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信封的手猛然停下了,贺兰明月不可思议地抬起头,声音都变了调:“什么?陛下……不是,皇帝死了,那、那——”
谢碧理所当然道:“对啊,他的太子即位了嘛。”
脑海中有一根紧绷的弦仿佛就这么突然“嘭”地一声断掉,他耳畔嗡嗡不止,难以控制地想:那意思是,高景现在已经是……皇帝了。
“命真好!”谢碧抠着指甲盖感慨,“听说那小皇帝比我还小一两岁呢,差不多的岁数人家就坐拥天下了,我还在这儿算账……哎呀,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贺兰明月下颌颤抖着,整个人都不知所措起来。他想高景的时候,心口的旧伤就会疼,好似从来没有痊愈,一直停留在某个记忆深处的雨夜。
用他的命去换太子之位,高景成功了,得偿所愿了。
可高景会愧疚么?
贺兰想到这又忍不住自嘲道:他怎么会愧疚。
低着头,他强迫自己不要再受影响,既然打定主意将这人从生命中剔除,就不要再问和他有关的半个字。
只要没见人,他就可以不计较高景对自己造成的伤害,三个月不行,三年不行,那三十年、五十年……
他总会忘记高景。
贺兰明月深吸一口气,将徐辛的信拆开,从里头掏出一张纸。
揉得皱巴巴的,他展平了,就着一盏油灯看上面的字迹:
“新春佳节,又逢更年换代,泓并未获准回洛阳朝见,不日即将出使柔然。他叫我在豫州演兵,已引起洛阳注意,恐有战事发生。近期你万不可踏入中原。另,豫王府有新的门客,泓唤他梅将军。”
若说前面贺兰明月心慌意乱看不真切,最后一句叫他头皮一麻,旋即站起身夺门而出。谢碧莫名其妙,在后头喊:“你吃火药啦?!”
他权当听不见,扑到李辞渊房门口开始砸门:“四叔,四叔!”
不多时李辞渊来开了门:“什么事?”
贺兰明月嗅到一股酒味也无暇数落他了,直接道:“徐将军来信,说豫王府最近有个姓梅的门客,我猜是梅恭。”
李辞渊听罢酒醒了大半,将贺兰明月请进屋里:“你再详细说说。”
他转述徐辛的话:“就提了这么多,再细节的我也不清楚。四叔,你当年告诉我的,你确信梅恭就是带头围城的人吗?”
李辞渊严肃道:“大哥二哥都死了,只有他,虽说随大帅押送到了洛阳城,我却始终不信狗皇帝会处置掉他。这一切都太凑巧了……难不成他也没听狗皇帝的话?”
“如果他从一开始就是豫王派去的人呢?”
“不可能!”李辞渊断然否认,“豫王是大帅的表弟,他们少时关系就好,大帅多次提起豫王,逢年过节还总把豫王送他的礼品分给我们……但西军中确实没有那人耳目。”
贺兰明月沉声道:“真的没有么,你再仔细想想?”
李辞渊缄默良久才道:“豫王的母妃是大帅的亲姑姑,他当年为了避嫌,还做皇子时就对大帅说过两人莫要太过亲近,不然只会对贺兰一族不利。赵氏倒台后也依然如此,否则以他的身份、他与大帅的关系,要在西军中掌握话语权易如反掌。”
贺兰道:“这么说,你很信任豫王。”
“并非信任不信任的问题,我当年所见就是这样,他没有使过任何手段,甚至连朝政也不关心。”李辞渊见他眼神,按住他肩膀道,“明月,四叔知道你在他那儿受了委屈,或许人心会变……但我断不可能在大帅的事上欺瞒你!”
贺兰明月不服道:“那现在呢?说不定变了呢?我看徐将军的意思,陛下驾崩,豫王那边动作多得很。”
李辞渊道:“高氏自己明争暗斗,与大帅当年有关系吗?”
明月摇摇头:“我还是觉得太过蹊跷。不仅是从前,现在也很奇怪……为何梅恭之前不现身,如今皇帝驾崩就立刻出现?”
李辞渊被问倒,皱着眉,想不出其他的解释。
他们这些年少有提到当年之事,随着银州渐渐安稳,洛阳的消息匮乏,再加上李却霜的到来让他有了牵挂,一时间连李辞渊也暂时忘记血海深仇。可现在提起,沉重的气氛又蔓延开了。
梅恭是当年西军的内鬼,只要抓到他一定能问出来前因后果。可贺兰明月绝不能亲自去豫州,万一被发现,就算徐辛肯帮他……
他和高泓还有心结未解开,孤身一人涉险恐怕羊入虎口。
“等等。”贺兰明月灵光乍现,“我可以……试着联系陆怡,他或许并没有一同就藩,说不定就留在了洛阳。”
李辞渊疑惑道:“陆怡?就是你说的影卫队长,他不该是豫王的狗么?”
