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尧没有回头。
凉意乍起,一柄软剑缠上了沈尧的脖子。
剑锋出鞘三尺有余,反复游荡、剐蹭,割得他又流出一道血。
沈尧终于开口:“这么晚了,姐姐还没睡觉吗?”
这家客栈的老板娘就站在沈尧身后。她右手提剑,左手牵紧沈尧的腰带,唤他:“小公子不也没睡?”
她立定于死人面前,笑出“咯咯”的声响:“你这小子,生得风流俊俏,竟是个见过大场面的,你不怕死人啊?”
沈尧赔笑:“我更怕你一怒之下杀了我。”
老板娘一手扯开他的腰带,使他衣襟大敞,袍子从左肩膀滑落,挂在他的手肘处。
而他纹丝未动。
因为那把软剑在他的脖颈周围绕成了一个圈,只要他挣扎一下,他就会被一剑封喉。
沈尧真没想到自己也有痛失清白的一天。说来说去还是怪他没有武功。换成段无痕、楚开容被女人这样玩弄,他们早就拍案而起了……啊,不对,楚开容说不定还挺享受的。
在窗外那位亡者的冰冷注视下,老板娘身热如火地贴上来,告诉沈尧:“你啊你,眼下还有两条路可以选。要么,你就早点上路,要么,你就晚点上路。”
沈尧装傻:“什么意思?”
老板娘握住他的肩膀,尖锐的指甲伸长,在他左膀上插出五个血印:“说出你们一行人的姓名、来历、武功高低,我便给你个痛快。否则啊,你这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臭小子,别怪姐姐我心狠手辣……”
她手中一把软剑像个活物,剑尖“刷刷”抖动出声。
她说:“我看你像个大夫。我要趁你还能喘气,把你的心、肝、脾、肺、肾统统挖出来!摆在地上,叫你亲眼见见自己的五脏六腑!”
沈尧却问:“我和你有仇吗?”
老板娘剑柄一转,人已踱步到沈尧面前。她和他对视片刻,咧嘴笑说:“谁说无冤无仇就不能杀人了?”
沈尧又道:“我家少爷已经被你杀了?”
老板娘拍了拍他的脸:“你很聪明,脑筋转得快,晓得从我这儿套话。”
沈尧含笑:“我这不是知道自己快死了,变着法儿多和你讲两句话吗?”
老板娘坐上窗台,双腿岔得大开,裙子都扯破了半截,还骂他:“油嘴滑舌!”
说着,她收紧软剑,语气中充满了威胁之意:“还不跟老娘讲实话,老娘立马送你上西天!别以为自己长了张好脸,嘴巴甜,老娘就舍不得对你动手。”
沈尧抬起左臂,一根手指搭在软剑上,向她卖乖道:“你想知道什么?我一定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你所说 ,我确实是个大夫,医术还算过得去,安江城的瘟疫是我……治好的。我随身携带灵丹妙药,定能药到病除 ……”
老板娘夸赞道:“呦,你挺有一手的嘛。”
沈尧模仿起卫凌风的做派,十分谦逊道:“不敢当,雕虫小技。”
老板娘打断了他的话:“那个穿白衣服的是什么人?我瞧他很面熟。”
沈尧尽力拖延道:“他是我家少主,你听我给你仔细介绍,我家少主这个人可不简单。他年芳二十,正当妙龄,冰清玉洁,尚未婚配,武功高强,出身高贵,气宇轩昂,衣冠甚伟……”
老板娘两指托住沈尧的下巴,脸上没了笑意。她一双柳眉拧成八字,显出眼角和额角的条条细纹:“你家少主叫什么名字?出生在哪儿?你再讲一句废话,我可就要开始剥你的皮,抽你的筋了!臭小子,敢跟我耍滑头?”
这位老板娘行事古怪,言语和举止都很粗俗。今晚打从沈尧进门开始,她一直缠着沈尧说话,刻意避开与段无痕相处的机会。眼下,她又不依不饶地问起了段无痕的消息,为什么呢?沈尧静思片刻,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敢于试探道:“我家少主的姓氏是……程、程……”
老板娘登时脸色大变:“程什么!”
沈尧心道:果然如此。
这个老板娘一定和魔教脱不了干系,但又不是常年追随在云棠身边的人。她大概见过程雪落,今晚又见了段无痕,分不清程雪落和段无痕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
毕竟,段无痕神出鬼没,心高气傲,不爱与人打交道,江湖上同时见过他、又见过程雪落的人,实在是很少。想通了这一点,沈尧干脆叹了口气,使诈道:“你在等教主吗?”
老板娘并拢双腿,在窗台上摆出一副端庄坐姿。她红唇轻启,问道:“伏为应时,正是何时?”
