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师”听起来荣耀,但分到自己肩膀时只是几百、几千的人命,压得喘不过气来。
贺兰明月目送他们拐过岔道,转头对唐非衣道:“走吧,走快些,走……”
话音未落,山谷外喊杀声几乎震破苍穹。
兵戈愈来愈远,空气中尽是血腥味。后面不时有追兵跟来,烟尘弥漫里箭雨乱飞,他受伤的左臂握紧了马缰,咬住腕带收得更紧,长剑护在周身,与唐非衣、白城众人一起筑起了第二道防线。
昨夜只是先头部队,今天遇到的才是陇右军精锐们。眼见越来越多的追兵涌入山谷,身后却是疲于奔走的己方,他突然有些绝望。
他们是不是走不到雪关、也无路可退了?
所以一场赌博,到最后镌刻在耻辱柱上的依然是“谋反”二字?
他神思骤然清明,逼迫自己不要去想那些悲观之事,奋力斩下追来敌军的一条胳膊。流星护卫他左右,左右扑杀间引得那些妄图射杀它的羽箭纷纷落在了敌军身上,贺兰明月一声清啸,流星又重新跑了回来。
“他们已经出了山谷,快走!”唐非衣一拍贺兰坐骑,“你有伤,我来阻止追兵!”
“不……”
话还没说出口,身后猛然传来一声巨响。
贺兰明月与唐非衣动作俱是停了半拍,双双情不自禁地回头,两侧巨石塌陷,当中一团灿烂的火花炸开——
不知是谁凄厉喊道:“是火油烧起来了!”
金色的光,带着灼热温度,与此同时在东方泛白的山川一线,火红朝阳一跃而起。
突如其来的大火让追兵蓦然乱作一团,接着火焰烧得越来越高,裹挟着焦味、枯枝断裂的声音与痛苦哀嚎,烟尘混杂,来路已经看不清了。
高温几乎扑到了贺兰明月脸上。
他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昨日涂在箭镞的火油被尽数点燃,那些将士用躯体举起了火把,以一场大火为他们送别。
“四叔……!”贺兰明月疯了一般要掉头,唐非衣横刀抵在他后背骂道:
“别冲动!你现在回去岂不辜负了他!”
他被唐非衣带着强行冲出山谷,横亘在黄沙之上似是而非的宛如烽火狼烟。
有什么声音悠远传来:“长河落日孤城闭,陇城三更……角声起。家书一纸墨未凝,北风着我……战时衣!”
血腥更甚,歌亦不绝。
“扬鞭绝尘断天涯,金戈铁马不曾惧!……”
“杀——!”
“魂魄……魂魄何年归故里?……”
“追上去,他们跑不远!——”
“……羌管悠悠,月、已、西。”(*
从大火中逐渐显现出来人群,贺兰明月脸上热汗仍在,听见遥遥地花穆声音传入耳郭:
“陛下!臣此举属实无可奈何,您若趁早投降,不仅圣上保您平安也好挽救无辜性命!臣家人在圣上掌握之中,只好先得罪了!”
只稍暂停,随着人群黑压压地走出山谷,领头那人横过一把长枪,身侧几具焦黑躯体滚落下马。花穆举起那杆枪,贺兰明月认出那是李辞渊的东西,顿时目眦欲裂,急火攻心,呕出一口红血!
唐非衣急道:“没事吧!”
原本雪亮的枪头沾满黏稠血液,飞霜在贺兰明月怀中忽然哀鸣数声,仿佛有所感知。
花穆唏嘘道:“陛下!您认得此物啊,振威将军已然马革裹尸,您此刻归降,他还能捞得个护主有功的好名声,您若执意而为……所有英灵都成了反贼啊!”
“放你妈的屁!”贺兰明月怒喝。
他喉头腥甜,不顾唐非衣再三劝阻,长剑一甩冲向敌阵。
那厢陇右军训练有素,箭阵盾牌原地而起,唐非衣暗道不好,高声喊:“白城众人随我跟上!”
巾帼英雄们纷纷调转马头,甚至留下的银州精锐也不顾一切,被花穆的话彻底激怒。羽箭齐发,在贺兰明月身边为他杀出一条路来。
“虚伪小人……”贺兰理智尽失,剑刃劈开劲风逆光疾驰,清啸中暗藏血气,“我杀了你,杀了你!”
花穆大手一挥,陇右精锐尽出与白城众杀在一处,唐非衣足尖轻点旋身落在贺兰明月马鞍之后,按住他侧腰保持平衡:“护你开路!”
