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灿阳刺得他下意识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就见燕无计一副见鬼的表情。
“是你……”燕无计喃喃道,“你……你是……”
萧绝一脸厌恶:“我怎么了?”
燕无计本来就有所猜疑,现在仔细端详这张明艳的脸,确实与记忆中那张略有模糊的脸有几分相似。
他很像他的母亲。
但情感上,燕无计还是不敢置信:“不可能,那孩子早该死了,你不可能是他。”
“呵,”萧绝冷笑道:“你说的对极了,被你扫地出门的野杂种,早就二十年前就死了。”
“你!”燕无计怔怔片刻,突然冲上前来揪住萧绝的衣襟,眦目欲裂,“是你杀了星寒!那可是你兄长!畜生!!!”
萧绝一拳打在燕无计的胸口,拉开两人距离。
“我从小无名无姓,无父无兄,你说燕星寒是我兄长,未免过于抬举自己。”
燕无计从震惊中回缓过来,想起前番种种,便明白萧绝从一开始接近燕家人就是为了来报仇的。
他心痛难当,又无可奈何。
“我年轻气盛时犯下许多错,对不起你母亲,也对不起你,你怨我恨我,想如何报复都行,”燕无计叹了一声,“你先把飞霜交出来。她是你妹妹,她是无辜的。”
萧绝蹙眉不语,只听燕无计又道:“我就这么一个孩子了,求你放过她。”
他倏然笑了。
自始至终,他在燕无计这里都是个不该存在的人,凭什么?是因为生母不同,还是因为他这双该死的眼睛?
“好啊,”萧绝扬首指了指燕无计手中的匕首,好整以暇道:“你现在自尽,我保证把你的宝贝女儿原封不动,好生送回上冶。”
“你——!”
“怎么?不肯?也对,”萧绝冷笑道,“区区一个孩子而已,没了可以再生,哪有燕前辈自己的命重要。”
燕无计胸口剧烈起伏,咬牙瞪着他,脸色涨红,神色痛苦。
萧绝上前一步,微微倾身,异色双瞳如毒蝎般慑人:“你的父爱,不过尔尔。”
话音刚落,燕无计忽喷出一口鲜血,溅了萧绝一身。
他单膝跪地,白玉洞箫杵在地上,勉强撑着身子才没有倒下,萧绝疑他有诈,防备地竖起寒霜:“你装什么?”
燕无计此时却连话也说不出来。
萧绝踹了他一脚,没用力气,就把人踢倒在地,定睛再看,燕无计唇边血色发紫带黑,显然是中了剧毒。
他矮身号脉,只一下便了然。
这是陷阱!
萧绝扇了扇燕无计的脸,质问道:“谁引你来这的!”
燕无计嘴唇翕动两下,眼里的光却渐渐散开,萧绝立刻提剑转身想走,刚奔出数丈,就见一群人气势汹汹挡住了他的去路。
都是参加英雄大会的人。
有人发现倒在地上的燕无计,连忙奔去查看,已然气绝,死不瞑目,沾了满身鲜血的萧绝自然成了首要嫌疑人。
更何况,他现在双眼未遮,异色眼瞳十分明显。
“又是断魂散,万万没想到啊,你竟是那毒贼子!枉我们因你是傅少御的朋友,对你处处信任,毫不设防!”
“傅少侠在哪?他应该还被蒙在鼓里呢!”
“……”
萧绝孤身立于包围圈中,听到傅少御的名字,暗暗握紧了寒霜。
“让让,麻烦让让。”
施奕背负长刀拨开人群走上前来,沈仲清跟在他身后,见到结拜兄弟死相惨状,一脸痛惜悲愤:“萧公子?!怎会是你!我三弟与你究竟有何恩怨,你要先杀他爱子,掳他爱女,又害他性命?”
施奕也是不敢相信:“萧公子,你讲清楚来龙去脉,大家会还你一个清白。”
萧绝不予理会,而是问沈仲清:“你怎知是我掳他爱女?”
沈仲清道:“自是武侯府中家丁回禀,有人亲眼所见。”
萧绝心里有了计较。
掳走燕飞霜之人,故意引他至此,又派人通禀燕无计,精心制造这一环又一环,应该不止是为了戳穿他的身份。
燕无计所中的断魂散计量拿捏得恰到好处,气急攻心便催动毒发,说明幕后主使不仅熟知此毒,甚至还可能知道他与燕无计的关系。
他环视四下,视线一一扫过一张张或惊或怒的脸,想来那人就藏身在这之中,静静看着这场由他主导的戏码。
“萧公子,你快为自己辩解,我信你。”施奕急切道。
除傅少御外,施奕算是与萧绝相处时间最久的人,他自认虽然与萧绝交情不深,但依着他们平日的相处,他相信萧绝不会做出掳走燕飞霜这种事。
更何况当初在不至峰的山洞寒潭,萧绝曾经对他兄妹二人施以援手,有救命之恩。
萧绝冷笑,周围这些人一个个看他的眼神都如视蛇蝎,唐筠跑了,他这个传闻中臭名昭著的异瞳杀手就站在眼前,哪怕他自证清白又能怎样?