贺兰明月已经陷入沉思:“他另有……他和稷王关系匪浅,何况又欠我一份人情……我有法子了,谢碧上回不是托人带了年货回去么,既然现在都无事发生,说明洛阳并没有人盯着……”
“你要送信回京城?”李辞渊忙道,“会不会有危险?”
“让谢碧帮忙先找秦大夫,他有自己的门路。何况他儿子在做官,只要打听到豫王府中还有没有人就行了!我这就去——”
李辞渊喊:“可你就不怕被小皇帝知道了一路追过来吗?”
贺兰明月来不及回答跑着出门,他听见李辞渊的话,只有一瞬间迟疑。他说不清自己这个举动为了什么,单纯想找到梅恭?想联系陆怡?
还是想告诉高景……他活着?
这夜,塞北的雪停了,翌日暖阳高照,几乎有了一点春意。
谢碧按贺兰明月的意思把消息隐藏在一箱货物里,托人带往洛阳。他用的当年暗号,只要送去豫王府,陆怡在的话就一定能认出来他的意思,找不到也没关系,高泓不在,只肖说送错了就能蒙混过关。
货物往东而去,二月很快过完了,三月一到,贺兰明月没有等来秦大夫的回音,反而被另一个消息迎头重击,险些旧伤复发:
高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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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是隔天更,特殊情况请假
第50章 玉门山嶂几千重(三)
高景死了的消息不从任何地方来,是他自己听见的。正因为毫无防备,贺兰明月始终觉得太过虚假,难以接受。
那天是个普通的晴日,塞北终于有了回春的迹象,贺兰明月要出门时被困在屋里一天一夜的飞霜朝他扑过来,勾住衣服不走。贺兰明月别无他法,只得带飞霜出门走走。在街上,他与茶摊老伯、布庄掌柜的女儿打过招呼,被街口王铁匠的儿子拦下要摸飞霜的翎羽,一切都显得和平常无异。
驿站设在银州城入口处,经过数年,陇右都督府派遣了几个信使与小官前来,方便他们日常通讯。贺兰明月刚抵达时没人看见他,只听见内中的小官和驿使聊天:
“前两年南楚归顺,我还道天下一统终于要和平了,哪知这才多久,又打起来!”
脚步一顿,正要开口的询问被贺兰自行咽下,他不动声色地立在门边开始听。飞霜不耐烦了,翅膀敲打着他的头,贺兰瞪了它一眼。
小官帮着驿使卸货,擦了把汗道:“怎么又打起来了?”
“听说是换了皇帝啦!那位豫王带着好几万人围了洛阳城,把小皇帝赶下了台……看来看去还是咱们小地方好,没啥纷争。”
“哎?可他们不是叔侄么?”
“叔侄怎么了?前朝连亲父子亲兄弟都有自相残杀的!”驿使叹了口气往外走,“要我说那王爷可真够狠,也不留人家一命,直接就杀了……过不了多久,新皇登基的诏书就要发到这边儿来了,你们也多注意点儿——”
他走到门口,多看了贺兰明月一眼,只觉得这人脸色发青,嘴唇也没有血色,看上去有股病态,朝内中道:“有人来了,出来招呼着,我先走了啊!”
小官连声答应,看见在门口靠着的贺兰明月,一愣:“这不是镖局的二当家么,又来问消息?我刚已经帮您瞧过了,今儿也没有!”
贺兰明月不作声,他用力抓住门框支撑着自己,牙齿有点打颤,仿佛突然失去了语言能力,如堕冰窟手脚冰凉。
小官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哎,二当家,您没事儿吧?”看一眼他抓着的地方,慌慌张张想掰开他的手,“要没事儿就赶紧放开,您快把我们驿馆的门框拆了都……”他抓着贺兰明月一根手指,正想办法,对方猛地松了力道。
他身形不稳地朝外走,踏下台阶时没站稳摔得半跪在地。肩上飞霜张开翅膀维持平衡,未果后轻鸣一声轻身飞起,在贺兰周围盘旋着。
小官正要去扶他,贺兰明月自己又跌跌撞撞地爬起来,顺着街朝前走。飞霜重新落在他肩上,贺兰明月抬手抱住了它。
只是那挺拔的身影突然变得狼狈而佝偻,叫人看了都难过。
“莫名其妙……”小官嘟囔了一句,自顾自地回到驿馆中开始收拾。
走在街上,飞霜不满意他一深一浅的步伐,啾啾叫了两声,贺兰明月低下头,看见自己那一跤摔破了裤管,膝盖处渗出血丝。
可他一点也没觉得疼,也毫无感知,只剩下麻木。
“换了皇帝”“把他赶下了台”“直接就杀了”“新皇登基诏书”……
这些词句像第一次听那么陌生,贺兰明月视野里仿佛突然一片空白,任凭有万千思绪此刻也全被锈住了,走路只靠本能前行。手也不是手,腿也不是腿,整个人都不属于自己,他的魂魄在飘着,俯瞰下去,却什么也看不见。
飞霜一声鸣叫,贺兰明月脑海中响起重物落地时的沉闷声音,紧接着前额磕到了哪里,他往右拐,又撞上一辆路边摊。
小摊贩说话,嘴唇一张一合,像鱼的动作。他站起身,木然地揉了揉前额,摸到一片破了皮的地方,手指的血痕也没让他回神。
他也成了一条鱼,湖水全部沸腾,他无处可去,无处可逃。
“直接就杀了”……
意思是,高景死了吗?