从出走起就压抑在心中的不安在那场火烧起时再难隐忍,彻底爆发,面上、手上细小伤口他都可以置若罔闻。燕山雪被他毫无章法地舞出残影,铁弓乱砸,断肢横飞,贺兰呼吸愈重,但满腔热血好似永远不会凝固。
身后唐非衣长刀左右劈砍,贺兰明月分不清身上有多少人的血,眼中只有一个目标——
花穆!
咫尺之地,身前以无数血肉铺开黄沙道,那陇城军督胆战心惊地看向贺兰明月。他宛如血神从荒原中走来,一双浅灰眼瞳此刻映出灿烂天光。
可他分明是逆光的。
“来人,来人!保护将军——”副将扯着嗓子喊到一半,一把青龙长刀将他当胸挑破,身躯如同残破沙袋,径直被挑落在地!
冲锋在前未曾想到他们还敢返回,花穆本能地想逃,他横起那把长枪正要挡住贺兰明月,斜刺里那把铁弓杀出,横扫过身侧支援者,弓弦被枪尖立时隔断,可贺兰明月不管不顾受伤手臂往回一收,内劲夹杂真气朝那枪杆一击!
花穆虎口裂开,长枪应声而落时被唐非衣伸长手臂勾了回去。
他愕然睁着眼睛。
“西军魂魄便在贺兰氏身上,我不死,西军不灭。”那青年剑刃破开了最后一阵西风,“我说过,我必杀你!”
喉咙一凉,这就是花穆最后的知觉了。
头颅未曾落地便由贺兰明月长剑一挑抛向身侧白城一人,那女将接住后默契颔首,将花穆头颅挂上旗帜举得更高,喝道:“尔等还不速速归降——!”
天光大亮,日出东方时,一弯细细的娥眉月尚未落下。
群龙无首的混战场面接近尾声,前方被林商护着返回的李却霜大哭出来。贺兰明月抱住了唐非衣递过来的那杆长枪,泪流满面。
魂魄何年归故里?
羌管悠悠月已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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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化用《渔家傲·秋思》
第72章 此夜曲中闻折柳(一)
风烟俱净,飞霜挣扎着从贺兰明月怀中脱身,扇着半截翅膀要去衔长枪上的穗子。
他低声道一句“别闹”,把飞霜重新按回去。修长手指全被血染红了,他抚摸过长枪上篆刻枪铭四字,内心震动不已。
李辞渊的枪名为“一人孤军”。
他以前没问过,也没在意过。
贺兰明月抱着那把枪独自坐了很久,直到有人前来告知已经整军完毕随时可以出发,他才撑着自己站起来,浑身伤口经由牵动有些开裂了,血污或新或旧,把本就不甚崭新的衣服弄得愈发狼狈。
“现在是什么情况?”他哑声问段六,抱着哀鸣不已的飞霜。
段六眼眶也通红:“随将军去了的人中有八人生还,但伤得极重,白城的女将们在替他们诊治……二当家,你杀了花穆,他带来的陇右军中有两百人投降我们,剩下一个副将领军……还要再追。”
贺兰明月提着长枪往前方走:“那就让他们追,来一个我杀一个……来十个,就杀光!”
李辞渊没了,所有人都避着贺兰明月,倒不是不愿安慰他,对贺兰而言李辞渊于他的付出与父兄无异,对其他人而言李辞渊更是这支队伍的擎天之柱。
整片天空都倾塌了,但谁也没时间哀悼。
段六见他言语间已然快失去思考,欲言又止,低声说了句是转身走了。贺兰明月尚在应激状态中不能自拔,仿佛失聪失语再没指示,跌跌撞撞地牵过马,把李辞渊的长枪挂在侧边就要上去。
左臂因为他莽撞的动作突然剧烈抽搐,斜上方有人道:“你手臂再不包扎就没救了。”
贺兰明月浑浑噩噩地抬起头,高景斜靠在马鞍上,俯身一只手握住了他:“先去找人涂药好么?我们离沧州雪关已经很近了,别慌。”
贺兰明月不语。
“先给你涂药,好么?”高景放轻声音又说了一次。
这次说得慢了保证他能听进去,高景沉默半晌后终于见贺兰明月愣着点了点头,立刻朝阿芒使了个眼色。她拿出几个小瓶上前,没说话也没贸然打扰贺兰,小心翼翼托起手臂替他上了药。
先包扎好裂开箭伤,阿芒又处理了他手臂、颈侧不少细小伤口:“这样就可以了,身上没有太严重的地方,待到安顿下来再仔细看看……条件简陋,只能如此。”
贺兰明月张了张嘴,阿芒忙道:“不必说话,这些本是我该为你做的。前路迢迢,你一定要好生照顾自己!”
他目光移到高景脸上,与他对视后,高景不知还能如何,试探着朝他再次伸了伸手:“你要和我一起吗?”
