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左手叉腰:“呦,我的年纪,足能做你亲娘了,你还管我叫姐姐?”
沈尧冲她笑:“我瞧你还年轻,称一声姐姐敬你。”
老板娘用右手扶着方桌,蕴藉几分内力,悄悄试探沈尧。
她发现沈尧没有一丝武功。
再看沈尧那副十分俊俏的面容,神光凛然的双目,格外讨喜,格外标致,比段无痕更惹她欢心。她索性道:“我赠你们一只酒酿蒸鸭子,不收钱。诸位客官们,吃好喝好啊。”
老板娘端起一坛酒,婀娜倩影消失在账房侧门。
后厨传来饭菜香味,店小二赶来桌前,弯腰为沈尧等人斟茶,还问他们:“客官们,打从哪儿来?客官说一口官话,是城里人?”
赵邦杰正要回答,沈尧已经出声道:“秦岭那边来。”
店小二点头称是,又说:“应天府要开武林大会,周围十几条路都封了,朝廷派军队来镇守。你们要是想去应天府,想去岐州,只能绕远路,不能抄近道。”
沈尧从袖子里摸出一串铜钱,递给店小二。那小二忙收了钱,脊背弯得更低,更有礼节地问:“客官还有什么吩咐?”
沈尧问:“附近的路都封了,为何你们这条路还在?”
小二将一条粗布甩在肩上,赔笑道:“我们这儿,地方偏呐。平时都没几个客人,春夏两季稍微多些,都是往应天府跑的。想去岐州的人,一般不会绕到咱们这儿。”
沈尧看着他:“多谢。外面那些马,劳烦你照顾了。”
小二连连抱拳:“客官您这话,太客气了,咱做的就是伺候人的活儿,哪儿有劳烦一说。”
沈尧抿唇,端起茶杯,喝下一口润了润嗓子。
客馆内门窗大敞,落日余晖收尽,老板娘亲自来点灯。梁上挂起四盏灯笼,灯芯偏暗,燃着幽幽冥冥的昏光。光影落在杯中,茶叶漂离沉浮,沈尧晃了晃杯子,总感觉有人在看他。他不由得回过头,刚好望向一处墙角。
一群坐在墙角里的壮年男人们发出哄笑。
他们一身武夫打扮,背着弓箭,手握弯刀,眼神时不时瞟向沈尧。其中有人低声问:“那小子没武功,是个兔儿爷吧?”
另一人答:“可不是?长得挺俊,比女人还白,手上没剑没刀,要用何物傍身?”
邻桌有个穿长衣的刀客搭话:“便是一夜酣战,床上动真格!”
几个壮汉都在笑,还有人提起“谭百清好男色”的传闻,说那应天府的流光派掌门家里,也养着许多不学无术的少年郎君。
沈尧脸上泛过红潮。他脸皮这么厚,都被说得烦了。他开始自省,往常从没有人在背后这般议论他,为何今天招来这么多?
难道是因为段家剑客们满身阳刚之气,坐在他的旁边,衬得他这个断袖……格格不入?
灯影绰绰,夜风穿堂而过。
段无痕执起一双筷子,向后一掷,激起一大片拔刀声。
沈尧扭头再看,只见刚才那名刀客被两根筷子钉在了墙上。筷子从他护腰的毛裘间穿过,并未伤到他。但他吓得魂飞魄散,嘴中话不成话:“你、你……”
段无痕从未回头看过他。
他甚至没见到段无痕的正脸。
段无痕喝了一口茶水,才说:“别吵。”
众人收刀回鞘,接连落座,再无一人乱嚼舌根。哪怕四下坐满了人,也比荒郊野外更宁静。
不多时,老板娘和店小二端着几盘菜过来了。沈尧先用筷子扎了牛肉,又尝了一口,才说:“哇,我们真有口福。卤牛肉里还放了二钱山楂,二钱枸杞,和一钱黄芪。”
老板娘面色微凝:“这你都能吃出来?”
沈尧抬起衣袖抹嘴:“这牛肉用文火炖了一个时辰,蛮入味的。我起初还怕在这偏僻地方碰上黑店,怕这鸭子和牛肉里都有毒,现下还好,我放心了。”
老板娘用手帕掩唇,娇笑道:“出门在外,谨慎一点,那是应该的。”
沈尧立起筷子,狠狠一插,戳进牛肉:“这几块肉,切得好厚,味道闻起来也不一样。”他抬起头,盯着老板娘,又冲她笑:“你说,我是换一双筷子,还是换一盘肉?”
老板娘反手端走这一盘牛肉,退离一尺远。惶惶灯色之下,她脸上有了恼意:“今儿个人多,给您上错菜了。稍等啊,我这就让他们去换。”
她这次走得急,脚下甚至一绊。
窗外天色更黑,附近没有一丝车马声。
店小二在门口站了片刻,随手关紧了正门。他扣上双环插销,手掌拍了拍铜锁,鞋尖重重地踢上门板。
赵邦杰侧头观望许久,不由得怀疑道:“少主,这家店,透着古怪。”他握着筷子,问起沈尧:“沈大夫,饭菜没问题吗?”
