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景猛地一踹寝阁厚重的木门,巨响之后周遭倏地寂静。
他听见阿芒哭泣,自己也禁不住鼻尖一酸。
悠悠苍天,融融夏日。北宁高氏坐拥千里江山,自己也已经半边挨上了那把金碧辉煌的龙椅,可他却前所未有地孤独。
那个人,他是真心想过要留在身边一辈子,可当时不懂珍惜,也不明白贺兰明月所言“我最喜欢你”的意义。这句话入耳的时候他已经铸成大错,他没法道歉,甚至终其一生都没机会修正,可高景一意孤行,再无法回头。
他想人已经没了,若能留下一点明月活过的痕迹,纵使被唾骂又如何呢?
这个决定有多荒谬高景能不知道吗?他只是想试一试,等着看那孩子会不会也长一双熟悉的灰色眼睛。
昔时他要留住贺兰明月,但没有付诸行动就把人弄丢,连烟紫玉都差点没握住。如今他想找回贺兰明月,也已经太迟了。
半晌,高景头也不回地朝寝阁内走去:“这是明月的孩子,也是孤的。此事孤心意已决,以后谁都莫要再提了!”
雕花的门戛然合拢,阿芒跪在原地,抬起头时泪流了满面。
中秋过后,杨芙蕖不慎跌了一跤,腹中绞痛,立刻被架上了床榻,她经历了几乎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惨烈。
闷热产房内传来她挣扎的哭喊和接生婆婆不停的劝慰,门外站了半宿的高景红着眼眶不动,手里捏着那枚烟紫玉的耳环。他反复地低头看,不时握紧又松开,尖锐的耳钩将手掌刮伤了也不在意。
直到天亮高景按时去上朝,还没听到婴孩嘹亮的啼哭。他走得匆忙,带着整夜未眠的倦容,听奏表也听得心不在焉,好似随时要倒下。
甫一散朝,他就看见已在太极殿外等了半晌的青草。
他走过去,不动声色又在袖子里握住那枚耳环——在取回它前,燕山雪是高景唯一能获得安心感的东西,现在耳环更小更好携带,就寸步不离了——瞪着通红的眼睛瞪向青草,尽量平静道:“来这儿做什么?”
青草急急道:“还没……没生出来,刚才见红了,御医怕……怕……”
话没说完,高景脸色一变,径直甩开他快步走向东宫。
他人生前十八年少有这么狼狈的时刻,一颗心狂跳不止,不敢张口说话,怕即刻就会跳出喉咙,呕出一摊血红。高景几乎是一路小跑回的东宫,他彻底丢掉了端庄持重的礼仪,喘着气停在那扇门前。
接着产婆焦急地走出来,开口便是:“殿下,娘娘她——”
几乎在她说话的同一时刻,房内一声婴啼,所有人俱是愣在了当场。
高景掐着自己的手心,积压在胸口那口浊气缓缓吐了出来。
他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景明十八年九月初一,杨芙蕖诞下一个女婴,天生肤白如雪,一双眼瞳却是极深的黑色,初次沐浴后便能见秀丽轮廓。皇帝大喜,赐名“思”,大赦天下。
皇后问高景的意思,高景道:“就叫思婵吧。”
独孤氏抿嘴一笑:“是夏蝉的蝉么?秋日思夏蝉,也别有一抹风情。”
高景直视她的眼睛,等待对方笑意渐渐消失,才认真道:“思婵,婵娟的婵。”
皇后的表情僵住,愤然离去。
而东宫与北殿的这点冲突并不被皇帝放在心上,他的病仿佛因为思婵降生而有所好转,能够自己上朝了。
皇帝的第一道谕旨便是调遣已经闲着多年的临海王亲军,守住淮河一线。
虽还未给封号,但这第一个皇孙辈也带给了北宁全境福气:一个月后南楚李岐病逝,李琰与李环立刻因为国主的位置撕破了脸,还未等来北宁铁骑,先自己打了个天翻地覆,临海军顺势南下,驻军江都。
三个月后的新年,临海与中军组成的军队大胜。
渡江围城一役中李琰战死,李环奉上国玺,彻底归顺了北宁,境内依照北方制度改为州郡。江宁改称润州府,李氏一族被永远困在了故乡,从此南楚只剩下一个潦草的名字指代曾经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江南。
至此,南北一统,天下称宁。
大军凯旋时,又一年的上元佳节,高景端坐在东侧首席,望向当中披甲抱盔的青年,颀长身形,笑意张扬:“臣,临海王世子宇文华叩见陛下万岁、皇后千岁。”
皇帝并不介意宇文华的气势逼人:“赐座。”
