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终于赶至茅屋前。
我也看清了树梢上持弓之人。
此人作暗卫打扮,一身墨色夜行衣,与三师兄对视不过一眼,急忙飞身而下,往林外逃去。
“别追。”
天光亮起,三师兄一眼看穿我的打算,抬手制止了我。
我一把抓起他的左手,羽箭的锐气割断了掌心纹路,露出一道暗红的血口子,直直地扎进了我眼里。
我在心中痛骂了那杀千刀的贼人千万遍,明明并非伤在我身,我却不知怎地就委屈了起来,憋闷道:“怪我急匆匆地要跟来,身上也没带着金创药。”
“小伤。”三师兄言简意赅,缓缓舒了一口气,道:“好在来得及时。”
及时?
我愣了一下,一名布衣荆钗的女子从茅屋里步履蹒跚地走了出来。她的脸色苍白得厉害,肋骨处分明是一处未曾处理的箭伤,眼泪随之流出:“多谢二位相救之恩……”
她扶着裙裾便要跪下,反而教我望见了她微微隆起的小腹。我脑袋嗡地一响,不顾男女大防冲过去扶起了她:“别跪!”
“不必道谢。”三师兄向前几步,将我揽到了身后,“伤势要紧。”
眼前面容清丽的女子应该就是程姑娘,她吃力地扶着树干直起身,道:“寒舍简陋,伤药还是有些的,两位若是不嫌弃,可到客房暂歇片刻。”
程姑娘心细如发,一打眼便窥见了三师兄手上的伤。
可她肋骨处的伤口瞧着亦然骇人,我忍不住道:“你的伤……”
她眼中尚噙着泪,却是笑了一下,微微福了福身,“有劳少侠挂心,与性命比起来,如此算是小伤了。”
胸中的劝慰之语悉数被我咽了回去,我只得点点头,依着她的指引,与三师兄一同踏进了这座茅草屋。
程姑娘返身进了她的闺房,取出一卷布条以及一瓶金创药,抬手指向院中:“两位少侠,水缸里的水都是干净的。”
我看不得一个有孕之人受了伤还得脚不沾地,局促地搓搓手,拉着三师兄去清理伤处,好让她能喘口气。
三师兄掌心的血迹已干,我小心翼翼替他擦洗干净,眼下已然想明白了。
那持弓之人是冲着程姑娘来的。
第56章 回溯(九)
50.
应是自几个时辰前听墙角起,三师兄便猜到程姑娘有难,连夜赶来并非是为了差事,而是为着救命。
此事绝非一桩情爱纠纷,想必与我剑宗失窃一事脱不了干系,林青更是首当其冲的洗不清嫌疑。
我从三师兄手中接过那支沾血的羽箭,材质颇为特别,一时瞧不出归属于何门何派。我洗清了箭尾血渍,将它收进了衣袖中。
程姑娘也简单包扎了伤口,面上仍旧血色尽失,勉强撑起笑脸。
三师兄开门见山:“程姑娘,我二人是无情剑宗弟子。”
她一听无情剑宗四个字,忽略了三师兄是因何知晓她的姓氏,登时晃了神,喃喃重复道:“无情剑宗?”
“是。”
她生得温婉,纵使神情凄苦,也不减三分容色。
“不会是他让你们来的……”程姑娘连连摇头,目光越过门外,手指轻轻覆在小腹上,苦涩道:“我心里清楚,先前意欲取我性命之人,才是他派来的。”
“他……是谁?”我心中不忍,问话时将声音压成了一线。
程姑娘缓慢地眨了眨眼,轻启暗淡的双唇:“林青。”
51.
她向两个素未谋面之人说了一个美满的故事。
江湖中赫赫有名的百年门派的弟子外出办事,途经苍州,救下了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剑客生了一副好模样,孤女更是温柔可人。原先是心生感激,不久便化作婉转情愫,两人皆是自由身,两下合议,在孤女家中拜了天地。
我暗自推算了时间,一年前林青的确是跟着大师兄去了一趟京城。
三师兄道:“然后呢?”
