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足写了两张纸才写完,曲昀将药方放在一边晾墨,见喻旻脸色回缓不少,便道:“我先回去给你抓药,你好好休息,切忌多思。”又朝林悦道:“林悦随我去帮忙。”
喻旻点了点头,抬了抬下巴指着帐里惨遭林悦分尸的矮凳,“清理一下,等会殿下回来看见。”
***
曲昀把林悦拐出来是另有事要问,“大帅毒发时北胡人是怎么激他的。”
林悦的表情瞬间变得一言难尽,半天才道:“他们寻了个同殿下很像的人,在我们面前杀了。”
曲昀惊愕地忘记迈步,尽管他一点也不了解“杀了”这个过程是怎样一番血腥残暴,他仅仅是听到这件事就已经觉得难以接受。
他舌头仿佛冻住了,忍不住再次确认:“他...大帅亲眼看见了?”
林悦点了点头,“从头到尾。”林悦愁云惨淡地讲:“那个人身形同殿下一模一样,脸上用人皮面具做了遮掩,以假乱真。我俩都认成真的了,那人被...”林悦甚至都不愿意再复述一遍,“我差点都给吓死,何况阿旻。”
曲昀脚下的步子突然迈得急速起来,“近日没什么事情不要找我,除了大帅抱恙,问诊一应事宜暂不受理。还有,一日三餐你们就随便对付着,解药我得尽快制出,不然要出事。”
卫思宁从另一侧走过来,刚好看见两人急匆匆地走过去,曲昀正侧头同林悦说着什么,后者紧抿着唇不住点头,心下觉得奇怪。
回来时喻旻已经在矮榻上睡下了,浅眠着并没有睡熟,听见响动便睁眼去望。
卫思宁坐到矮榻上,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难受么?”
喻旻摇了摇头,握住他的手在自己脸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蹭,“我方才做了一个噩梦。”
“嗯?”
喻旻:“梦到你死了,就在我面前。”
喻旻吐字的气息喷在他掌心,挠得人心痒。卫思宁低头在眉间落下安抚的一吻,“傻不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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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魇
闷响的战鼓声仿佛从九层幽冥传来,恍惚又急促。
天际是瓢泼似的大雨,眼前是武装成铁铸雕塑似的骑兵,正围着什么东西。
他拖着长剑,一步步走过去。蛮人骑兵突然发出一阵欢呼似的大笑,紧接着一颗头颅滚到他脚下,与脚尖相撞后便不动了。
喻旻麻木地低头,麻木地盯着头颅看,最后像之前无数次那样蹲**,把那颗温热的头颅揽到怀里。
周围骑兵的嬉笑声更大了,他仿佛听不见似的。
喻旻一手将头颅护在胸前,一手提着长剑,像是浴血重生的怨鬼:“你们都要死。”
火烧得碎屑浓烟满天,他看不清也听不见,手里的剑已经残破不堪,剑刃卷着边,剑锋断了一截。
他手一松,“哐当”一声砸在地上蛮人重骑的尸体上。
“阿旻。”他听见有人叫。 “你看看我,阿旻。”
他仿佛一具失了魂灵的躯体,僵硬地低头,看到怀里那颗头颅在朝他笑,血从他大笑的嘴里流出来,怪异又阴森。
“都怪你。”头颅说,“你看看身后,看看脚下,再看看我。都是你杀的。”
“不....”
“是,是的。”头颅说:“阿旻,这些人为什么杀我啊,你想想,仔细想想啊。”
他已然是被**控的人偶,丝毫也挣脱不了,一字一句道:“是...因为我。”
一道雷在头顶炸开,他看见脚下的尸山尸海,头颅在他怀里阴狠地大笑,大张着的嘴巴源源不断流出暗红的血。
他突然发出一声悚然惊叫,还魂似的将头颅甩出,朝着眼前散不尽的浓烟怒吼道:“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阿旻——!”
有人叫他。
他仓皇四顾,竭尽所能也看不清周围。只能跪在雨幕里朝着虚空喊:“殿下...我在。”他将脸埋进掌心,一会又捂住双耳,全身止不住地战栗,“我害怕...”
