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归 完结+番外[古代架空]——BY:林子律

作者:林子律  录入:06-06

  平城乃旧都,也是高氏陵寝宗庙所在。先孝武皇帝分封此地给高乐君,一来为了显示恩宠,二来也让公主出嫁后有栖身之处。
  与其余州县不同的是,平城不属于任何一州,周遭没有驻军。此地被三州包围,西南直通洛阳,往北扼守幽云之地,如此薄弱的守备能够让四方忌惮,甚至连高泓都不敢轻举妄动,因为有朱雀卫的存在。
  朱雀乃高氏族徽,以它命名的这只卫队更为百姓所知的称呼是平城铁卫。
  开国时道武皇帝的亲军后裔在一代又一代的栽培后形成了独特的继承体系,不为任何将相调动,也不听皇帝口谕诏书指使,唯有信物可调动。
  首领一脉代代相传,是天子利剑,也是制衡北宁各方的猛虎。
  昔年朱雀卫平过宇文氏内乱,收拾过东柔然和段部骚扰边境的散兵。但随着四方安定,帝国军队大成、兵权收归皇帝手中,朱雀卫隐身幕后,十余年再未动过了。
  元瑛幼时听他们的传说,以为早已鸟尽弓藏。但到了平城亲眼见到,他才知这支铁军从没松懈过半天。
  现在高景来了,死里逃生一趟,从肃州杀出重围,檄文已经遍布四海……元瑛知道他来这儿是为了寻求铁卫首领冉云央的支持。
  可他心中所写已经得到的调动凭据是真是假?
  元瑛不知道。
  当天黄昏,一支只有数千人的队伍抵达平城西侧。
  大内暗卫回报的时候高景正在拧自己衣服下摆的水,艨艟急行,最后几天碰上雨水天气大河涨潮,所有人都狼狈不堪。但过去一年高景大约已经丢尽了这辈子的面子存货,再遇到何种崩溃现场都能安之若素。
  那暗卫道:“陛下,前方有车马来接,属下前去交涉后发现是驸马亲至,您看……?”
  高景莫名有点慌地看向贺兰明月,那人正和李却霜凑在一起说着什么没在意前方回报,他一招手让暗卫附耳过来,低声道:“你快去叫元大人就此打道回府,让侍从与护卫接朕就行,他别来。”
  暗卫不解其意:“这……驸马方才还让属下带话,他惦记陛下一路辛苦,又在水上湿冷,专程给陛下拿了暖身的姜汤,要留下么?”
  高景不耐烦地挥挥手:“不喝。让他回去公主府邸,就当没来过。”
  暗卫仍有些没明白但见高景那样只得从命,又快马离开。
  人方才走了,高景一扭头对上阿芒揶揄神情,刚还觉得不会更丢脸这时面子又有些挂不住,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道:“这不是怕……”
  “行了行了奴婢都知道!”阿芒笑着帮高景往新借来的马车边沿坐,体贴道,“陛下您同那位大人的话,奴婢可一个字没听见。”
  “没大没小的!”高景笑骂。
  他话音前脚落下,贺兰明月后脚朝两人走来。
  贺兰握着那把剑环顾一周没见到任何可疑之处:“元瑛和他麾下接你的人是不是快到了?看着挺邋遢,要换身衣裳么?”
  高景由阿芒搀扶着坐好,身上潮意仍在弄得他很不舒服,但见周遭普遍都是如此,贺兰明月的靴子恐怕也能倒出水来,摇了摇手:“不必,旁人都是从船舱出来的,额外照顾我可能不太妥当。”
  贺兰明月一笑:“也不怕你那姐夫见到心疼?”
  他惯常阴阳怪气几句,高景恰到好处一耳聋,装没听见似的抬手揉了把眼睛:“就快入夜,明月哥哥,咱们快些行军吧。”
  高景眼睛不好,不知贺兰明月怎么想的,但这对他而言几乎百试不爽。果然,贺兰听了这话轻声一叹,转头去让整军出发了。
  阿芒驾车带他往前走,隐约看见前方平城卫后余光一瞥贺兰明月,道:“陛下,奴婢大胆说一句,您先恕奴婢的罪。”
  “姐姐也不是只说了一句了,请吧。”
  “奴婢刚想起了件事儿,您当时折腾出的篓子不止明月心上一道伤,还有……”高景闻言侧脸蓦地绷紧,阿芒便点到为止,“到了平城,这一看便知的事……迟早要解决的。您先想想如何对明月说吧,出肃州后他才对您有点好脸色,别又——”
  阿芒说的高景何曾不知道呢?
  他满身疲倦,死里逃生数次奔走的一年后,真是全然把这事抛在脑后了。
  高思婵于他不过是阴差阳错的一个寄托,但活生生的一条人命摆在那儿岂是三言两语能解释清楚的?