“刚才那盘牛肉有问题,”沈尧一边扒饭,一边夹菜,“很奇怪,那盘牛肉一半有毒,一半没毒……话说回来,你们知不知道,咱们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这是应天府周围的村镇吗?好荒凉啊!方圆十里内只有这一家客栈。”
坐在沈尧身边的一位剑客一直没有开口。此刻,他忽然出声道:“武林大会召开在即,按照以往惯例,周围村镇必须封路。今天我们赶路时,直奔东南方向……”
段无痕不紧不慢地端起茶杯,仿佛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内、操控之中,沈尧对他的敬仰又多了几分。
沈尧万万没有料到,段无痕竟然透露道:“我们或许已经迷路。”
沈尧一脚踩上长凳,质问他:“有没有搞错?少爷,你会迷路?”
段无痕转了一下茶杯:“我并不熟悉五行八卦阵。”
沈尧略一思索,猜测道:“应天府周围封了路,正好方便一群高手……布置五行八卦阵?所以,我们有可能是被阵法引到了这条路上,而不是走了我们应该走的路?”
赵邦杰马上握住剑柄:“这是一家黑店!”
狄安搭住赵邦杰的肩膀:“稍安勿躁。”
“是啊,稍安勿躁,”沈尧是这张桌子上唯一一个还在吃饭的人,“吃饱喝足,这才是头等大事!人是铁饭是钢。无论你们想做什么,都得先填饱肚子,有了力气,才能去闯荡,去拼搏!兄弟们。”
沈尧啃了一口萝卜,又转过头看着段无痕:“少爷,我记得你娘……我是说,我记得,令堂很擅长阴阳五行、周易八卦这些东西。为什么,你没有好好学?你天资聪慧,悟性又高,不多学点东西,多可惜!”
段无痕没应。
狄安代替段无痕回答:“少主更喜欢武学。”
沈尧点头称赞道:“真是个武痴。”
几人在这里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那一厢老板娘又出现了。她端着两盘新出锅的牛肉,弓着背,谨小慎微地摆好盘子,又说:“小公子,楼上房间也备好了。今儿个晚上,住店的人稍多,咱们还有四间上房,全部匀给你们。您看,行不行?”
沈尧感到疑惑,暗暗想道:奇怪了,为什么这位老板娘只和我说话?口口声声称呼我为“小公子”,就连住店、看房这种事,也要和我商量?难道她看不出来,段无痕才是一副正儿八经的头领气派吗?
两盘牛肉摆在桌上,周围没人动筷子。沈尧一手勾住盘子,又从绢帕中取出一枚银针,试毒试了两遍,才道:“有劳了,过不过夜,我们少爷说了算。”
老板娘仍然盯着沈尧,对沈尧说:“小公子有所不知,咱们这儿可不太平。有一帮匪寇,就在十几里开外安营扎寨,常在夜里跑出来打劫呢。”
沈尧拽了一下段无痕的衣袖:“喂,今晚住在这里吗?”
段无痕说:“住。”
沈尧语声惊讶:“真的吗?”
段无痕吃下一口米饭:“嗯。”他在这样破落的一家客店里,稍微动一下筷子,都像是纡尊降贵了。
并非沈尧挑剔,只是这家客店,处处透着寒酸。圆木搭成的楼梯侧面烂了一个洞,桌椅板凳的尺寸均不相同,桌脚都用破布包了起来,瞧着比他们丹医派还要穷困潦倒。
饭后,店小二带着他们一行人上楼。
沈尧一步一顿,走得很慢,木头台阶在他脚下嘎吱嘎吱地响。赵邦杰走在他前面,先他一步迈进了客房,他远远看见赵邦杰的后背微不可见地凝滞了,黯淡的烛光照出交错的人影。
赵邦杰轻声唤道:“少主。”
沈尧连忙凑了过去。客房的房门大开,夜风从窗边吹过,沈尧伸手挡了一下,掌心沾到了黏黏的东西。他定睛一看,原来是几缕蜘蛛丝。
房间内的状况,和沈尧的假想差不多。桌椅蒙着一层灰,墙角蛛网缠结,床榻上还有遗落的衣物,他往前走一步,立刻打了一个喷嚏。
沈尧不禁笑道:“公子,你最爱干净,最讲究整洁,怎么能住这种地方?”
