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彩霞馆前,刚好凌绿正想出去找他的主子,他看见陆萱一身玄袍,腰间戴着佩剑,看起来还算是光鲜,商柔则灰头土脸的,头发上还沾着枯叶,一时之间也猜不透他们刚才到哪里去了。
「回去好好休息吧。」陆萱拍了拍商柔的肩膀,商柔终究还是道:「你??若是想与人说话,你可以找我,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凌绿一听,不禁怀疑地看着陆萱。陆萱懒得理会凌绿,他略一沉吟道:「商柔,现在京城得变天了,我知道你还在跟陛下冷战,你最近也千万别跟他接近,免得被那件事波及。」
「什麽事?」
陆萱叹道:「无知是一种幸福,明白吗?」
「你告诉我!」商柔大声道,闻萧伶的暗示丶陆萱和太后的夜会,彷佛都在指向某种不祥的事情,他不喜欢被蒙在鼓中。
「只是些前朝的事务而已。」陆萱向凌绿道:「好好照顾你的公子,别让些不检点的人碰到你的公子。」
凌绿心想:擅闯後宫的陆大人应该是最不检点的那位吧??
商柔目送陆萱远去,这才心事重重地走进彩霞馆里,凌绿急急地跟在身後道:「公子,陆大人为什麽会跟您在一起的?」
「碰巧遇到而已。」商柔揉着腰肢,刚才摔到井底本就受伤,跟陆萱在一起时倒是没留意,现在却开始全身发痛。
凌绿见商柔揉着腰肢,脸色都要发绿了,他颤声道:「陆大人??跟公子??」
「你的想像力别那麽好。不是每个男人都对男人感兴趣的。」商柔虽然心情沉重,但还是被凌绿气得发笑。
牧晚馥现在更少来了。商柔和凌绿住在彩霞馆里,平日也没什麽访客,商柔便愈发随性,男宠穿的那些宽袍大袖也不适合打理花园和平日清理房间,商柔便要凌绿找了几套民间男子穿的短衫长裤。他绑起头发,穿起那些衣服,就像以前在村子般在彩霞馆里种菜和过日子。
不做也罢,一旦做起以前的粗活,商柔倒是从死气沉沉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他这才发现自己有多想念以前在村子里无忧无虑的日子,虽然没有绫罗绸缎,更没有珍馐百味,但跟婉儿在一起相依为命的日子还是那麽简单美好。最大的烦恼或许是雨水不充足,但邻里之间守望相助,也不会因为一场失收而导至无家可归。
一开始凌绿也吓了一跳,要是给陛下知道他的公子现在整天弄得脏兮兮的,恐怕他有十条命也不够,但商柔说自己整天闷在房间里也没什麽事可以做的,他又不是南宫雪,既不会绣花,更不会抚琴作乐,那些妃嫔也不能找他串门,他也得找些事情做的。
秋空放晴,枫叶遍地,如同天然的柔软床铺。商柔早上时拿着油漆为栏杆和墙壁上色,忙了一整个上午,累得满头大汗,便脱下上衫,赤着上身躺在枫叶上闭目休息。他身上的伤疤已经好了大半,皮肤也晒黑了些,看起来有点像以往的样子。
商柔睡得正甜,压根儿就没有发现牧晚馥在身後,却隐约嗅到一股熟悉的茉莉花香。
「该不会是那个湘美人显灵吧……」商柔喃喃自语地说道,站在牧晚馥身边的凌绿吓得脸色都发绿了。
「哪个湘美人?」一把熟悉的声音响起来。
商柔一回头,只看见牧晚馥正靠着走廊木柱站着,长长的睫毛平白添了几分妩媚多情,略长的眼尾总带有几分欲语还休的柔和。一身雪白衣袍使他飘飘若仙,彷佛将会消逝在风中。
对方倒是吃得好住得好,还多纳了一个玉姬,反观商柔却是搬到彩霞馆里受罪。
商柔闷闷地翻身下跪道:「臣妾参见陛下。御前失仪,请陛下恕罪。」
凌绿连忙把外衫递给商柔,商柔手忙脚乱地穿上外衫。
牧晚馥眯起琥珀色的眼眸看着商柔的伤痕,活像一头冷漠的波斯猫,散落的棕发如同浓墨般倾泻着,美得慵懒,却又有几分冷峻。
「你怎麽受伤了?」
「就是??在花园摔倒了。」商柔的肩膀和背部都有瘀伤,这绝对不是平日摔倒可以造出来的伤痕,但他不敢说出自己去过虹桥宫一事,毕竟太后和陆萱只是见面而已,这不代表他们在盘算什麽坏事,然而若是让牧晚馥知晓此事,恐怕陆萱的日子会很难过。