他懒得多费口舌。
手腕微动,寒霜发出铮鸣之音,立即有人警觉提醒:“他要拔剑!”
紧张局势一触即发。
刀光剑影将萧绝层层围困,施奕长刀出鞘,却不知该帮哪边。
萧绝平素以一当十不在话下,但这里大多都是江湖顶尖高手,纵是独步天下的绝顶高人也根本毫无胜算。
他自知不能恋战,边杀边退,摸到施奕身后,趁其不备横剑于其颈前:“都别动。”
施奕抿唇不语,虽然他现下看不到萧绝的表情,但身后之人凛凛杀气,却沁得他浑身发凉。
他知道,若有人乱来,萧绝真的会杀了自己。
沈仲清肃声道:“你即便今日逃了,我等也定会追你至天涯海角。”
萧绝不作应答,挟持着施奕退至林边,估摸着再走出一里,就能彻底甩脱这些人。
“萧公子,”施奕喉咙有些发紧,“你……你当真杀了星寒和姨丈吗?你是被冤枉的吧?我、我不信你会做这种事。”
萧绝冷笑:“当真不信吗?”
施奕张张嘴,却答不上来,他是不信,可萧绝的眼睛却在向他暗示事实的残酷。
“你们这些正人君子,都是这么假惺惺的爱骗人。”
逃至偏僻的无人处,萧绝倏然撤剑,狠狠踹了一脚施奕的腿弯,施奕踉跄着双膝跪地,抬眼看向这个变得无比陌生的玉面公子。
“你要杀我便动手吧,只是临死前还想请你高抬贵手,放我表妹一条生路。”施奕说完就闭上了眼,喉结不安地上下滚动一番,却迟迟未听到萧绝动手的声音。
他迟疑地睁开眼,萧绝正握剑站在一旁,不知何时,傅少御站在了十步之外,正静静地看着这边。
似缱绻对视,又似无声对峙,过了片刻,傅少御张开双臂对萧绝说:“过来。”
萧绝咬咬唇,用尽毕生勇气唤了他声“御哥”。
声音颤抖至极,还掺着一丝沙哑。
“嗯,”傅少御冲他点点头,“你过来让我抱抱。”
萧绝几乎是飞扑进了他的怀里,佩剑掉在了地上,双手死死箍住男人宽阔的后背,把头埋进他的颈窝里:“御哥,你别不要我。”
“我在,”傅少御拍拍他颤抖的背,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不在,你总是要闯祸的。”
萧绝没答话,只把他抱得更紧,一颗心慌张到死。
傅少御知道他的事了吗?他会不会也同那些武林正道一起,视他为邪魔歪道,恨不能把他挫骨扬灰?
“萧绝。”
男人轻轻揉了揉他的后脑,声音极尽温柔。
萧绝应了一声,闭着眼往他的颈窝里蹭了蹭。
“把燕飞霜的下落告诉御哥好吗?”
萧绝倏然睁开双眼,柔软褪尽,满是霜雪。他抱紧傅少御,声线已恢复往日的冷清:“你也认为是我做的。”
傅少御没说话,只是在他耳边轻轻叹息了一声。
萧绝已然明白他的意思。
电光石火间,他扬起那只揽着傅少御脖颈的手,趁对方没有防备快速劈下,怀中骤然一沉。
“萧公子你要做什么?你别胡来!”施奕紧张大喊,又不敢轻举妄动。
“你以为我要做什么?”萧绝捞起被劈晕过去的人,僵硬地勾了下嘴角,发出一声极轻的呢喃,“我不过是要抓住他而已。”
第57章 困锁情
傅少御醒来时,后颈钝痛不已,视野蒙昧不清,摇摇晃晃的,应该是在马车上。
他使劲眨眨眼,试图让自己更清醒些,依稀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靠过来,紧接着一阵轻飘飘的香气盈满口鼻,他又晕沉沉的睡了过去。
接连两天,都是如此循环往复。
刚有些苏醒迹象,就被迷香重新撂倒。
傅少御终日浑浑噩噩,神志不太清醒地暗骂萧绝这个小坏种简直疯了,这是铆着劲要把他药死吗?