  他转过头,贺兰明月骑在马上与唐非衣并行闲谈,说着说着便笑了,拿马鞭卷过唐非衣箭囊中的黑色羽箭拿在手里比划了一下。
  察觉到高景视线,贺兰明月疑惑地一皱眉用口型问他:“有事?”
  高景否认,收回目光盯着自己疮痍满目的腿。
  与平城卫汇合后在前行十五里,巍峨城门出现,沧桑的旧都终于到了。


第76章 此夜曲中闻折柳(五)
  平城安静,暗藏着威严,有潜龙中原的气度。
  千里跋涉后前来迎接他们的是高乐君的私兵,入城后将他们安顿在平城最大的驿馆。领队的是个年轻人,没见过高景不知其身份,只当是公主的贵客,硬邦邦吩咐了几句驸马稍后才到便自顾自地忙了。
  入城需要四方安顿,驿馆也住不下一千来号人。李辞渊不在了,唐非衣说受过他指点,算他半个弟子,自动接过了李辞渊的重担,帮贺兰明月安排。
  贺兰明月感激唐非衣,她看出自己旧伤未愈。
  肃州突围那一战他伤得不轻,后拼死杀了花穆更是加重伤口,浑身几乎都到了极限。沧州苦寒,资源也有限,贺兰明月养了几处皮外伤,左肩的那处却始终不见好转。若要痊愈光靠伤药不够,必须安静休养,可他又立刻开始出发了。
  再经大河南下,春日回暖,伤口有些反复溃烂的迹象。
  有唐非衣和林商去忙那些琐事,贺兰明月住下等了大约一两个时辰,才等来慢半拍的元瑛——他以为元瑛会早些来的。
  已近黄昏,暮色四合,元瑛裹着黑红二色披风阔步入驿馆别院。任谁来看,他与昔日太师府中畏畏缩缩的青年气度全然不同了,倜傥而从容,称得上“芝兰玉树”四字。
  贺兰明月甫见到元瑛,也有恍如隔世之感。
  但他不动声色,端看元瑛与侍从入内。
  元瑛立在第一步的位置朝高景行跪拜大礼,高景淡道:“元大人不必多礼,此番来得突然,还要多仰仗大人才行。”
  装模作样的官腔让贺兰明月有点想笑,元瑛也愣住了,仰起头看高景的眼神有点古怪,似乎在诧异为什么高景公事公办。
  等下一刻,他看清坐在高景右手边悠哉品茶的人时,诧异就变成了震惊——
  “这……是贺兰侍卫、贺兰明月?你不是……”
  后半句被他自行吞在喉咙里,没说出口为什么贺兰明月一个死了的人会出现,他分明记得当时高景有多伤心。
  贺兰明月端着茶盏安然坐着:“驸马大人,久见了。”
  元瑛似乎很意外他为何在高景面前仍是一副无礼模样,看高景并不责骂便没多问,得了一句“平身”后爬起来。他打了个手势,身侧的侍从端上为高景准备的羹汤:“这是臣为龙体安康备下的,请陛下稍后用膳。”
  高景听元瑛继续说了些关于此间安排,衣袖掩面稍微打了个哈欠。
  元瑛忙道:“陛下累了,那臣先行告退。但有一事,公主和臣的意思是驿馆毕竟简陋,希望您移驾舍下,不知您以为如何?”
  “移驾的事稍后商量,朕不太方便四处走动。”
  元瑛施了一礼:“臣明白了。公主明日在府邸为陛下接风洗尘,朱雀卫的冉云央冉大人也会前来。陛下信中提到信物一事,臣曾经设法传递给了冉大人这消息。明日相见,恐怕陛下要有所准备。”
  其实他不知高景是否真的有那调兵信物,闻言高景笑了笑:“皇姐盛情难却,明日再会时朕把贺兰也带去,劳驾元大人告知。”
  元瑛不明就里只得先行应下。
  贺兰明月见了他态度,昔日郁结的一股子气莫名消散大半——他当高景待元瑛如当年待自己,是棋子,是各在其位各谋其政的走卒,任他需要时驱使。
  现在正是需要元瑛的时候,他故意讨好、仗着妻弟的身份撒娇,在贺兰明月看来都没什么不可以。这就是高景的行事作风,能利用的一定不会放过,更何况现在如他自己所说“手段难免极端”。
  然而他客气极了,与从前轻浮举动完全不同。
  或许是大磨难改变了他么?
  又或许他没再撒谎呢?贺兰明月不敢细想。
  待到元瑛离开后,阿芒端着那碗羹不知该不该拿给高景,试了下温度,装着不经意道:“呀,元大人送来的羹汤都快凉了。”
  贺兰明月起身:“我去四处看看如何,你把它喝了吧,也是大公子的一番好意。”
  “明**与我同去,好么?”高景忽然问道。
  “我去作甚?”
