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缇反对道:“中军吃了败仗,士气大挫,正应该发动猛攻打他个措手不及!梅恭去年才莫名其妙出现,又是西军的污点,老子就不信这人真能这么短时间服众!”
“哎,话不能这么说。”陈子成道,“中军是护卫京师的主力,就算内讧尚如猛兽,难保临死前不会玉石俱焚地一击。我军损失本也惨重,这当口胜券在握了,再折几万人就为了一座洛阳城,不值得。可以徐徐图之,断粮、断水,攻心。”
库缇沉默了,宇文华却道:“断水断粮围城万不可取,洛阳是都城,就算不管禁军和官员皇族的死活还有三十余万百姓。他们可能对为什么要打仗都不明就里,支持陛下因为陛下是先帝驾崩后的正统,监国时也没少做好事……倘若这时为了攻城去断了他们的生路,陷入水深火热中,民心会乱。”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啊。”幽云的一位副将轻轻叹了口气,也不赞同陈子成。
原本一直在听的高景忽然道:“我监国时禁军只有不到十万人,中军远在西京关隘驻扎。高泓篡权后听说大量屯兵增调军力,现在有多少了?”
宇文华愣了愣,回报:“南北禁军加在一起恐怕超过了十五万。”
“几十万人的生死……不能因一场胜利置之不顾。”高景的手指敲击着轮椅扶手,他良久道,“速攻,胜算有多少?”
“得看排兵布阵。”宇文华皱着眉道,“我方最大的劣势是无法整合,朱雀卫和白城军机动性强,白虎骑擅长奇袭,临海军稳扎稳打……只能兵分几路。”
“怎么分?”
库缇说:“回陛下,临海军人数最多,原计划是分为两队主攻,其余大军随后围城。主攻中,一队末将与少帅领军,另一队交给贺兰与唐姑娘——他们二人从银州一路杀到平城,在军中很有些威信,随他们出征士气常常大涨——可眼下您看,贺兰也带不得兵。”
“主攻可交予冉某。”一直不语的冉云央道,“临海军攻山河关、白虎骑与豫州军大战都是损失巨大,此次就不必再让儿郎们冲在最前方。”
宇文华颔首:“那便辛苦了。”
又一番商议后定下作战计策,朱雀卫主攻,陈子成率领幽云的白虎骑众为其掠阵,而人数众多的临海军在洛阳城周围一线布防,力保万无一失。
但前些日子经历过和中军的大战,又刚在枫啸林安营扎寨不久,纵然速攻也不可急于求成。再加上宇文华认为再等一等贺兰明月,说不定过几天就好了——这发言遭到了另几位看白痴的眼神对待,也就冉云央赞成。
众将军离开中军帐,宇文华推着高景出去后看见斜靠在不远处兵器架边的贺兰明月。
“找你的?”高景问他。
宇文华挠了挠头:“不应该吧,可能是找陛下的……”
话音将落,贺兰明月看了他们一眼,面无表情地要走。宇文华尚在迷惑,高景突然反应过来,提高了声量:“等等!”
贺兰明月依言停了,但高景还不说要他等着做什么。宇文华见二人氛围诡异,心知自己趟不得这趟浑水,这回连招呼也不打便自行离开。
周遭无其他人,高景看向贺兰,若无其事道:“适才听说这附近有片枫林很美,能领我过去看看么?”
“我知道在哪儿。”贺兰明月想了想,“好。”
枫啸林是洛阳城外的踏青胜地,除却贵族,平民也时常在秋收后前来赏枫。眼下金戈不休,此处百姓也见不到几个,倒是平时少有的寂寥。
贺兰明月带高景去到一方高台,这里枫叶先红透彻了,在一片黄与绿的浅色中格外显眼。
他将轮椅固定在相对平缓的地方后自己不在后面站着,撩起衣角坐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视线和高景齐平,竟在认真看他。
衣裳是最朴素的衣裳,深色,没有花纹,扎着袖口,不穿甲,没有佩剑,腰间一排做工精致的袖箭囊,右边耳垂还戴着那枚烟紫玉,金玉之色不时折射阳光。这身打扮再熟悉不过,却因为贺兰明月此刻眼神高景就觉得他变得很陌生。
其实光看长相其实贺兰与三年前没什么区别,但眉宇间少了那股阴郁,豁达不少。他本是极英俊的五官,平时有点冷峻,笑起来温和可亲,银州重逢时高景就想,这张脸能被元语心记一辈子实在不是没道理。
许久不曾面对这么直白的视线,高景回过神便被看得有些无措,偏开头道:“领兵之事他们不让你去,你没有想问的吗?”
