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采薇惯用的那把大刀就立在她的脚边,刀锋闪着耀眼金光。她心中焦虑,反手握在刀柄上,不断□□。而江连舟趴在床上,却没有力气开口说话,只能发出气音:“姐姐……”
“江小姐,这两天用过止眩膏吗?那是我亲手做的。”沈尧道。他站到江采薇面前,弯腰拉起江采薇的右手,指尖搭在她的脉搏上。
换作另一个大胆狂徒这样动手动脚,江采薇早就一刀砍过去、溅得满屋子都是血了。
奇怪的是,沈尧毫不避讳地摸住她的手腕,她并没有排斥之意。她略感疑惑,又听沈尧说:“江小姐身强体健,只是有些畏寒喜热,夜里偶发心脉不畅……近几日来,总是失眠多梦。”
修炼江家的独门武功“金相绝杀刀”,会使得体内阳气大盛。江采薇还没练到最高一层,体内阴阳无法调和,因而畏寒喜热,偶尔心脉不畅,并非什么大毛病。她只是没想到,沈尧摸一下脉就能猜出来。
她一改之前的傲慢无礼,抱拳说:“请大夫为连舟看脉。”
沈尧回礼。
江采薇的叔叔又说:“这位小兄弟,若是治不好,万不能胡乱下药。我们明天一早,靠岸去找名医。”
沈尧搭住江连舟的手腕,又查验了他的身体,心想:若是这点小病小痛,我都治不好,师父会把我骂死。
江连舟自小被娇养,受不得病痛折磨。放在普通人身上的三分病症,在江连舟身上能发作成七分。这真是正儿八经的少爷身子少爷命!沈尧不敢怠慢,连忙拿出看家本领,又给江连舟喂过两次药,这才松下一口气,安安静静地守在江连舟的床头。
江采薇探出手,盖住江连舟的额头,神色略显复杂:“多谢大夫。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连舟就退了烧。”
“嗯,”沈尧应道,“明天早晨,他会有一点头晕,但不碍事,用些膏药即可。到了明天傍晚,就该好得差不多了。”
江采薇的叔叔仍然狐疑道:“既然如此,江连舟现在,为何不说话?”
沈尧一笑:“他太累了,已经睡着了。我猜他一向睡得沉。不过,你们可以把他喊醒。”
江采薇抬手打量起沈尧:“你方才说自己略通医术?”
沈尧点头。
江采薇却道:“我弟弟在家时,发起风寒,至少要七天才能痊愈。我家里的大夫,全部出身太医世家。沭阳的居民生了重病,会去我家里找人。”
沈尧转移话题道:“为何你们这次出行,没有带上家里的大夫?”
江采薇轻声细语地回答:“前不久,魔教中人擅闯流光派,重伤了许多流光派弟子。家父派走一批大夫,专供流光派差遣。”
沈尧呼吸一滞,谨慎地打听道:“流光派的武功那么好,还会被魔教的贼人重伤吗?”
“魔教的贼人们,精通易容术,”江采薇想起了什么,坦诚地透露道,“他们使了下作的计谋,害死伽蓝派掌门,又骗走在场的武林高手,使得流光派孤军奋战。直到后来段伯父赶到,方才扭转了局面。”
沈尧从江采薇这里听来三言两语,便开始回忆当晚的情景。据江采薇所说,段永玄来了之后,流光派才不至于输得太惨。
沈尧怀疑,事发当晚,段永玄直奔卫凌风而来,然后才加入了流光派与魔教的争斗之中。换句话说,魔教一开始占了上风,而并非段永玄所描述的“损失惨重”。
“流光派的谭掌门呢,他还好吗?”沈尧昧着良心撒谎道,“谭掌门是江湖八大派之首,武林中的大善人。我希望他没事。”
江采薇如实道:“他和魔教妖女交手,受了些伤。”
“魔教妖女打得过他?”沈尧疑惑。
“打不过,”江采薇气定神闲,“那妖女也受了伤,伤得更重。所以,她被活捉了,吊死在城墙上。”
沈尧认为,云棠受伤是真,被吊死是假。如此一来,他更加担心卫凌风的处境。他随口找了个理由,离开了江连舟的房间,抽丝剥茧地回想过往那些经历,一直想到深更半夜。
这一夜,沈尧怀着一腔对卫凌风的惦念之情,心事重重地在一片昏昏沉沉中入睡。
*
诚如沈尧所言,次日傍晚,江连舟身体大好,再无一丝病容,甚至能大口吃饭、四处跑动。
江家众人对沈尧更客气了一些。
然而,江连舟听说沈尧治好了自己,反倒有些怏怏不乐:“你深藏不露,竟没告诉我,你还是个大夫。”
沈尧笑说:“大夫有什么好讲的?我盼着你将来长命百岁,无病无痛,再也不用看大夫。”
江连舟竖起手指,在桅杆上“砰砰”敲了两下:“好吧。”他说:“我也盼着你平安无事,早日见到心上人。”
雨过天晴,鸥鸟齐飞,广阔的水面有了边际。沈尧向前方眺望,无数灯火倒映在沿岸码头边,光影与水波交相辉映,仿佛托起了一座名为“沭阳”的不夜城。
沈尧正想问一问沭阳的奇闻异事,江连舟突然低声道:“你的真名是什么?”