  “装傻?”高景笑着反问,低头喝一口汤皱起了眉,“且不说旧事未了,这一路前来,到了平城算是已经成功大半。高乐君让冉云央去,一方面觉得事不宜迟,另一方面也是在等着看我的笑话。”
  他说一半,贺兰明月已然懂了另一半:“公主怕你虚张声势?”
  “高乐君做事没有章法,帮我纯粹是她也看高泓不顺眼。但万一我出了丑,她不会惹祸上身还能嘲笑好几年,何乐而不为?”高景皱着眉把碗给阿芒示意不喝了,“这什么熬的?一股药味,早知道一口也不喝了。”
  贺兰明月笑他虚伪:“大公子不是为你好么?”
  “味道这么差,再好也无法消受。”高景撩他一眼,见贺兰表情揶揄道,“你不是要去四处看看?”
  贺兰明月嘴角笑意更深,竟探身用那把马鞭抚了下高景侧脸:“赶我走?那这便去了。”
  高景搓了两把被蹭了的地方,欲言又止。
  翌日,高乐君设宴。
  临行前元瑛的人又提醒了一次那信物,贺兰明月以为自己该给高景。但高景没要他的西军虎符,反而把另半块一并递过去让他好生保管。
  公主府邸不及紫微城金碧辉煌大气磅礴,却也精致而玲珑。回廊下轻纱随风微动,院内仆从们手捧各类器物鱼贯出入,宴会准备严谨而有序。
  府邸后院不在本次涉足的范围内,高景与一行人只走到建于池畔的正厅。高乐君异想天开,院子里直接人工挖凿出宽阔池塘种满红莲。还未至开放时节,一切竟然似曾相识,与当年元府的东院相差无几。
  然而也只有红莲与当时相同。
  再次见识皇族的宴会,贺兰明月经年在西北一切从简,走入那雕梁画栋的正厅时四面目光汇聚,他短暂有了片刻的格格不入之感。
  可他转念一想,又有什么好在乎的,径直在安排好的位置上落座——旁边是高景,已经被提前安置好了,撑着下巴朝他挤了挤眼睛。
  高乐君端庄坐于最上首,打量高景的眼神倨傲。
  待到人都到齐,轻歌曼舞的侍女让周遭气氛全都松缓,高乐君突然道:“腿比我想的要严重多了。”
  高景笑道:“多谢皇姐挂心,朕没事,慢慢总会恢复。”
  高乐君语带讥讽:“听说骨伤可是要带一辈子的,等你的军队入紫微城还站不起来,这怎么办?那群贵族又要搬出祖制了,你没法复位,眼下这些挣扎功亏一篑,不心寒么?”
  贺兰明月心中一跳,但高景不急不缓,道:“朕坏的是双腿不是脑子,谁拦路做掉谁便是。”
  经过生死,又看过黄沙大雪的高景言语间已悄无声息脱掉了洛阳城中看不中用的之乎者也,所有的残忍都摆在了台面上。高乐君没料到许久不见,这弟弟居然言辞风格都变了,舌头差点打结:“这……谈何容易!”
  “高氏本也不靠贵族坐江山。”高景面上笑容未散,话语越发冷了,“大宁好不容易南北一统,用国库养那些中饱私囊的蛀虫有什么好处,前朝怎么亡的皇姐记不得了?此次回洛阳顺利登位后,拦着朕的,都不过螳臂当车。”
  歌舞忽然有些不合时宜,领头的舞女翩然止住,垂着颈子等公主的命令。
  高乐君沉声道:“你母亲一脉的独孤氏当年扶持父皇即位,若他们也拦着你,是不是你也要把自己母亲囚禁一次?”
  一个“也”字让高景蓦地收敛了笑容。
  此言是指责皇帝亲政囚禁生母直到赵氏于冷宫饿死之事,高氏虽有胡族血统,传承的却是华夏文化,弑母乃大不孝。皇帝有如此劣迹,生前碍于他的功绩不敢妄加议论,身后被上谥号“孝武”对他岂非最大的讽刺。
  高景道:“当年毕竟是当年,现在独孤氏日薄西山不成大器。朕要收拾谁,皇姐不是心知肚明么?”
  高乐君沉吟片刻:“慕容询统领中书门下,高泓尚且让他三分,朝中慕容氏的爪牙更是撑起了半边天。你要撼动,可能没那么轻易。”
  “事在人为,父皇未竟的心愿,我自会替他完成。”
  两人僵持不下,元瑛手执酒盏打圆场道:“陛下好不容易死里逃生,本该庆贺,公主何必说这些沉重的话题——来,臣先敬陛下一杯,祝陛下今次回洛阳马到成功!”
  高景与高乐君对视,都默不作声地忍了这次不分胜负的吵架。
  酒过三巡,贺兰明月始终被一束目光注视着,他看过去时与坐在另一侧最末端的男人对上了视线,情不自禁地微微蹙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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