他很生气。
萧绝摆明了又在胡思乱想,丝毫不信任他的真心。
先前对他说的种种承诺,他竟全然当做耳旁风了么?
没良心的小东西。
这日,他赶在萧绝再次迷晕他之前开了口:“你想让我死,就拔剑给我个痛快,我不想到九泉之下做个饿死鬼。”
声音沙哑至极,像只破旧的风箱。
萧绝反手给了自己一巴掌,愧疚道:“是我疏忽,”他捧着傅少御略显憔悴的脸颊,拇指一遍遍摩挲着男人下巴冒出的胡茬,“等会儿到了客栈安顿下来,我就给你弄些东西吃,御哥你再忍忍。”
傅少御闭着眼没什么反应,一来是被这小东西气的不想说话,二来是被饿的实在没有力气。
其实倒也不怪萧绝粗心大意,他这几日也没怎么进食。
自那日逃脱后,沈仲清就对他下了江湖追杀令。他带着傅少御一路南下,为躲避武林人士的眼线,耗心费神,寝食难安。
但不能停下来。
停下来就是死路一条,他还没有和傅少御白头偕老,怎么能死?
哪怕傅少御知道他的身份未必能容得下他,但没关系,他把男人绑在身边,待安定下来,他有的是时间让他重新接纳自己。
难得偷闲片刻,萧绝又觉得自己好生悲哀:江湖茫茫大,竟无他的一隅容身之处。
思来想去,他还是带着傅少御奔赴蜀中。
生死关头,他能想到的也只有踏仙阁这个去处了。
他将傅少御安置在不至峰山脚下的临泉小镇一家农户中,户主是个风烛残年的老瞎子,不知他二人身份,还算安全稳妥。
萧绝端来一碗米粥,一勺一勺耐心给傅少御喂下,又掏出袖子里沁了迷香的帕子,捂了男人的口鼻。
见人晕睡过去,他又不放心地用铁链把人绑在床头,这才起身出门。
他要先回趟踏仙阁探探情况,若唐筠那群反叛者不在,他才能安心把傅少御带回去。
听到脚步声渐远,床上之人陡然睁开双眼,还好这次他提前防范屏气敛息,才没真的被迷晕。
但不免还是吸入了一些,他使劲用脑袋撞了两下床头,疼痛使得他清醒了几分,他翻身而起,却无法挣开铁链。
傅少御沉沉地叹了口气。
不多时,窗下忽传来几声动静,紧接着窗户被撬开,一道人影快速闪进屋内,还顺势滚了两圈,藏到桌案之下。
动作行云流水,极为熟练。
傅少御眼皮都懒得掀:“就我自己,不必藏了。”
“嘿嘿,我这是习惯了,习惯了。”那人来到床前,见到傅少御手腕上的铁链,眼珠骨碌两下,笑得鸡贼:“你俩真有情趣。”
傅少御哼了一声,问:“外间什么情况?”
“还能有什么情况,自然是一团糟啦。”来人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床边,把傅少御往里面挤了挤,说:“他们这几天都脱不开身,只有我闲着来跟车,可把我累坏了,杀了十来个尾随的杂碎。公子倒好,整天躺在马车里和美人颠鸾倒凤,好生快活。”
傅少御这才掀开眼皮,幽幽看了他一眼。
那人嘿嘿一笑,撸起袖子要来给他打开镣铐,傅少御却出声制止。
“干嘛?再不打开可来不及了,你的美人一颗心都挂在你身上,估计马上就要回来了,这可是唯一的逃跑机会。”
“谁跟你说我要跑了?”
“不跑干嘛?你要跟他回去做踏仙阁的压寨夫人?现在外面可是有一群人铁了心要把这破地方搞垮,公子你可别犯傻。”
“你懂什么?”傅少御当然很清楚局势,也懒得多做解释,只是换了个更为舒服的姿势躺着,意味深长道:“我这是将计就计,顺带给小哑巴一个教训,让他长长记性。”
“哦,”那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行吧,既然没我的事,那我走了。”
“等等,”傅少御叫住他,交代道:“你传令下去,让绝影他们不要轻举妄动,听我号令,见机行事。”
“还有吗?”
“我想吃绿豆糕,你有吗?”
“……”那人顿了一下,幸灾乐祸地丢下一句“褚风告辞”,翻窗跑了。
傅少御冷嗤一声,重新躺回到原位置闭眼假寐,不一会儿那股困乏劲上来,他就真的睡了过去。
没想到这一觉睡得很沉,也不知中途萧绝是不是又给他用了迷香,待他再醒来时,已置身于一座布置精美的寝殿内。
他动了下手臂,铁链发出清脆的响声,伏在床畔的人立刻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