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句一出,高泓本来要出走的背影突然停下,他做了个手势,要架住徐辛的内侍也不再动作。他缓缓回过头,面容被烛光映得有些不真实。
“我不曾考虑过你?”
算来还未到知天命之年,两鬓星星,一年前的意气风发消失殆尽了。
徐辛有些愣怔。
高泓缓缓道:“我不是不知你为了什么嫁给我,你是高沛的心腹、独孤氏的闺中密友,留在身边弊大于利,门客劝过……但我仍选了你。一来为并州兵权,虽落空但我不后悔;因着二来,我到底心里有过你。”
徐辛别过头,置若罔闻地笑了笑,苦不堪言。
“起先我以为你也……一样。”高泓抿唇,“事已至此无论结局,你我之间不仅立场相悖,看来确实没有缘分……徐大人,徐将军,当年你答应嫁我,难道就没半点动心吗?”
他问这问题并非要一个答案,话音刚落高泓便要拂袖而去,但刚踏出一步,身后女子轻轻叹息一声:“没有动心吗?”
“……”
“那日园林深处的回廊下,王爷一身苍蓝衣袍从春风中穿花拂柳而来,何其倜傥风流。妾非绝情之人,亲眼所见后当真不曾动心吗?”
“……”
“可也是那日,妾从北殿出来后便得知将军死在狱中。后来诸多探查下,得知王爷来皇宫之前难道不是刚从大理寺狱中离开么?妾视将军如兄如师,知遇之恩、倾慕之情没有报答分毫,就已天人永隔。王爷还要妾如何呢?”
言罢,在高泓的沉默后徐辛道:“不必你囚禁我,今日开始我便不出北殿——高泓,你沾了多少血,别再把自己说得那么清白!”
一声请回,身后殿门轰然关闭,玉阶之下,两排点着宫灯的侍从还在等候。高泓仰起头望向北殿外的苍茫夜色,万里无云月在中。
领头内侍大着胆子问:“陛下,回明堂歇息么?”
高泓略一思索,说了个地名。
后宫刚刚经历了一场异常激烈的冲突,或许天亮之后便会传遍紫微城的各个角落里,并延生出不同版本,满足所有对前朝“山雨欲来”的想象。
但此时此刻,西宫尚且安静。
阿丘端着碗无措站在一旁,仰头看向刚刚推门而入的黑袍男子:“陆大人……王爷他今天怎么也不肯喝药了。”
“给我吧。”陆怡接过那只白瓷碗,搅动当中还微微冒着热气的浓稠药汁。
阿丘照做后就默默地离开,她知道高潜不喜打扰,何况陆怡在此应当怎么都是安全的,放心前往其他宫室准备翌日要用的东西。
陆怡把灯灭了只剩一盏,走到高潜榻边。他还是下不得床,体虚加上寒症,这一个冬天好不容易捱过去,连高泓不来折磨他都成了幸运——含章殿没有搜出他要的东西,朝内外都知道他泄愤般软禁了高潜。
陆怡试了下汤药温度:“还能入口,一会儿凉了更苦,喝吗?”
高潜把被褥抱了个满怀一直遮住下巴的动作有些孩子气,他眨了眨眼:“不想喝。”
“那就不喝。”陆怡说罢开了半扇窗,将汤药倒在了外面,扭过头见高潜笑了,解释道,“少喝一次也没什么。”
他坐在榻边握住高潜的手试图把温暖都递过去,细细叙说了从四处流传来的檄文,将从徐辛那听来的背诵给他听。高景的最后一封信在抵达沧州后送到,离现在也去了好几天,还未知是否已经到了平城。
高潜听着听着就有些倦,陆怡察觉后立刻收声。
“怎么了?”他睁开半闭的眼睛。
陆怡担忧,欲言又止了片刻道:“朗朗,你最近睡的时候越发多了。”
高潜“哦”了声:“似乎是这样。”
他没懂陆怡的意思,但有些话说出口就变了味,陆怡思来想去道:“养足精神就好,不要总是昏昏沉沉的……我会担心。”
“担心哪天睡过去就醒不来?”高潜见他脸色变了,伸手去按住陆怡嘴角拉成笑的弧度,问了个奇怪的问题,“你有没有好奇过为什么我当年告诉你我叫‘高朗’?”
陆怡被他捏着声音也含糊:“没。”
“我的名字不是父皇起的,出生时他都不在了,皇兄年少,做主不合礼数。鸿胪寺按宗族家谱,又翻了许多历法典籍才有这个‘潜’字。他们用心良苦,可我不喜欢。潜者,涉水,至深至沉,但越往下其实越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朗朗?”
