛逛。
彩霞馆的大门门锁早就损坏,反正这里也没什麽值钱的,内侍省离彩霞馆也远得很,所以凌绿老是忘了向内侍省要一把新的门锁,事情便这样不了了之。
二十八
这不是商柔首次偷偷在夜里出来闲逛。凌绿有时候太吵闹了,商柔也想一人安静地到处走走,反正这里附近住人的只有彩霞馆,应该没人会在这时份还在附近徘徊的。
商柔提起衣摆,微凉的夜风从脚下吹进去,冷得他打了个激灵。他抬头望向夜空,乌云掩月,空气有种反常的压抑,连秋蝉也不叫了,看来明天将会有一场秋雨。
他走到一半,突然看见前方某座陌生的宫门前竟然有几个宫女搀扶着一人进去。这里的宫灯日久失修,昏昏黄黄的也照不清前路,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那略为巍峨的步伐却是熟悉的。
商柔知道自己应该往回走,最好躲到床上装作什麽都没有发生,但他还是担心—午夜时份,贵人出门,万一是计划着对牧晚馥不利,自己怎麽能够退缩?
经历在宫里的这些日子,商柔比谁都更明白牧晚馥看似掌控一切,事实上他的权位下依然暗涌无数,一不小心,他就会堕入地狱深处。
商柔无奈地叹了口气,自己就是舍不得他。捧在手心里好好爱惜的人,那是连对方的蹙眉都不愿意看见的。
他躲在宫墙後,看着那些宫女全都进门之後,这才偷偷地摸进去。临进去之前,他抬头看着宫门些那个残旧得摇摇欲坠得牌匾,上以行书写「虹桥宫」三字,他隐约觉得有些熟悉,却想不起在哪里听说过。
虹桥宫里已是杂草丛生,久久没有人打理。铜雀宫虽然也是荒废已久,但至少雕栏玉砌尚存,依稀可以窥见当年被折断初生羽翼的绝色美人被囚禁其中的诡异凄艳,然而这虹桥宫却是颓垣败瓦处处可见。
商柔的双眼渐渐适应黑暗,他扶着枯枝踟蹰而行,绕到後院时看见圆顶亭子里还亮着烛光,几个挑灯的太监宫女侍候一侧。
今夜秋风萧杀,无星无月,破落的回廊中难见昔年纳王的风采,唯有亭中白烛凄凉为引,几只苟延残喘的白蛾不甘地在烛火四周徘徊。
大理石桌上是一壶温酒,几碟小菜,坐着的却不是对酒当歌的知己好友—
竟然是太后和陆萱。
太后白发如霜,神色却是狠厉,平日玩世不恭的陆萱则抿紧唇角,剑眉轻挑,二人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这明显不是一段使他们感到愉快的对话。
商柔现在看到太后就想起合和公主,他不禁双眉深皱,至於陆萱,上次见面也是在牧晚馥生辰那天。一入候门深似海,商柔早就断绝跟外面的来往。
可是太后乃深宫妇人,陆萱则是禁卫军统领,这两人之间到底有什麽关系?
他心思混乱一不小心踩断了足下的枯枝,太后和陆萱马上朝那个方向望去。
陆萱刚刚站起来,商柔就往外面狂奔而去。
当陆萱准备追上去时,太后坐在原处,慢悠悠地喝了一杯酒,说道:「陆小少爷,活了那麽久,想做的都不是自己想做的,有意思吗?」
「我是陆家的长子,这是我的责任。」陆萱握紧拳头,他没有回头,只是道:「您也可以选择善终的,为什麽得破釜沉舟呢?」
「你有你为了陆家存亡的责任,哀家也有为了哀家那对儿女报仇的责任。哀家早已满身罪孽,但就算要死,也得拉着他下地狱。」烛光之下,太后的神情是如此阴森恐怖。
商柔慌不择路地逃走,乌云渐厚,难辨前路,他一个不慎就绊倒地上的断木,整个人往前扑去,恰好前方是一个崩毁了一个半的枯井。他整个上半身径自往枯井里倒下去。
枯井底部都是厚厚的腐烂落叶,所以倒是没有伤及筋骨,幸好是後背落地,因此膝盖的伤不至於雪上加霜,但全身还是疼痛得很。商柔仰头看着被井口圈起来的夜空,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麽办。太后和陆萱还在宫里,自己是万万不能呼救的—可是若是他们离开,又有谁会经过这荒废的宫殿呢?
正在此时,陆萱的脸出现在井口,商柔吓了一跳。
「爬上来吧。」陆萱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根绳子,把绳子的一端丢到井底,商柔握着绳子,却没有动手,只是不安地看着陆萱。
月光迷蒙,连陆萱的容貌也失去以往的坚定可靠。
「先上来再说,好不好?」陆萱叹了口气道:「我要是想对你不利,连绳子都不会给你了。」
商柔虽然当男宠当得久,但以前还是常常爬树的,几下子就爬到井口,只看见陆萱把绳子的一端绑到大树的树干,他则坐在走廊下乘凉。
落叶随着夜风而无助地旋转着,发出哭泣似的沙沙声。
商柔靠在井边,没有靠近陆萱。
「你想再次掉下去吗?」陆萱无奈地说道。
商柔没有说话,只是盯着陆萱看。
「看上我了?」陆萱走上前,揉着商柔的头发。
「为什麽你会在纳王的旧时寝宫里跟太后在一起?」商柔总算想起虹桥宫是纳王在世时的寝宫。
「太后娘家姓林,跟陆家有点亲戚关系,今天又是纳王死忌,我们聚在一起怀念他而已。」
商柔双眉深锁地看着陆萱,明显没有相信陆萱的鬼扯。
「我还能够做什麽?我可对太后毫无兴趣。」陆萱依然嬉皮笑脸,商柔却只记得他刚才看着太后的眼神—如此冷静得近乎冷酷。
「陆萱??」商柔握紧拳头,他低声道:「你??是一个好人吧?」
「你这问题太天真了,这世间哪有绝对的好人和坏人,坏人也从来不会觉得自己是坏人。」陆萱顿了顿,他问道:「陛下满手血腥,弑亲夺位,你觉得他会认为自己是坏人?」
商柔猛然抬头道:「不要挑拨我和他之间的关系。」
陆萱走前一步,他叹道:「你在逃避我的问题,可是你也明白,你跟他的关系愈是亲密,这个问题就愈是不可逃避。」
「你觉得他是坏人?」
「每个人的立场不一样而已。」陆萱沉默了许久才回答道:「无论如何,他一直都是我的朋友。」
太后已经离开,陆萱便送商柔回彩霞馆,二人默然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