贺兰明月握住他,那双一贯冰凉的手竟然很温暖。
又再休整片刻,这才缓慢向东北方前进。
追兵比他们速度更快,贺兰明月一开始还不觉累,伤口疼痛不多时便麻木了,紧接着便是无法言说的疲倦。偏生有人追赶,他单手驭马还想奔向后方,这次唐非衣说什么不肯了,与段六合力制住了他。
好在精锐折损大半的陇右军再耗不起,黄沙古道,立刻便是能逃出生天。
天地一线上逐渐看见了巍峨雄关,但还未抵达,一大群人整肃而至。
疲倦立刻消散殆尽,贺兰明月望向前方,不可置信道:“这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刚出龙潭又入虎穴吗?
高景皱眉:“陇右军还留有后手?”
贺兰明月摇摇头:“不知是敌是友。”可自行上前总是冒险。他一挥手,停止行军的号令层层传递到后方。严阵以待许久后,终于看清靠近他们的人马了。
玄色甲胄形成黑云压城之势,最前方缓慢打出一面旗帜:
黑底白纹,印龟蛇相交——玄武之相。
为首一人隔着遥远距离抢先收起兵刃,做了一个手势,身后立刻冲出两股装备精良的骑兵如劲风疾电般袭向混乱战局。
贺兰明月大骇,刚要勒马却见那玄甲之人唐刀斩向竟是陇右军。
玄甲仿佛在北宁内部有某种信号,能够叫人一眼辨认。与此同时,敌方也是大吃一惊,幸存副将奋力拼杀间声音都变了调:“是北庭、北庭军!你们疯了吗?!擅自越界,攻击同僚……你们——”
厮杀间,余下的玄甲纷沓而至,为首那人脱了头盔后翻身下马单膝跪倒,手中长剑横举,对着的竟是高景:“下臣沧州司马、北庭玄武营统帅丁佐,救驾来迟!”
高景默不作声,他又道:“请陛下随臣过沧州!”
又来一个?
可他们的确在和陇右军“自相残杀”不死不休。
贺兰明月略一颔首,高景沉声道:“雪关离此地还有数十里远,你难道不知擅自越界还带着兵将是死罪一条吗?”
丁佐朗声答道:“今晨接到战报,发现事发地点就在北庭与陇右交界处不远。起先以为柔然乘机南下,便率军驻扎雪关观望至两个时辰前,后探子回报,紫微城所说废帝起事原是在西北一带,臣不敢掉以轻心,特殊时期越界,想必陛下不会治罪。”
高景冷道:“看来你是想捡个漏,抓朕回去向高泓邀功了?”
“不敢。”丁佐道,“臣来接陛下前往平城。”
高景面上错愕,贺兰明月蹙眉道:“什么平城?”
丁佐看了他一眼,见他与高景同骑虽然疑惑但尽数按下了:“回禀这位大人,臣在一个月前接到平城公主手令,若北庭出现废帝踪迹,接应并送往平城。至于紫微城的那位未有旨意直接给臣,臣便遵照公主之命了。”
高乐君?
贺兰明月怔怔地想,这还是他记忆中那位嚣张跋扈、与高景就要水火不容的平城公主吗?当年元夕夜宴,她不是被高景坑得羞愤欲死?
“哦……”高景终于慢吞吞地说了话,“朕记得这件事,还是让花穆去传讯的。”
丁佐愣住:“可陛下不是正被花将军——”
高景突然笑起,眼底却依然很冰冷,“他死了。”
头颅还挂在旗杆上,丁佐却好像对此并不意外,抬手行了一礼:“是,臣随身带了公主的亲笔信,陛下要过目么?”
杀声逐渐平息,段六与一个玄甲前来,他与贺兰明月并排着凑过去小声道:“这群人来了之后陇右追来的残部已经束手就擒。”
贺兰明月眼神闪了闪:“你信他一次?”
高景手间握紧:“我信他一次。”
丁佐没听见这句话,兀自伏地道:“陇右军还有追兵,请陛下随臣入雪关!”
“行啊。”高景道,“朕派个人一路架着你,反绑起来押进雪关,若关内有任何一人轻举妄动朕即刻杀你祭旗,如何?”
丁佐卸了自己的盔甲,伸出双臂道:“不劳陛下的人动手。”他转过头呵斥一声,“听见了么,快把我绑上。”
玄甲中一片哗然,丁佐又说了次才有人犹犹豫豫地上前将他绑上坐骑。
此番动作后再入雪关。
堡垒般的城中少有民居,两边训练有素的士兵见统帅被反绑着押解入城,竟无半点躁动,一直到入了雪关中的统帅营帐,丁佐才被放下。
他取出两封书信再次跪在高景面前:“此一为平城公主亲笔手书,写于一个月前,此二为七日前收到的六百里加急,请陛下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