“或许后来还是会让我去。”
高景疑惑地“嗯”了声:“库缇将军说你伤到脑子,再上前线不好。”
贺兰明月却不解释这件事了,他随意地架起一条腿后用手肘撑着托住下巴,有种落拓的潇洒:“那天谈话还好,知道后好像你有些说不下去……现在你不当我是旧识,就说说‘他’吧——我以前是什么样的人?”
微风拂过,枫林将阳光映得血红。
高景突然哽咽难言。
第87章 几孤风月变星霜(一)
枫林翕动,高台下士卒们按部就班,并没人能发现这个安静的地方。
贺兰明月说完那句话后心口微微一疼,他仍看向高景,背后被炽烈阳光晒得发热,心道分明已经快入秋了,还有些汗意。
思绪出神的片刻,高景突然不犹豫了径直回答他:“我喜欢他……我喜欢你。”
贺兰明月一怔,没立刻接口。
高景以为他是失去记忆了对被自己喜欢上感到疑惑,一时无法接受——他和贺兰开始得结束得都莫名其妙,眼下一纸空白了,高景也不知怎么解释——他垂下眼,慢吞吞地继续道:“以前的你……就是‘他’,这么表述像讲别人的故事。你听来不觉得难为情,我也觉得要好一些。”
贺兰轻声道:“可以这么讲。”
高景反问:“你很想知道那些事吗?”
“不若说很想知道你是如何看待那些事的。”
高景笑了笑,当真换了个讲别人故事的口吻:“我与他相识,跟现在龙椅上那位有点联系。他全族蒙冤,自己也被高泓带到府中,过了十余年后训练成身手厉害的暗卫。有次进宫后他救了我,我就想,‘要得到这个人’。”
“你把他当小猫小狗么?”
“因为从前所有的东西,天上地下,只要我想要,就算不去开这个口但凡表现出来便一定有人双手奉上。”高景说这些字句倨傲的话不显得卖弄,听来只是可怜,“那次也一样,虽先碰壁,不多时生辰伯父就带他入宫交给我,还有那把剑。”
贺兰明月没带着燕山雪,闻言道:“是那把剑柄上饰有明珠的剑,宇文华说珠子是南海的贡物。”
“嗯,入夜可照亮脚下的路。”高景想到这时笑了笑,却皱着眉,“我和他……当时他一心一意地对我好,我不知道珍惜还以为这都是他该的。”
“……”
“等他不见了,我才发现其他人即便毕恭毕敬,他到底不同。”
贺兰明月没问哪里不同,道:“怎么不见的?”
“你真要听么?”高景反问,他没有否认,便道,“今日在那儿听他们讨论如何攻城我却心乱如麻,因为我其实……我私心一点都不想你记起来的。不是为自己开脱,那件事对你完全是……是耻辱,是痛苦,让我自己知道不好吗?那道伤……你不要记起来,只知道我对不起你就行!”
说到这儿又过分激动了,高景本就不太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此时让他去回忆那个雨夜无异于架在火上烤,或者将他凌迟。
贺兰明月道:“没关系,你就当讲故事。”
一句话短暂安抚了高景起伏的心绪,他默默地掩面半晌,长叹一口气:
“讲故事……四年前的初春,父皇占卜的那个关于江山稳固的预言就要应验了。他纵然明白陇西王是被陷害但仍一意孤行,之前留过他儿子一命,条件是不能出现在自己面前,现在人来了,自然要心狠除掉。我比父皇更早知道这件事,他也承认了。我让他不要往外说自己想与父皇商量,可我说话太单薄,父皇根本不会听。”
“我听说了。”贺兰明月嘲讽地笑笑,“很荒唐。”
“是啊,很荒唐。尤其是后来知道什么‘西山明月’就是一场骗局!但没有力量就没有话语权,哪怕皇子也一样。我想保护他的,比如下手时轻一点,然后告诉父皇人已经死了,让他出宫在洛阳哪个地方养伤。父皇身体不好,我监国掌权是迟早的事,届时再将人接回来……他说了他愿为我死,但我根本没想过他真的死了。”
“这事你没告诉过他。”贺兰明月突然笃定道。
高景诧异地看他一眼,喉头微动,没有反驳:“对啊,因为我做的决定从来不需要对别人解释什么,也没想到父皇会来。”
后面的事他回忆过千百遍,眼疾、鲜血、刀光都交织成了密不透风的网把他压制得喘不过气,经年如此。
直到相见,高景才短暂地找回了“活着”的感觉。
高景最后说:“我根本不会杀人。”
他只字不提自己的腿伤,贺兰明月听到此,抿了抿唇道:“但你若说给他听过,指不定就是不一样的结果了。你就不后悔吗?”