沈尧猛地一惊,记起这是魔教的暗号。
谁曾说过,谁曾说过?
他屏住呼吸,终于想到那天柳青青硬闯流光派时,曾经因为这个暗号被段永玄耍了一通。
沈尧看向老板娘,复述他当天听来的暗号:“月为之停时,云为之遏时,风为之静时。”
老板娘二话不说,收了剑,又问:“你在总坛?你是总坛的大夫?”
沈尧向她拱手抱拳:“教主有命,我便听命,我生是教主的人,死是教主的死人,无论在不在总坛,我这一颗心,永远向着教主……”的哥哥。沈尧暗暗补充道。
老板娘审视他良久,面上仍有狐疑之色。沈尧怕她多问,那就要穿帮了。他赶忙先开口:“我家少主去哪儿了?”
老板娘却问:“你们为何称他为少主?”
沈尧摊开双手,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行走江湖嘛,图个方便。难道我们还要一口一个左护法的叫他?那不是招人怀疑,招人惦记嘛。”
老板娘点了点头,好像被他说服。随后便说:“他被我略施小计,支走了。”
沈尧一愣:“啊?”
老板娘一指头戳在他额间,很亲昵地同他说:“左护法大人只晓得练剑,还不懂江湖险恶呢。我放出区区几只苗疆的蛊虫,种在普通人身上,那些人啊,立马功力大涨!他们的轻功啊,比左护法大人更强。”
沈尧握紧双拳,忐忑道:“竟有此事?”
老板娘随手端起一架烛台,娉娉婷婷地往前走着路:“哈哈,我都说了,那是苗疆的蛊虫嘛!那些人的轻功,只能用一个时辰。过了这一个时辰,他们便会心力衰竭,全都死翘翘喽。”
沈尧总结道:“所以,这种蛊虫,可以激发一切潜力,让一个普通人突然比高手更强。但是,只能维持一个时辰。时间一过,马上就死?这和‘十年昙花’很像。”
老板娘扭身回望他:“你还知道十年昙花?”
当然。沈尧心道。
柳青青曾经告诉沈尧,她就是喝了一瓶十年昙花,才让自己功力大涨,得以跻身武林高手的行列。可是,十年之后,柳青青会七窍流血而亡。
一支蜡烛被点燃,照亮客栈大堂的一处角落。
老板娘把烛台放在桌上,正要讲话,忽然,所有的竹窗碎成了粉末。
寒气倒灌,山野上的冷风从四面八方涌入。沈尧原本就衣衫不整,这一下,他的衣裳都被掀了起来。他一手扣住衣领,退到楼梯的后侧,眼角余光瞥见段无痕一闪而逝的身影,沈尧就跟见了亲人一样激动:“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沈尧在老板娘面前,需要插科打诨、伏低做小才能保住性命。而段无痕只需要简简单单的两三招。段无痕的动作比鬼魅更快,拔剑收剑之间,就像削葱一样切断了老板娘的软剑。他甚至自封了一道剑气屏障。老板娘飞至半空,甩出断成两截的剑刃,差点挨上段无痕的左臂,却被精纯至极的剑气弹了回来。
剑刃的碎片割破了老板娘的双腿。她两股战战,流血不止,踉跄着倒在地上。
三名剑客跟在段无痕身后。段无痕看着老板娘,说:“绑住她。”
剑客们领命。
沈尧跑过去,邀功道:“我来我来,我最会绑人了!我还能帮她止血,让她清醒,你们想问她什么问题,直接开口便是。”
段无痕与沈尧错开一步距离,低声说:“把他也绑了。”
沈尧还没反应过来,一位剑客已经扯着绳子在沈尧身上绕了一圈。沈尧迷惑之余,略作猜测:“你们什么时候回到了客栈门口?”
蹲在沈尧背后系绳子的那个剑客说:“半个时辰之前。”
沈尧道:“原来你们……早就回来了?你们听见我说的有关魔教的话了?”
剑客动作一顿,说:“是的,沈大夫,你懂魔教的暗号,还自称……教主有命,你便听命,你生是教主的人,死是教主的死人,无论在不在总坛,你这一颗心,永远向着教主……这些话,我们都听见了。”
剑客和沈尧讲话时,段无痕越走越远。沈尧望着他,拼命挣扎:“喂!你给老子回来!我的暗号还是跟你老爹学的!你老爹亲口和柳青青对的暗号,我骗你我全家死光!我随机应变,智勇双全!这才捡回一条命!否则我早就被那个疯娘们杀掉了!你竟然把我当内鬼?”