「下次小心一点。」牧晚馥只是温柔地弯起眼角,微笑道:「所以,你就打算一直把朕晾在这里?」
凌绿扶着商柔站起来,商柔唯有说道:「小厨房里还备有午膳,请陛下留下来。」
话一出口,商柔的脸色就变了,今天是合和公主的死忌,他准备的都是对方生前爱吃的菜肴。牧晚馥那心思细腻得很,不可能没有发现的。
果然,凌绿马上会意地说道:「小厨房里还没有准备好,请陛下和公子稍等。」
商柔心虚地看着牧晚馥,牧晚馥似乎没有起疑,只是说道:「那就进去等等吧。」
赵公公在一旁道:「那玉妃娘娘……」
「不急,朕今晚再去。」牧晚馥看也没有看赵公公,只是牵着商柔的手一同进去。
商柔的手心里都是冷汗,他避免牧晚馥发现自己的异状,又想起之前陆萱的警告,便问:「陛下最近在忙什麽?」
牧晚馥握紧商柔的手,微笑道:「刚才朕进来时,看到彩霞馆有些屋梁被白蚁蛀蚀了。」
「是的。」商柔摸不清牧晚馥的用意,便唯有顺着对方的话。
「一间屋子看起来再是漂亮,若是里面都是蛀虫,早晚也会倒塌的,所以还是要定期把白蚁全都杀光,顺便把朽木换下来,以一些刚刚砍下来,更为稳固的木材取代。」
商柔只是点点头,他完全不明白牧晚馥在说什麽,白蚁到底跟牧晚馥的事情有什麽关系?
二人坐在花厅里,气氛颇为尴尬,毕竟合和公主那件事还没有了结,牧晚馥的态度少了以往的温柔,商柔只担心午膳一事,也没心思讨好他。
等着布菜时,牧晚馥说道:「商柔,你不必自己动手为彩霞馆翻新,朕待会派人过来帮忙。」
「没关系。」商柔略略一顿,便说道:「臣妾以前在家里也是这样做的。」
「想家了?」牧晚馥微微一笑。
商柔抬头看着牧晚馥,对方好像没有沉下脸,商柔便小心翼翼地点头。
牧晚馥略略点头,没有再作任何表示。商柔不知为何有点失落,他当然知道自己不能出宫,也明白牧晚馥不会带自己回去的??
可是,就算是谎言也好,都希望可以听到牧晚馥的安慰,他心思如此细腻,不可能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吧?
商柔只想随便说些话打破这沉默,提起想家,他倒是想起不少旧事,便趁着赵公公侍候牧晚馥在金盆净手之际,问道:「之前您受伤和中毒一事,调查得怎麽样?」
这两件事似乎已经彻底被忘掉了,但商柔心里隐约知道,牧晚馥不是那种以德报怨的人。
赵公公捧着金盆的手一顿,牧晚馥正低头优雅地拿丝帕擦着春葱似的玉指,颈部的线条修长纤细,他抬起一双如同陈年佳酿般深邃的琥珀色眼眸,浅浅地微笑看着商柔道:「还没有头绪。」
商柔被牧晚馥那含笑的眼眸却是看得心里一寒,他记得上次牧晚馥明明是说有些线索的,为什麽现在却是毫无线索?
正当商柔胡思乱想之际,牧晚馥突然道:「午膳怎麽等了那麽久?」
赵公公弯身道:「老奴这就去催一下。」
「赵公公!」商柔立即跳起来,牧晚馥一手支颐,静静地看着他,唇角是淡淡的笑意,商柔唯有讪讪地坐下来。
赵公公离开之後,商柔就更是紧张。正在此时,宫女前来通报道:「玉妃娘娘求见。」
牧晚馥挑了挑秀眉,他看着商柔,没有说话。
商柔心想,牧晚馥在外人面前一向是注重礼仪风度的,若是玉姬在这里,他发现那菜肴是跟合和公主有关的话,他总不至於像上次在玉华宫寝殿般当场发作,便强笑道:「陛下若是不介意,那就请玉妃娘娘进来吧。」
宫女离开不久,玉姬穿着一袭湖水绿色束腰襦裙就进来了。新承雨露,玉姬的容颜脱去稚气,倒是多了几分娇媚,那水灵灵的眼睛一看见牧晚馥就亮起来,一蹦一跳地跑过去,紧紧地挽着他的手臂,仰起头道:「陛下!」
牧晚馥拍拍玉姬的脑袋,向商柔抬了抬下巴道:「别人还在看着呢。」
宫女搬来绣凳,玉姬便听话地坐在二人之间。
商柔站起来行了礼,玉姬笑道:「公子坐吧。」
这丫头倒是被牧晚馥教得有模有样了。
「陛下不是说下午要过来臣妾的宫里吗?臣妾还特地命人做了清蒸石斑呢。」玉姬嘟嘴说道。
「妳不是找过来了吗?」牧晚馥微笑着道。
「陛下不能这样,老是要其他人来对陛下好。」玉姬委屈地说道。