“他们要我不露锋芒,为帝王所用。辅佐皇兄十数载,我自问已经无愧于这姓氏了。”高潜冰凉的手指在陆怡掌心动了动,“可朗朗天地、朗朗日月,我都不曾真正见过……若有朝一日,你能带我去看么?”
陆怡连忙应下,高潜偏过头看他,眼睛十分明亮:“阿穆尔,答应的不要反悔啊。”
他一愣,仿佛有半生都没再听见这个被遗忘的名字了。
秣陵城外刚刚开蒙的外族少年拿起砖头砸破了人牙子的后脑,被押送官府途中遇见走访母舅家坐在轿子上倨傲尊贵的小王爷,挡了他的路。
没睡够,眉宇间还有几分稚气,可他说话已经不容置喙了:“高车人你们抓了也没用,其他孩子都放回去,领头的给本王吧。”
说罢转过头问名字,他顿了顿,听不太懂汉话,旁边人耐着性子用高车话说了一遍,于是他道:“阿穆尔。”
明媚夏日里,尚且年少的高潜笑吟吟道:“这名字太难记,以后我就叫你‘陆怡’了。”
陆怡永远都记得那一天。
他哄高潜睡着了才将手抽出来,帮人盖好被子把多余枕头放在一边吹灭灯火。这一切都做完,他应该回到含章殿外看守的位置了。
陆怡掩上门背过身,院中灯笼骤然从四面八方涌过来。
当中站着他二十六年来的主人。
高泓面色阴沉:“用情至深,朕都差点儿被你骗了——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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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豁
第75章 此夜曲中闻折柳(四)
刑部大狱不用来关他们这些皇帝身边犯了事的人,高泓派人把陆怡关押在鬼狱最外侧。他或许还有疑问,于是没有直接杀了陆怡。
高泓的人围上来时陆怡本可以逃走,他是大内第一的身手,连林商也不如他。可陆怡束手就擒,让他们把自己手脚都锁起来,胳膊伸长了够不着脖子的枷锁,最大程度杜绝了他挣扎的余地。
他跑了就会立刻牵连高潜,陆怡知道,高泓也很清楚。
关押在鬼狱,暂时没人对他用刑,陆怡手里有太多的秘密,高潜的、高泓的……甚至是从前先帝的。就算他自己不以为意,风声放出后也会有人想要收买各方和他谈条件。可陆怡谁也没见,整日安静坐在狱中,不知在发呆还是沉思。
第五天,高泓终于踏着一地血痕来了。
陆怡隔壁牢房关押的是个酷吏,高泓来时他正在被狱卒用自己发明的大锅煮他,嚎啕声不绝于耳,听得多了,就只觉得聒噪。也许高泓也以为他太吵了,叫人把陆怡押解到了单独的审讯室中。
身着囚衣,手脚都戴着沉重镣铐却气定神闲,陆怡站在高泓面前,片刻后从容跪地行礼:“主人。”
这是最初他对高泓的称呼,听罢高泓微微动容,但思及此人先前所做之事、他被关押前捉拿的地点,高泓一阵椎心之痛。
他在狱卒抬来的椅子上坐了:“房淮接替了你的位置,你应该出不去了。”
陆怡没有任何表情,微微一颔首。
高泓眉心微蹙,为他现在成了阶下囚还如此平静恼怒。
陆怡和其他人都不同,是他笃定会永远忠诚的奴仆,可那夜听见高潜的一个侍女哭着招供“陆统领夜夜来此,王爷见他后精神才会好些”的时候,他几乎怒发冲冠。
当年孤身一人拦在马前,说“愿为王爷效力”的高车少年带着他的剑入了豫王府。他让陆怡学字,陆怡不肯,道若识文断字日后恐有被他人利用之嫌;他让陆怡栽培自己信得过的心腹,陆怡也拒绝,解释所有暗卫必须为王爷所用。
于是他把暗卫和自己的秘密全部交给陆怡,自负地认为哪怕夺了天下守不了天下,他功败垂成之日陆怡也会护他出逃。
高泓大错特错,他从一开始便没料到陆怡可能早就离开。
“你和高潜是何时相识的?”高泓强压怒意问道,他已在高潜处得了答案仍不死心。
陆怡听到那个名字时眼珠动了动:“在识得主人之前。”
“高潜说是他的算计,用大半生布局算计朕就为了今日,他很得意——你入豫王府是他教的,用四年时间接管暗卫是他教的,那些让朕真正信你的话也是他教的,对吗?”
陆怡道:“是。”
“那他没教你杀朕?”
“知遇之恩总要图报。”
“知遇之恩?”高泓轻声重复他的言语顿时怒而拍案,“可朕养了你二十四年!哪怕喂狗也喂熟了!你们一个个……贺兰氏叛朕,高氏弃朕,贺兰明月这枚棋子没了尚且不足为患,至今朕胜算在握——陆怡,你!”