高景也会死吗?他不是一直独善其身、心思莫测?他不是帝王无情,八风不动?他不是为了一个东宫之位用任何人与物都能去交换?
他不是……机关算尽,未雨绸缪,对所有事都尽在掌握吗?
他怎么会死呢?
贺兰明月腿一软跪倒在街边,他双手撑着地面,视野里一片黄土渐渐地模糊,接着是落雨时那样,出现几个小小的濡湿的坑。眼泪来得措手不及,贺兰抹了把脸,感觉飞霜停在自己背上扑扇翅膀。
刚被他险些赚翻摊车的小贩凑过来:“哎,这位少年郎,你没事吧,怎么哭了?”
贺兰明月仰起头,对方递过来一张虽然简陋却很干净的手帕,他不好意思接,别过头哑声道:“我没事,多谢这位阿叔……”
“擦擦吧。”小贩宽容地冲他笑,“日子还得过,往前看,想开点儿,啊?”
他很想说几句感激的话,可喉咙却被堵住了。贺兰明月接过帕子潦草地一擦脸,粗糙质地刮得有点痛,却让他适时清醒。
是啊,日子还得往前过。
反正他都离开高景那么久了。
回到陇西王府,贺兰明月脸色还有点不自然,眼眶红红的。飞霜一进门就脱离了他的肩膀,飞到那棵白楹树上站稳了。
李辞渊在树下和谢碧对账本,见他回来招了招手:“明月,你过来看……你怎么了?”
贺兰明月尽量自然道:“什么?”
李辞渊疑惑望向他,半晌后朝谢碧使了个眼色。对方比他反应得快多了,不等眼色递到,跑过去勾住贺兰明月的肩膀,把人拖着往后院走:“对了,我还有个事儿要和你聊呢,咱们躲着点四叔,别让他偷听!”
“去你妈的!”李辞渊大声骂,“老子才不听!”
谢碧回头,朝他一挤眼睛。
待到关了院门,被谢碧按着在回廊下坐好,贺兰明月仍没什么表情,像一具灵魂出窍的行尸走肉,呆呆地盯着墙角米粒大的苔藓看。
谢碧顺他的目光看了眼:“你也发现啦,最近回暖太快,又比往年潮湿,王府都长苔了。”贺兰明月没吭声,谢碧在他身边坐了,鬼祟地一撞他肩膀:“不是去驿馆看有没有臭老头的消息吗,怎么这表情?”
“……”
“你这样不说话,”谢碧加重了语气,“我会以为臭老头出事了。”
贺兰明月听见这句,摇了摇头:“没有。”
谢碧:“但看你这样肯定有人出事了,你要不说,我可就胡乱猜啦?嗯……是徐将军?不可能,她好好呆在豫州,前段日子还给咱们寄了信。是你想联系的那位陆怡?应该不会,他还没给你回消息呢。我与你朋友圈子有限,既然如此只剩下了一个答案。”他瞥一眼贺兰明月,见对方依然要死不活,一狠心抛出杀手锏:
“宫里那位……那位把你折磨成当初那样子的,对不对?”
贺兰明月眼瞳跳了跳,他眼睛颜色浅,看在谢碧心里宛若天崩地裂一般剧烈的反应,越发证实了他的猜想。
他与高景的关系,谢碧是自己猜出来的,为此还挨了贺兰明月一顿揍,从后院追到前院,差点打上了房顶。也怪谢碧不会看脸色,把从商队里听来的八卦加工一番说给贺兰明月,那么刚巧就有关于那位太子的。
谢碧说太子阴晴不定,据说脑子不对,直到贺兰明月瞪了他一眼,他才慢半拍地想起当时此人被扔在东街,好像就是那太子干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