“阿旻——”
喻旻被人从梦魇中强行唤醒,睁开眼一瞬间还有些愣怔。回神便看到卫思宁悬在上方焦急的脸,“你做什么梦了,这样叫都不醒。”
“我...”喻旻喉咙干涸,吐字一阵刺痛,像是真正如梦中那样嘶喊过。
卫思宁替他擦净发际的汗,床边是他刚刚匆忙点燃的一盏小油灯,不知是不是光亮太过晦暗的缘故,他隐约觉得喻旻皮肤下面的颜色不太正常。
他把被子边缘拢了拢,“做噩梦了吧,别怕。”
他想下床再点盏灯,一只脚刚伸出去就被喻旻拉住:“别点了,太亮了不舒服。就这样陪我躺会。”
“疲累过度就易生梦,我看你连着这几日都睡得不安稳。”卫思宁抱着他,一下一下替他顺着背,“军中事务多叫林悦和郭炳替你分担些,别累着自己。”
喻旻点了点头,见他没起疑便顺着他的话头说:“莱乌有备而来,伽来吙的意图更是不好猜,我有些焦灼。”
“明日叫曲昀再给我拿些助眠的药,没大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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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卫思宁睡得不熟,天微亮就起来了。
晃悠了一圈去找曲昀拿药,进帐没看到人。
长案上堆了半人高的杂籍医书,七八个药罐子横七竖八地摆在旁边,只有些余热,像是天没亮就起来熬好的。
卫思宁绕着转了两圈,随手拿了一本摊开的书看,刚扫到“巫毒草纲”几个字,就见曲昀抱着摞好的几个药匣子进来。
药匣子堆得高出他半个头,曲昀没看见卫思宁,喘着粗气放了匣子转身被唬了一跳,“这么早你怎么来了。”
卫思宁随手把书一卷,敲了敲前排的药罐子,“没你早。”
“阿旻近来睡不好,我来拿点安神助眠的药。”卫思宁过去帮他把摞高的药匣子拿下来摆好,“你忙什么呢,好几日不见人。伙头营烧的菜我都要吃吐了。”
“忙什么说了你也不懂。”他从案桌下拿了一包药塞给卫思宁:“赶紧走,你在这碍手碍脚的知道吗。药拿回去凉水煎半个时辰,午后、睡前喝。啧,别乱翻我书。”
卫思宁盖上《苗人风物》的封盖,睨了他一眼,老大不爽道:“你有空在这看闲书没时间给我们做饭。伙头营送的饭不好吃,近日阿旻都瘦了。”
曲昀都气乐了:“劳驾禹王殿下明鉴,我堂堂一在册军医,看病熬药抓药才是正经,整日巴着我要饭吃算怎么回事。”
卫思宁嘻嘻笑道:“能者多劳嘛曲兄。”
曲昀没空跟他扯,只得道:“还得劳烦伙头营的弟兄再伺候一阵子,我这事情急,一时半会抽不开身。”
不等卫思宁再开口就忙着鼓捣那堆药罐去了。
卫思宁瞧着他也是真忙,便打了招呼告辞。
回去的路上冤家路窄遇上了文是殷,身边还有个人同他有说有笑,是林悦。
两人迎面而来,同他打了个照面。
林悦看见他,“咦,殿下这么早从哪来?”
卫思宁看了眼文是殷,不自觉地抬了抬下巴,问林悦:“你上哪去?”
林悦兴奋地搓手,“文兄画了几张武器样图,邀我去帮着瞅瞅。”他盯着卫思宁手指上挂着的药包:“你病了?”
“给阿旻的。”
林悦脸上的笑凝了一瞬,蓦地紧张起来,“阿旻、没什么大碍吧。”
喻旻千叮万嘱不能走漏风声,特别是不能叫卫思宁知道。
他心里急出火来面上也要装得平常,瞬间图样也不想去看了。
卫思宁又瞟了眼文是殷,嘴里回着:“没什么事,就是休息得不好。最近事情多,你有空就帮着点,跟人瞎跑什么呢。”
林悦此时挂心喻旻那头,面含愧色道:“对不住了文兄,我得看看大帅去,图纸先放着,我改日再去找你。”
卫思宁只是见着文是殷不大气顺,随口那么一说,主要还是说给文是殷听的。
不料林悦却上心了,扯着他就走。倒弄得卫思宁有些懵了: “诶诶,你要去就去,又不急这一时。”
林悦拉着他往回走,“我随你去看看,阿旻哪里不舒服吗?”
“他要想的事情太多,晚上睡不安稳。”
“晚上你得警醒点,实在不行就把他叫醒,人在噩梦里头是被缠着的,想醒醒不了。”
卫思宁突然顿步,睨着他:“你怎么知道他做噩梦?”
林悦半张着嘴,喉头一哽“……前几日阿旻跟我说的。”
卫思宁眉头一挤,看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他前几日就开始做噩梦了?我怎么都不知道。”
“他顺口跟我提了一嘴罢了,”林悦催他走:“做个梦而已,也要事无巨细跟你讲吗,你是闲人阿旻可不是。”
卫思宁半是埋怨半是拈酸道:“你也知道他不闲,还整日跟着文是殷鬼混。”
林悦忙不迭卖乖:“是是是,我错了,往后只跟着你鬼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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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城
两人一路回帅帐,喻旻正坐在桌案前翻看折子。
卫思宁命人架起一只炉子,搬了只小矮凳坐着在门边给喻旻煎药。
林悦一边注意着卫思宁的动静,一边慢慢蹭到案前,小声问喻旻:“你梦魇症更严重了么?”