青年落座,绕过舞姬翩翩衣摆,一双深邃的眼突然直勾勾地锁住了高景。四目相对的一刻,宇文华端起酒杯朝他一举。
高景没理他,默不作声收回目光。
他疲倦于从别人身上找明月的影子了。起先看见个相似的背影便会出神,如今这宇文华与明月的年纪、塞北三卫后裔的出身乃至于源自鲜卑的白肤深目都像,被他这样望着,高景反而尴尬极了。
他疲倦地承认,对他而言明月确实独一无二。
谁也不是他,谁也取代不了他。
这一年的元夕皓月当空,乾坤殿内还是一如往年歌舞升平。旧人去了,新人又来了,高景坐在当中,做什么都没有心情,难得偷闲般想一想贺兰明月却被“再也不能见他”的痛苦折磨得疲惫不堪。
他从未妄想还能再见到贺兰明月,亦不知道同一时刻的千里之外,自己满心怀念的人有一瞬也在记挂着他。
——阑珊梦·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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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玉门山嶂几千重(一)
景明二十一年的隆冬尤为寒冷,卧病数年的皇帝高沛积劳成疾,药石罔顾,于紫微城明堂寝殿内驾崩,享年四十五岁。
高沛年幼登基,在位三十四年,少时太后一族把持朝纲,亲政夺回。二十一年中变革吏治,重整科考,大举提拔寒门士子对抗世家门阀。继承父祖遗志,征灭南楚一统江山,其文治武功必将名垂青史,无奈天不假年。
那个夜晚他似乎有所感知,先向后妃、重臣下达了最后的谕旨,在风雪中召见了太子。
几句话后,高景无声退出了明堂,安顿在一侧偏厅中静默地等待。没人知道高景这时想了些什么,或许他只是发呆。
陪伴皇帝到生命终点的人是他最小的弟弟高潜,天蒙蒙亮时,他走出明堂寝殿,只着一件薄薄的单衣,捂着自己的手。他走了两步后突然双腿一软,被旁边的内侍扶住也站不稳,手指徒劳地在虚空一抓,接着跪倒在地。
高景似有所感地走出门,雪势陡然变大,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将他视野都模糊了。他看见跪在檐下的人,似乎主心骨也被抽走了。
高景嘴唇动了动,一句“王叔”还没出口,明堂内的灯全都亮了起来。
老宦官的声音从明堂传出,递进紫微城的所有耳朵,又经由更多张嘴传到洛阳的大街小巷,一直传遍大江南北。
“陛下,薨了——”
皇帝撒手人寰,所有的一切却有条不紊地继续进行。天亮后,太子高景即位,为先帝上谥号“孝武”,宣布正月改元天兴。
新皇登基大赦天下,惟独没有按照往次宣各封地诸侯王进京朝见。
正月初一大朝会结束后罢朝十五日,先帝停灵浮屠塔,自驾崩算起,须得高僧超度七七四十九天才迁往平城的皇陵。因为国丧,宴席没有往年奢华,连用度都统统减了三成,对比之下,新皇住处的寒酸也不算什么了。
夜幕低垂,与明堂相去不远的蓬莱阁内隐约传来觥筹交错,新皇却早早地退了场。已做了太后的独孤氏孑然一身,望向最上首的空位,若有所思。
明堂内点了冷冽的熏香,高景托着下巴,窝在偏厅发呆。
通往庭院的门大开着,露出布置精致的假山假水,无论池塘泛起的涟漪还是花草在风中翕动的枝条,于高景眼内都没有区别,灰蒙蒙的一片影子。
阿芒端着药膝行到他身边:“陛下,该用药了。”
她改了称呼,高景一怔,过了会儿才意识到是在喊自己——这些日子他总陷入恍惚中,父皇驾崩,王叔病重,还留下一堆事务要处理。
高景有心无力,情绪全部都转移到对眼疾的愤恨上。
他的夜盲并不因时间流逝而好转,相反日益严重,小时候只是深夜里才出现,那场大病后成了一到黄昏就看不太清,夜里就算秉烛如昼他也不能自如地处理政务。现在没人管着他了,高景仍不敢让朝臣们知道这个秘密。
他接过药碗,就着熏香的清苦味道一饮而尽,随手放到一边:“先去休息吧,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阿芒欲言又止,最终道:“奴婢帮您把门掩上。”
她做完这些事后悄声退出了偏厅,直起身穿上鞋,正要离开,刚背过去却被吓了一跳:“哎哟!”