陆怡平静道:“奴辜负主人,不得好死。”
鬼狱内,这话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背景里的哭嚎不止,高泓却觉周遭几乎凝固。
他背着不忠不仁不义的骂名足足一年,施政未有成效但也从不认为自己会彻头彻尾的失败,可这一刻,在昏暗的囚室外,高泓突然有了山穷水尽之意。
否则怎会所有人要么背弃了他,要么一开始就从未真心待过他?
高泓笑了笑:“好啊,好啊……朕的母族,兄弟,奴仆……好啊,你们都是人,朕就不是人吗?!陆怡朕不如告诉你,高潜时日无多,朕今日去看他时已经神志不清,开始说疯话了。你以为他能活多久?”
陆怡不语,神情极为漠然可被锁住的手掌不自觉地握紧。
高泓道:“他与朕算是争斗一生,这会儿不知道疯了还是傻了,居然主动提到你。他说你毕竟没犯过大错,要朕念在过往放你一马,朕没同意,可他又说……陆怡,你与他心有灵犀,猜猜他说了什么?”
陆怡润了下干裂的嘴唇没吭声。
“他说,‘那是你的统领,既然已经不信,那就把他杀了,否则你日后大祸临头还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你觉得朕能听他的吗?”
陆怡微弱地笑了:“主人……不如听听他的。”
高泓站起身以靴尖抬起了陆怡的脸,极尽羞辱的姿势逼迫他自下而上地望向自己:“听他?朕……偏不让他如意,朕要好好折磨你们!”
陆怡眼神里几乎滴出血来。
找到让陆怡这般冷淡之人情绪起伏的方式,高泓对他的表情满意极了:“陆怡,朕不会杀你,也不会对你用刑。但高潜不同,他是朕的眼中钉,和朕作对作了大半辈子!朕要让你看着他一步、一步地如何去死!”
言罢,高泓心下快慰,用力将他踹倒在地后拂袖而去。
两个狱卒连忙扶起陆怡关进囚室,高泓离开大门轰然关闭,他跪倒在地,渐渐地闭上眼。分明该心冷的,陆怡却没有半点手足无措,更不悲哀。
因为高潜还是算到了这一步。
千里之外,祸根已经开始发芽了。
平城。
惊蛰已近,清明不远。晨起,元瑛盥洗时鼻腔一热,移开帕子时上头的血痕尤为明显,看得他眼皮一跳。
算来这是元瑛在平城的第六个年头了,按理说早该习惯此地比洛阳更加干燥的气候,旧都繁华虽远,安宁更甚洛城,元瑛也没什么理由起了心火。
他换了衣裳走出门,高乐君撑着已有身孕的肚子站在廊下,元瑛一见连忙加快脚步:“公主不在屋里歇着,出来做什么?”
高乐君睨他一眼,前些年的跋扈嚣张犹在:“怎么,是怕我身子金贵受了风寒你心疼,还是怕我仍心怀恨意要趁机弄死你元家子孙?”
元瑛听得多了,对她话语中夹枪带棒便当做耳旁风,携了高乐君一只手扶着她下台阶后一直行到池塘边。碧色活水,锦鲤争夺鱼食,隐隐有头破血流之势。
高乐君看得愉快,收了手作势拍元瑛一下:“你这闷葫芦,也就我受得了!”
“是,公主大度忍得臣这许多年。”元瑛笑道,“在府中走走便是了,公主也知现在情况特殊,臣怕四处乱走遇到危险。”
高乐君面色稍霁:“无妨。早晨你的驿官来报,他们在临水靠岸了。”
元瑛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她话语中意。
高乐君继续道:“算算时辰,黄昏能入城。你去准备吧,别让高景看了平城的笑话!”
言罢她不看元瑛,唤来侍女扶着款步往花园去了。元瑛立在原处,一颗心脏后知后觉地狂跳,甚至以为过往都是自己的一场梦。
一年前都城来报,废帝被囚致死,彼时天下都在指责高泓不念兄弟人伦手刃亲族,太师元叹因言获罪,首当其中,被高泓杀鸡儆猴至今仍囚在洛阳。
元氏家丁秘密带出太师书信,要元瑛此生不再入都城。
那时他始知,高景要自己不顾一切劝高乐君回到先帝的封地时想到了多远。
高景正式监国后不久,高乐君上书要回到封地。
这在众人看来都是个极其荒谬的决定,舍弃皇都烟柳回归平城的黄沙中,从此没有诏令不得返还,无疑将自己和元瑛都从权力中心隔绝了。但高景很快准了他们的上书,元瑛与高乐君在平城经营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