“后悔?”高景抬眼,那两颗红痣也成了阳光与枫叶的颜色。
贺兰明月呼吸轻轻一滞。
眼前的人虽肢体残疾,但好似比任何时候都清醒。那股昔年浮夸的、盛气凌人的美丽变成了深入骨髓的沉静,高景面上的神采飞扬很久都没出现过,他寡言,不独断,却没人会因此怠慢他一丝一毫。
到底是谁让他变成这样了呢?
高景说话声音一向不大,哪怕落魄都带着皇家的养尊处优,可他缓慢咀嚼过“后悔”二字后,神情突然激动了。
“后悔?”他紧紧地凝视贺兰明月,“什么叫后悔,后悔是理由吗?自己做错了事难不成说一句后悔就完了?如果可以这样我说一千次、一万次,我后悔了!我无时无刻没在后悔!——有用吗?他就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
“他也是人,是人就有爱恨,这种没有办法用言语抹平的事说再多都没用,所以我从来没指望自己道歉、认错、后悔就能挽回所有。”高景缓了口气,“我是后悔了,那又怎样呢,我能改变什么?”
“是吧。”贺兰说了一句,好像在赞同他。
高景似乎想站起来,但没人搀扶光靠自己无论如何动弹不得,他膝盖又开始疼了,只得放弃这个念头。
阳光正盛,他面前贺兰明月也十分耀眼。
“做错了不是谁都会原谅,想要的不一定都能得到,长好的伤口也会留疤。我可以用一辈子对他好,倾尽所有爱他——只要他愿意,江山我都能送给他。但我真的不知道他希望我怎么做。你也是他,你说呢?”
高景自言自语到现在,故事讲完了,话也道尽了。
他其实没要贺兰明月回应什么。
坐在石头上保持那姿势很久的青年眼中闪过一道清澈的光,似笑非笑地看向他。高景眼眶发胀,低头一揩眼角又是满手水痕。
不知道为什么哭,心里的委屈都快满出来了……的确只有一句,“我真的不知道他希望我怎么做”。
之前贺兰明月不告诉他,现在的贺兰明月还能明白答案吗?
贺兰明月收敛了笑意:“他要真爱你,就不会希望你抛弃自我。”
仿佛天光乍破。
高景没有领会他的意思,呆呆地反问一句“是吗”。可话音刚落他就意识到了什么,脊背都绷紧了,不可思议地想开口但嘴唇颤抖不已。
贺兰明月站起身,从石块到高景身边只有一步远,他走过来时没有任何挣扎就像跨过了千山万水。
许诺未来永远比沉湎于过去更像赎罪,他想,高景还是明白了。
粗糙指腹擦过高景的眼睑,贺兰声音有笑意:“别哭了,我逗你玩儿呢。”
贺兰明月没事,所有该记得不该记得的他都门儿清,恐怕从此之后还要加上枫啸林里高景把自己说哭了的这一件。
高景都不知该先恼怒还是先喜极而泣,他一路绷着脸,却在回到军营后被哄了句“还生气吗”就立刻破功。贺兰明月勾住他的膝盖把人抱起来放在简单的榻上,没得到答案,只看见他笑眼盈盈的,凑上去亲了口高景的唇角。
“那宇文华怎么回事?”高景迎着他的亲吻,贺兰帮他脱那件到了大营就没换的外衫,单薄地推了贺兰明月一把,“先说清楚,别弄我。”
贺兰顿了顿道:“你再仔细想他说的话。”
高景何等聪明的人,此前关心则乱,眼下贺兰明月一点就透。他眼神一闪:“宇文华帮着你骗我?……好啊,这人胆大包天,居然敢欺君?!”
贺兰明月没法给他开脱,含糊地“嗯”了声。
高景顿时怒火找到了个发泄对象:“你是情有可原,那我还收拾不了他么?等着回了洛阳,看我不……哎,干什么——”
“方才还哭哭啼啼的,现在又要发落别人,怎么不怪我?”贺兰明月笑了。
高景道:“你做什么都对——唔……”
热烈的吻把他的话全部堵住,好一阵深吻后,贺兰明月才在他不稳的喘息里道:“我的主意,你别怪他了。”
“……行啊。”高景伸手去勾那枚耳环,“那你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