眼前站着个女童,颈间挂了一只沉甸甸、黄金造的长命锁,略显宽大的衣裙罩在她身上显得不太合适。她抬起头盯着阿芒,一双深色眼瞳比上等黑珍珠还要漂亮,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回廊朦胧的灯把她的皮肤映成一片雪色。
阿芒抚着胸口,柔声道:“殿下,您这会儿不是该睡了吗,来明堂做什么?……照看公主的人去哪儿了?”
阿芒高声喊了两句,不多时有个年纪大些的女官跑来,见了小姑娘,忙不迭打了自己两耳光:“奴婢认罪,奴婢没看好殿下。”
阿芒皱眉道:“殿下不会说话,你们本就更该多个心眼。”
那女官连声认错,阿芒无可奈何,挥了挥手叫她把人带去休息。岂料女官刚牵住高思婵,女童便猛地甩开了她。
“这……”女官为难地望向阿芒,“您也看见了……”
紧闭的门忽然从内中推开,高景披了件外衫站在那儿:“吵吵闹闹的像什么样子?”
宫人跪下请罪,高思婵左顾右盼一阵,笨拙地跨过台阶抱住了高景的腿,扬起脸看他,也不吭声。高景想让她走开,她就执着地抱得更紧。
“坏孩子。”高景一弹她小小的发髻,弓身把人抱了起来,对外间宫人道,“叫她在朕这儿住一宿吧,别担心。”
听完这句话,一直没有表情的高思婵笑了,抱住高景的脖颈用力在他脸上亲了一口。高景抹了把脸,拍她:“别乱碰,不然把你扔进护城河。”
高思婵一点也不怕他的威胁,扭着身子整个趴在高景的肩上。
见状阿芒称是,便去安排了。
明堂的寝殿重新点上灯,平时照顾公主的女官鱼贯而入忙进忙出,落寞许久的殿内终于有了人气。高景不喜欢这样的热闹,独自在一旁落座,不堪光亮打扰般闭上眼。
算算时辰蓬莱阁中也该偃旗息鼓了,他这么想着,立时有人通传:“陛下,四殿下求见。”
登基才短短数天,没来得及封赏先帝其余的皇子们,故而仍按旧时的称呼。高景一听仿佛找到了救兵,直起身:“快让晟弟来。”
脚步声伴随说话声一同传入:“皇兄,你怎么点那么多灯——”
高晟面上带着两三分酒意,刚走进来不等高景开口,看见旁边翘着腿坐在另一侧的小女孩,蓦然笑了:“婵娘,快,让我抱一抱!”
高思婵笑着朝他张开手。
见他熟门熟路地哄着孩子,高景疲倦问:“众人都散了?”
“哎?”高晟想了想,猝不及防被咬住了手指,他也不喊痛不抽出,答非所问道,“皇姐从平城回来,又说过几天要走……皇兄,她又待得不高兴了。”
“本也没想讨她欢心,随意吧。王叔呢?”
高晟道:“王叔好似喝醉了,皇兄走后不多时便趴在桌案上不说话,旁人也不好动他,阿丘姐姐就找人将王叔安顿在蓬莱阁边上……”
“那我明早去看看他。”高景头疼地想,自从父皇离开后高潜成天魂不守舍的样子,本就身体不好,非要劝一劝了。他见高晟与思婵玩得开心,也不自禁露出笑容:“还是你有耐心,我见了她就烦得很。”
“婵娘喜欢皇兄,为什么要烦?”高晟不解地问,也不用高景作答,自己的注意力先一步被引开了,“哎哎婵娘,口水都淌出来了!皇兄,她笑着的样子多可爱。小可怜,想你母妃了吗?我忘了,你说不出话,那你若想了就点点头,好么?”
高思婵略一思索,摇着头,继续抱住高晟的手指啃。
高晟笑了:“小没良心的,我三日不见母后都想得很,你都好几年没见啦……”
他说者无心,高景的脸色却一下子沉了。
过去三年间他过得不可谓不艰难,而身边的人也接二连三出事。
杨妃生下思婵后不久前往御花园散心,她本来抱着孩子,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所以当杨芙蕖说让宫婢抱着思婵先一步前往揽秀轩乘凉时,谁都没把这句话挂在心上。宫婢走后,她在凤池边站了一会儿,投了湖。
不久她被路过的守卫救了上来,可惜为时已晚,拖了一天一夜仍是去了。思婵年幼,高景监国事务繁杂,后事交由独孤皇后主持,又拖了许久才另行追封。
杨芙蕖就如朝露般匆忙地在世间走了一遭,没人知道她为什么绝望,是因为流言蜚语,还是因为心灰意冷?
紫微城依然森严而端庄,从不为一个人的生死而改变。
高景对此也没有太大的触动,听闻消息时,他只淡淡说了一句:“安抚好家人,别让孤听见乱七八糟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