喻旻轻轻嗯了一声,疲累道:“昨晚惊动了殿下。”
林悦回头看了一眼卫思宁,后者正背对着他扇火。他方才的搪塞之词,不知殿下信了几分,迟疑着说:“...迟早瞒不住,要不就...”
“不成。”喻旻打断他:“他若是知道了必定会去找莱乌,你我有几分本事能保他无虞。这事先放放,我有别的事情要同你商量。”
喻旻丢了折子起身走到沙盘,林悦随手拉了把椅子坐着,跟着他一起看沙盘地图。
林悦指了一处山壑,“总是找不到伽来吙孤狼军的踪迹,我寻遍了也只有这一处可供大军藏身。”
林悦顺着他的手瞧过去,讶然道:“这可是一片毒瘴林,虎狼狮豹都待不住的。”
喻旻一耸肩,“那你觉得伽来吙独身前来的概率有多大。”
林悦:“.....不太大。”
伽来吙没这么闲,特意来邺城就只为了给义弟摆一场赔罪宴。暂且不说喻旻身上的毒跟他有没有干系,此时北胡和柔然结盟,他必然撇不干净。
喻旻道:“这就是了。两件事情我们能确定,第一伽来吙带了大军。第二除了这个山壑,其余地方找不到踪迹。”
林悦盯着沙盘少时,点头道:“我带人去看看。”
他们来邺城也有些时日了,总这么等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主动出击。只要找到柔然陈军边境的证据,他们便可光明正大地开战。
大衍军从中原腹地远涉北疆,比不得柔然北胡世代守在戈壁上,他们的骑兵是这戈壁上的群狼,来去如风。
持久战对大衍军百害无利。
既然要去查探,当然越快越好。喻旻一手解下轻甲护腕,拿过一旁的常服外袍就往身上披,“我同你一起去。”
林悦还未说话,卫思宁先过来了。方才两人说的他听了两耳朵,便道:“毒障就是层天然屏障,雾气浓的时候什么也看不见。晚上再去,那么多人总得生火,兴许还能看出点什么来。”
林悦知道喻旻是强打着精神在琢磨这些事情,想让他再多休息会,1便附和道:“殿下说得是。咱们晚上再去,也容易躲开探马。”
又说了些别的事便到了午时,三人在帐中怨声载道地用午膳。
林悦戳着碗里的白饭,对着几样菜都不想下手,“你说盛京城也咱们送来这么多好食材,怎么不给配几个做饭像样的厨子。”
喻旻面无表情地塞进一口辨不清形状的菜,“下次写军报你可以提一提。”
卫思宁点头,深以为然。
又过了一会,卫思宁突然问:“近来军中有什么古怪疫病么,我看曲兄忙得日夜颠倒,在看些稀奇古怪的医书。”
林悦鼓着腮帮,茫然摇头,末了又说:“...兴许是他自己看着玩吧,名医就爱研究一些疑难杂症。”
卫思宁丧着脸,嘟囔道:“也不知这样的餐饭还要吃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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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春寒乍返,一层白霜悄无声息地铺下来,伴有刮面的冻风。城门上巡防的士兵在寒夜里直打哆嗦。一个老兵站在瞭望塔上望着黑黢黢的原野,随即一个寒颤打得眉眼一皱。
到了换防时间,他搓着手往下走,替他的士兵拢着领口站上去,招呼道:“下头火盆温有酒,喝几口暖暖再回去。这风杀人得很哟——”
他话音未落,一阵破风声在晦暗的夜色里突兀地响起,紧接着一支狼头木羽箭便“噗”地一声钉在他胸前,整个人被这支灌满力量的箭冲地往后退了好几步,一脚踏空了。
千钧一发之际,那士兵费力扒拉住横梁,半个身子挂在木塔外。
底下是来往巡逻的弟兄,没有看到他身处险地。
瞭望塔在敌方射程之内,他不能再叫人上来。
那士兵一只手抓住横梁,另一只费力探上去摸警报哨的机括开关。
半晌后,一声长鸣响彻邺城北城门。
校尉赵昳正结束巡防要休息,一碗热酒刚送到嘴边,被这尖声警报哨吓得泼了满身。
他愣了好半晌,想着是不是哪个新兵蛋子喝多了把机括开关线当裤头绳子拉。
随后便看到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东南方的瞭望塔上掉下来,像是掉入鱼池的饵料,“轰”得一声炸得满池生花。
赵昳操起佩剑就往外跑:“**的有敌袭!”
三两步跑到城墙上一看,赵昳狠狠咽了口唾沫,挎着剑愣了。
就这眨眼的功夫,三座瞭望塔下的士兵已经所剩无几,个个胸口都钉着一支通身乌黑的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