沈尧脸色一变:“啊?”
江连舟伸长胳膊,衣袖倚着桅杆荡漾:“我从小体弱多病,经常发高烧,从没好得这么快,从没像现在这般,第二天就能下地,跟个没事人一样。今天傍晚,姐姐问我状况如何,我骗了她。我说还有些难受,其实早没了。”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沈尧:“我爹说,身怀绝技的人行走江湖,多半要用化名。”他锲而不舍地追问:“你有真名吗?我指天发誓,不会告诉别人。”
船只离岸更近,万千灯火映在他的双眼里,仿佛星辰落入了清澈山溪——这是一种未经世事的眼神。沈尧一时触动,不假思索道:“我姓沈,名尧。”
江连舟念了两遍:“沈尧,沈尧。”
沈尧点头:“是我。”
江连舟猛然想起什么,为之一振:“卫凌风是你师兄?你就是丹医派的小弟子?平息了安江城瘟疫的那个人?你还曾经在熹莽村,和段无痕并肩作战?”
沈尧后退半步:“我……哪有资格,去和段无痕并肩作战。我不给他拖后腿,我就要谢天谢地。”
这一刹那间,江连舟有好多话要说。然而,他瞥眼一望,看到了正从船舱往外走的姐姐和叔叔。他立刻取下腰间一块玉佩,交到了沈尧的手中:“这是江家的‘行者令’。你在外头,见到了江家的产业,拿着令牌去找掌柜的,他们不敢怠慢你,也不会出卖你。”
沈尧心跳一紧:“出卖我?”
江连舟道:“谭百清要在江湖上通缉你。我爹没同意。一是因为你出身清白,与魔教毫无干系。二是因为你在安江城救了许多人,我爹欣赏你。三是因为你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就连赵都尉……赵老狗都挑不出你的错。”
沈尧忍不住笑道:“赵老狗,这是你给赵都尉取的诨名?”
“他明明是个男子汉大丈夫,”江连舟取笑道,“成日里计较来计较去,拿着鸡毛当令箭 ……说白了,他不就是朝廷养的一条狗吗?”
沈尧思索道:“赵老狗和谭百清,似乎关系不错。”
江连舟声音更小:“谭百清对武林盟主之位……”
“连舟!”江采薇大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她背着长刀,快步赶来,手上还拎着一个布袋。这布袋中装了一包干粮、三张银票、几件换洗的衣服,乃是外出赶路的必备之物。
江采薇亲自把布袋交到了沈尧手中,还说,到了沭阳,就此别过,希望包袱里的东西能派上用场,并再次感谢昨天夜里沈尧的救命之恩。
沈尧感念江家人的慷慨大方,赠给他们许多跌打损伤药。
沈尧在岐州时,买来所需药材,一共制出了七瓶跌打损伤药。他只给自己留了一瓶,其余六瓶,都交到了江采薇手中。
帆船靠岸之后,沈尧背着长刀,拎着包袱,在码头同他们挥手作别。
江家的马车早早地等候在了江畔。而江连舟迟迟不肯踏上马车。他眼眶泛红,同沈尧招手道:“后会有期!”
沈尧回首一笑:“后会有期!”
岸边水雾浓郁,沈尧一头扎进了夜色里。
他来不及歇脚,直奔沭阳的集市,假称自己是苗岭人士,从而混进了一支前往苗岭的商队。
商队隔天出发,沈尧一路随行。这支商队远不及江家的财大气粗,领队的中年汉子只有一身三脚猫功夫。队伍里还有四个武夫,身手矫健,但下盘不稳、气息不足。显然,他们逃跑的本领,比打架的本领强。
这支商队经常从沭阳进货,买来丝绸、茶叶、漆具,再运到苗岭卖掉。苗岭有些富裕人家,非常喜欢沭阳的丝绸和茶叶。他们是商队的大主顾。领队询问沈尧,认不认识苗岭的达官贵人?
沈尧说:“我认识他们,他们不认识我。我这等小人物,哪儿有大人物肯记挂?”
领队骑在一匹骆驼上,笑道:“你?你这张小白脸长得不错,好生俊美,就没个姑娘家的记挂你?”