段无痕却道:“今晚早点休息。明天辰时,接着赶路。”
沈尧拉住他:“喂,等等……”
段无痕抽出腰间佩剑,挥手扫过一阵猛烈剑气,蛛网和尘灰都被吹落到窗外——这原本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可他的剑气实在太强,将屋内的香炉、花瓶都给震碎了。土褐色的陶瓷碎片散落在地面,尖利的棱角刮烂了一尺见方的一块地板。
店小二一脸惶恐,沈尧忙说:“没事,我们会赔钱的。”
小二朝他作揖,讪讪离去。
沈尧踏过门槛,脱了衣服,铺在桌上:“我睡桌子,你们睡床。”他还以为段无痕会欣然答应,却见段无痕撕烂了一件外衣,扯成布条,拴住了两根房梁。而后,段无痕跃过房梁,躺在了那根布条上。
沈尧仰头望他:“你半夜要是掉下来,我可治不好你。”
段无痕道:“掉下来?”
沈尧描述道:“你睡着了,半梦半醒,糊里糊涂,不晓得自己在哪儿,身子一歪,砸在地上,不死也是个半残。我劝你不要仗着自己武功高,就去尝试这么危险的睡姿。”
恍惚间他好像听见段无痕一声轻笑。
那笑声很浅,很好听,虽然有些轻蔑,但段无痕诚实地回应道:“无论是梦是醒,是生是死,我都不该忘记功法。”
沈尧盘腿坐在桌上,问道:“你们这些武林高手,为什么都把功力看得比性命更重?难道不是先有命,才有武功?没了命,还要武功干什么?有了武功,丢了性命,又该如何?”
或许段无痕懒得和他解释。段无痕只对他说:“睡吧。”
沈尧侧身而卧。这一晚,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回到了丹医派,走过一条荆棘丛生的坎坷山路。当他推开丹医派的大门,第一眼就望见了师父。师父穿着一件长袍,神色慈祥温和,双手揣在袖中,好像等了他很久。师兄们纷纷围过来,问起沈尧:小师弟,你怎么还不回家?你在外面遭罪了吗?
沈尧在梦中回答:“我很好,大师兄……”讲到这里,他幡然醒悟,大师兄身体垮了,师父也不在人世了。
他一下子睁开双眼,惊坐而起,大口喘气,后背上全是冷汗,衣袍早已被汗水浸透。胸腔闷痛至极,往事如一场倾泻的山洪般灌入他的脑海,把他呛得像是溺了水。
他不得不自言自语:“师父,师父……我对天起誓,一定会报仇。”
房间里寂静无声。
沈尧抬起头,才发现房梁上空无一人。
他立刻站定,点燃一支蜡烛。借着蜡烛的幽幽昏光,他看清了空荡荡的房间。段无痕不见了,赵邦杰和狄安也不见了。
夜半时分,窗外夜色更浓,月亮被乌云遮挡,留下几颗寥落的孤星,散出惨淡而微弱的白光。
沈尧吹灭蜡烛,打开房门,缓步走了出去。
大堂里没有一盏灯笼,只是黑漆漆的一片,让人无法视物。
沈尧轻手轻脚地走下台阶,摸黑来到了客栈的正门前。他发现,这扇大门被锁得死紧,共有两道插销、三条铜棍挡在门后,就好像,半夜会有什么猛鬼来硬闯一样。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匕首,握在掌中,再绕行到窗户的侧边。这扇窗户是由竹篾编制而成,坚硬的青竹被削为长条,密密麻麻地交织在一起,合为四层,几乎是密不透风的一扇窗。
沈尧一刀砍在边角处,沿着竹子的纹理,狠狠切割。突然手指一抖,他松开了匕首。
四周仍然异常寂静。
偌大的客栈内,听不到一丝人声。
段无痕、剑客们、老板娘、店小二、还有那帮武夫,都像是在一夜之间凭空消失。
更可怕的是,沈尧觉得,他刚才用匕首劈开竹窗时,似乎刺中了一具躯体。
他太熟悉骨骼与肌理,甚至能猜到自己凿穿了那人的檀中穴。可是,他居然没听见那个人痛呼出声。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握紧匕首,使出全身的力气,由上往下捅破竹窗一角,骤然炸开的竹条割伤了他的手指,鲜血洒在窗台上……他看清了窗外那个人的脸。
这人已经死了。
正是傍晚在大堂里高谈阔论的一位武夫。
沈尧和武夫差不多一般高。那武夫刚死不久,瞳孔发散,面色青紫,身体还是温热的。他的腹部靠着外墙,脸贴着竹窗,离沈尧极近。且因他死不瞑目,他和沈尧脸对着脸,眼对着眼,沈尧能瞧见他泛白的眼眶里发黑的血丝,还有死尸的恶臭味扑面而来,萦绕在鼻间。
沈尧头皮一阵阵发麻。他一动不动,强逼自己去看这具尸体的脸。那武夫嘴边带着笑,唇角向上扬,沈尧扣住他的下巴,摸到那人的脸皮僵硬如岩石。这时,背后传来女人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