玉姬的无心之言,却使商柔心中一动。
牧晚馥歪头想了想,他突然说起东瀛语来,他跟闻萧伶一样,语言方面颇有天份,加上东瀛语本就源自中原语,他上手得很快,玉姬当然是以母语回应,她说得很快,牧晚馥回应得有点慢,玉姬立即就笑起来。
商柔唯有默默地坐在一旁,玉姬还小,估计在东瀛里也是养在深宫,男人都没见过几个,她自是可以一心一意地侍奉君王,反观自己—残缺将就的感情,这就是牧晚馥最後给予自己的评价。
自己的一切付出,就这样被彻底地否认了。
此时,赵公公带着宫女前来布菜,凌绿急急地跟在後面,向商柔摇摇头,示意事情瞒不住了。
商柔心中叹了口气。
一碟碟菜肴被送到桌上,牧晚馥随意问道:「怎麽来得那麽晚?」
凌绿上前道:「禀告陛下,菜肴是早就准备好,但公子生怕陛下不喜欢,所以才要小的另起炉灶。」
「这样说,朕倒是鸠占鹊巢了。」牧晚馥把桌上菜肴看了一遍,便浅笑着说道。
商柔心中一凉,牧晚馥果然看出来了。
「陛下,鸠占鹊巢是什麽意思?」玉姬不解地问道。
牧晚馥笑盈盈地看了商柔一眼,便向玉姬道:「鸠占鹊巢的意思是,强占了别人所拥有的东西。可是,君子有成人之美,若对方真的觉得那麽勉强,中原的君子是不会勉强对方的。」
商柔闻言却是心痛如绞,自己蒙着被天下人唾骂的恶名入宫为妃,最後只是换来对方的勉强两字。
自己是不是只能把心挖出来,才会使对面这个男人明白自己的感情?
商柔的双手在发抖,他突然说道:「臣妾身体抱恙,免得传染陛下和玉妃娘娘,先行告退了。」
他站起来向牧晚馥行礼。
「芳菲好好休息吧。」牧晚馥淡淡地道:「毕竟是朕不好,打扰了你的兴致。」
商柔咬紧嘴唇,他回头看了牧晚馥一眼, 那眼神既是委屈又是无奈,却偏偏什麽话都不说,然後就匆匆地往门口走去。他走得太急,一脚绊到门槛上,凌绿来不及扶着他,商柔的左膝便磕到门槛上,痛得他连泪水都冒出来了。
「商柔??」商柔隐约听见牧晚馥在後面轻轻地唤了一声,唤的不是芳菲而是商柔,然而商柔只是扶着门扉站起来,头也不回,狼狈地一拐一拐地离开了。
商柔回到厢房里,他坐在贵妃榻上,只感到左膝痛得抬不起来,又想起刚才牧晚馥的话句句带刺,更是疼痛难当。
凌绿拿了药膏进来,为商柔敷药,心疼地说道:「公子您可得小心一点,这膝盖还没有全好呢。」
「他们走了吗?」商柔闷闷地说道。
「饭菜都撤了,陛下回留云宫处理政事,玉妃娘娘回绮雪宫休息。」
商柔现在也毫无食欲,只是疲累至极地擦着脸庞。
凌绿低声道:「公子您仔细想想,若是哪天陛下跟您温存时,您发现陛下还念着皇后娘娘,您也会动气吧。」
「也不是没有试过。」商柔想起二人还在幽会时,不是在牧晚馥的龙床上发现闻萧嫣的手帕吗?
凌绿一窒,他又说道:「哪个男人不喜欢自己的妻妾乖巧懂事,而且您??刚才陛下是想要跟公子和好的,要不然陛下怎麽会过来跟公子用膳??」
商柔手中的动作一顿,牧晚馥是不会在合和公主一事上妥协的,所以他刚才为什麽来找自己?真的是存心想和好?还是他有其他目的?
想了一阵子,商柔又觉得好笑,堂堂一国之君需要在自己身上盘算什麽呢?
「我累了,先去休息。」
凌绿叹了口气, 公子那脾气,早晚得吃个大亏。
宫里新招了一批宫女太监,反正也没有新人会来到彩霞馆里,所以彩霞馆的生活还是只有商柔和凌绿。
枫树上的最後一片落叶终究是被秋风吹散,却犹自缠绵不休地绕着树干旋转着,恋恋不去。
商柔从午睡中醒来,却发现凌绿不在房间里,这小子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偷懒去了。
他来到小厨房里,凌绿竟然不在小厨房里偷吃糕点。他唯有走出彩霞馆的大门,打算去附近看看。
「对不起,奴婢下次不敢的。」突然听见一把熟悉的声音从走道的另一边响起来。商柔有点疑惑地回头去看,只看见一个嬷嬷正在责骂一个女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