队伍里众人哄笑。
沈尧跟着打哈哈,思绪却游离到了别的地方。
商队长途跋涉了二十几天,沈尧一直都是靠双脚走路。如今,他有了武功,自己摸索出一套轻功行路法,可以赶上领队的骆驼。
武夫们也经常用脚走路。他们的队伍里共有十四个人,却只有八匹骆驼,大家伙儿轮换着骑骆驼,只有沈尧一直拒绝。沈尧说:“我脚力好。等我走不动路了,你们再把骆驼换给我骑。”他敢这么做,是仗着自己有内功。
然而,到了第二十六天,沈尧发现,他的鞋底烂了。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急得团团转。荒漠里风沙四起,戈壁滩上白骨皑皑,沈尧的双脚踩在沙砾上,只觉得又烧又烫,脚皮也被磨掉一层。他忍不住痛,叫唤一声,领队便把他喊过来,换他去骑骆驼。
“把你肩上背的货物,放回去,”领队肃声道,“从第七天开始,你就帮着骆驼背货,这成什么了?你跟咱们同路走,人多好照应!没人雇你做帮工。”
沈尧抓了一下头发,发带松散,他的发丝飘到眼前,挡住了扑面而来的黄沙。当空的烈日灼灼,烧得他脑袋昏沉,他和领队说明了情况,拿干粮和别人换了一双好鞋。此后,沈尧仍然坚持用双腿走路,直至他们走出这片荒漠,他仿佛死了一回又重新活了过来。
临近苗岭时,队伍中的所有人都尚未从疲惫中恢复。沈尧便从附近的村镇买来药材,每天自制十几碗“补气安神汤”。大家连服三天,不仅神智清醒了许多,就连腰酸背痛都得到了缓解。领队不由得大声称赞沈尧,还问他有没有成亲,想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
沈尧推脱道:“我早有心上人了。”
说话时,天色正黑,他们穿过了一片村庄。苗岭就在十里之外,所以,他们愿意赶一段夜路。
哪知,翻过山头时,便听得一阵刀背敲树声。四下鸟雀惊起,密林中一下冲出来二十多个膀大腰圆的强壮土匪。
沈尧这支队伍里,还有两个女人,一老一少,都是随行的家眷。夜色深厚,密林里不见月光,土匪燃起一支火把,骂道:“扯你娘的燥腿!只有两个女人!男的杀光,货物全缴……”
土匪话音未落,沈尧反手拔刀。
队中一名武夫原本想跑,却见了沈尧那不要命的拼劲,犹豫多时,还是跟了上去。山中土匪胜在人多势众,其中只有几人会些武功,沈尧空有一身内力,尚不知如何运作。他挥舞着大刀,凌空一砍,砍断了一棵半尺粗的老树。
两个土匪正在拉扯货物。沈尧提着一口气,跑到他们身前,刀锋倒劈,冷不防背后迎来一阵邪风。沈尧原地翻了个跟头,脑中灵光一现,忽地想起段无痕扔筷子的手势,便跟着学了学,将长刀的刀口对准了土匪头子。
那土匪头子手中兵器,乃是一道流星锤,尖利的棱角上沾着黑血。眼见长刀袭来,他右手放出流星锤,砸向沈尧的喉咙,招数极为狠辣。
沈尧明知自己躲不开,干脆用肩膀受了这一招,再借力打力,将长刀一推,飞戳出去,直直穿过土匪头子的心窝,扎得他鲜血四溅。
首领已死,其余土匪乱了方寸。
沈尧捂住肩膀上的伤口,一脚踩在土匪的胸膛上,接连数声“喀嚓”声响,原是沈尧恶意踩塌了土匪头子的肋骨。他大喝一声:“还有谁想找死?”
土匪们夺路而逃,没一会儿,散得不见人影。
沈尧拔出自己的长刀,用衣袖擦干净血迹。再翻出跌打损伤药,抹到自己的伤口上。领队问他还能不能走路,他说:“能,我们走吧,今晚就到苗岭了。”
领队欲言又止。
路上,众人不似初时那般畅所欲言、无所顾忌。队伍里最年轻的女子才十七岁,是随行一位武夫新娶的妻子。这女子会些医术,但远比不上沈尧。她跟在沈尧后面,问他:“小郎君,那药……”
沈尧应道:“怎么?”
“你手上那药,止血有神效,”女子与他对视,脸色马上泛红,“能不能匀一点给我……我夫君也受了轻伤。”
沈尧将药瓶扔给她,径自往前走着夜路。
苗岭最大的城镇名为“烟湘”。烟湘毗邻山野,盛产草药。沈尧穿梭在灯火通明的夜市里,买了许多草药,再用黄纸包好,小心翼翼地放进背包中。
领队开口挽留沈尧,邀他一同在烟湘吃一顿散伙饭。沈尧谢绝了,并说:“我还要赶路,一刻也不想耽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