段无痕提着剑,走进后院。自始至终,他没有回应沈尧。
沈尧大声怒吼道:“那位穿白衣服的少侠!我刚才拼了命地瞎扯,死都没有说出你叫什么名字,住在什么地方,武功什么水平!我宁愿自污清白,和魔教沦为一路人,我都没有讲出你的身份!你凭什么把我当内鬼,你回来啊!回来!你个没良心的!白眼狼,负心汉,薄情鬼!”
沈尧骂得累了,远远见到一名剑客向他走来。
他热泪盈眶,仰高脑袋说:“兄台,你信我吧?你一定信我!”
这位兄台略带歉意地摇了摇头。然后,他轻轻在沈尧身上一指,点住了沈尧的哑穴。沈尧张大嘴巴,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了。
坐在一旁的老板娘笑得花枝乱颤:“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恶人自有恶人磨!”
她的伤口还在淌血。她被三条绳索绑得严严实实。但她好像一点也不介意,仍能苦中作乐。
老板娘看着沈尧的落魄样子,嘲笑道:“老娘让你装,让你耍滑头,让你诓我玩,你栽了吧?”
沈尧躺在地上,沉默不语。当然,他实在讲不出话。
老板娘闭目养神道:“我呸!就你家少主那幅一棍子打不出个屁的迂腐模样,用脚趾头想,都晓得他是名门正派的走狗!怎么可能是左护法?你给我挖坑,我便往里跳,我倒要看看你们会不会狗咬狗,一嘴毛。”
沈尧一声长叹。
老板娘睁开双眼,沈尧正好与她对视。
出乎她意料,沈尧的神色十分平静,脸上并无任何表情。他虽然正在看她,目光却好像越过了她,游荡在野坟遍地的荒原上。
这使她怀疑,他所有的反应都是伪装的。
他或许在模仿从前的自己。
他的喜怒哀乐、嬉笑怒骂、能言善辩全是一层表皮,而他骨子里的样貌不为人知。
老板娘不禁笑了:“你多大了?经历了生离死别?”
沈尧也笑,手指在地上写道:无。
老板娘勾起唇角:“坏小子,又撒谎。”
沈尧闭上双眼,不再回复她。
她却跪在地上,膝盖缓缓向前移,身体弯折如蛆虫,最终靠在了沈尧的左侧。她脑袋贴着地面,因为双腿疼痛而呼吸不均,只用低浅的气音和沈尧说:“小公子,你想要武功吗?我这里啊,还有一瓶十年昙花。”
沈尧摇头。
她嬉笑:“那个宝贝就在你手边的小柜子里。市价一瓶三千两黄金,我白送给你,你还不要啊?你这个败家子。”
沈尧抱紧双膝,蜷缩成一团。
她还在他耳边说:“喂,我当年啊,是在总坛做堂主的!后来八大派清剿总坛,老教主死了,澹台先生被活捉了,云棠那个小丫头能成什么气候呀?我为了活命,收拾收拾细软,当天就跑了。这些年来,我走南闯北,偷过许多蛊虫和毒药。我和你很投缘呢,小公子,那瓶药是真品,我白送你。”
武功,武功,武功……这两个字,不断盘旋在沈尧头顶。
或许剑客念在他没有武功,绳子绑得很松。他仍然感到一丝屈辱。因着熹莽村那件事,他原本很信任段无痕,却没料到,段无痕早就回来了,为了探听虚实,站在门外,旁观老板娘和自己的拉锯战。他其实很理解段无痕,毕竟魔教强闯过段家,杀了不少人,还劫走了澹台彻。
他刚才说了那番话,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段无痕兴许会认为,沈尧和卫凌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设局,为了收买人心。卫凌风的处境只会更艰难。卫凌风在魔教就能讨到好吗?不可能的,云棠又不是傻子。她非常聪明,惯会计较利益得失。而卫凌风离开魔教这么多年,乍一回去,云棠的教主之位会受影响吗?卫凌风负伤在身,还能保证自己全身而退吗?
沈尧的呼吸沉了又沉,心脏凉了又凉。
他在地上翻了几个滚,左手的手臂挣脱了绳索。
他迟疑了不到一个瞬息,缓慢打开抽屉,找到一只带锁的木盒。老板娘甩给他一把钥匙,他打开木盒,拿出其中的白色瓷瓶,其上贴着“十年昙花”四个大字。他咬开瓶塞,对准喉咙,使劲灌药,呛得自己拼命咳嗽。
“这药是内服还是外敷啊?”老板娘忽然问他,“你是大夫,你应该懂吧?怎么吃个药还呛得跟快死了一样。”
沈尧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他这一辈子从没体会过这样深切的痛楚。
脊背、胸腔、四肢、五脏,每一处地方都被碾碎了,他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是人是鬼,只能咬牙躺在地上。冥冥之中,似有成千上万的刀枪剑戟轮番戳刺、糟践他的身体,他心想:我不是人,我只是一滩肉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