“……”天底下怎么会有他这般不懂怜香惜玉的男子。
我只觉程姑娘实在是命途多舛,幼时父母双亡,如今所托非人,自己尚且身怀六甲,腹中的孩子更是前途未卜。
程姑娘垂下眼睑:“两位少侠稍等片刻。”
她起身步入房中,我趁机点了点三师兄的手心,低声道:“师兄,不好对姑娘家这般冷漠的。”
三师兄僵了僵,微一点头,示意他听进去了。
几息后我却睁大了双眼。
进去的是细眉圆脸的年轻女子,走出来的却是一个宽鼻阔脸的中年男人,眉间褶皱难平,唇角挂着坑坑洼洼的陈年伤疤。
中年男人一张口,又是程姑娘那把清亮的嗓音:“一人行走江湖,总要有些防身的本事。前些日子林青从我口中得了这易容的法子……不想却是让我这个人在他心中失了用处。”
三师兄道:“你不会死。”
程姑娘莞尔:“自然。若是要替同门师兄了结我,先前反倒是多此一举了。”
我不能昧着良心说话。
但我适才的确没怎么听进去她的话。
一个面色蜡黄的中年男子在我面前莞尔一笑,此等冲击实非常人能够承受。
我不忍细看:“程姐姐,你可愿跟随我们回剑宗,无情剑宗必定不会让你一个姑娘家受委屈的。”
三师兄接着道:“留在此处于你性命无益,请程姑娘尽快思量。”
“……”他果真是听进去了,还会生硬地加上一个请字。
晨雾散去,程姑娘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轻轻道:“我跟你们走。”
剑宗女弟子少之又少,我与师兄说完了正事,现下不知该如何同女子相处了。反而是程姐姐颇会察言观色,见我二人衣裳还沾着露水,故而道:“两位少侠连夜而来,不如稍作休息再赶路罢。”
昨夜三师兄不眠不休好几个时辰,我倒是偷闲在马背上小憩了一会儿。
三师兄张口便要拒绝,我连忙抢先应下,强硬地将他按着坐了下来。
程姐姐见我师兄弟二人意见不一,寻了个卸去易容的由头,悄悄退回房内,留我两人在院中大眼瞪小眼。
我严肃道:“即便是你不累,凌霄山庄的马儿也得累坏了。”
三师兄不会斗嘴,只得木讷地颔首,道:“好,都听小初的。”
52.
踏上返程时程姐姐又换了一副面容,我向她简单说了说群豪会与凌霄山庄,她便将自己装扮成一个顶不起眼的年轻男人,披上宽大长袍遮掩住微凸的小腹,竟连凌霄山庄的护卫也不曾察觉有异。
许是她程姐姐中有了孩子,她在听说我今年未满十四之后,望向我的目光与我娘无异,慈爱为主关怀为辅,俨然将我当成了可亲的弟弟。
说来也是缘分,我自小是跟在几个师兄身后长大的,与她相处时像是我真有了个阿姊一般。
一路上我与她相谈甚欢,继而知晓了前夜与林青发生争执的男子名为闵晋。
程姐姐幼时失怙,有如一叶浮萍漂泊至苍州,有赖邻家好心夫妇接济才活了下去。闵晋便是那对夫妇之子,十来岁时拜入苍州惊刀门,现是惊刀门门主邢峰座下嫡传弟子。
灯火依稀就在眼前,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临到山庄门口方才想起件事。
——先斩后奏离了凌霄山庄,我爹那儿恐怕不大好交代。
我伏在马背上忧心忡忡,暗自思忖,三师兄吝于言语,若是我爹知晓后怪罪下来,我必定要将责任全揽下来,不能教他替我背锅。
因着程姐姐身怀六甲,又受着皮肉伤,三师兄雇了架马车用以载人。
一来一回已是第二日,无情剑宗三弟子中途退出比试一事闹得沸沸扬扬,群豪会却不会只因一人退出而中止。
赶回演武场时,台上站着两个年轻男子。
一个身负长剑,一个手持飞爪。
更巧的是这俩人我都认识。
无情剑宗四弟子对战六合派首徒,雪鸿剑当头劈下,谢陵出招迅猛,一招一式宛如掺了浓重的怨怼,悉数倾注于战局之中。
龚汝城也非浪得虚名,一手暗器使得出神入化,然对手来势汹汹,招招式式都压制住他的起势,竟逼得他毫无转圜余地。
龚汝城前额青筋毕露,面上神色算不得好看,我隐约听见人群中的抽气声,以及此起彼伏的纷议,“以往听闻谢四功力尚在他师兄之下,如今看来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剑术突飞猛进,二则是那李雁行要更为深不可测。”
谢陵目不斜视,雪鸿已然架在了龚汝城脖颈之上。
这会儿不止是围观众人目瞪口呆了。
还得加上一个我。
士别三日,何止刮目相看。
我开始回想过往和谢陵一同练剑的时日。
说是扮猪吃老虎可能也不太恰当。
我才是猪。
53.
我猛然回过了神。
三师兄去向我爹知会一声,依照原先的计划,我该去寻慕姐姐,让她帮着诊治程姐姐身上的伤。
我抬眼看过去,林青与一群同辈人有说有笑地望着台上。
程姐姐在我身旁站定。
她的目光掠过林青,连一瞬也未停留。
我瞬间心生敬佩。
直到她犹犹豫豫地伪饰成男声开口。
“常少侠……林青他可是不在此地?”
我:“?”
难道是我的眼睛出了毛病?
程姐姐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望过去,迟疑了一刻,扭头道:“我不曾见过那人。”
来不及震惊,一只手轻轻拍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当即转过身,对上了江渊关切的眼神。
“小初弟弟,你回来了?”
不知我爹是如何同旁人解释我与三师兄骤然消失之事,我只得含含糊糊地点了点头,笑着唤了他一声:“唉,江大哥。”
江渊很快注意到我身边的程姐姐,有礼道:“这位是?”
程姐姐易容的那张脸平平无奇,粗眉长脸,鼻头微红,宽袍大褂被风吹起了一角,在任何一个门派都能找着这么个普通的弟子。
“鄙人姓程,”程姐姐心思敏捷,反应极为迅速,“与常公子萍水相逢,这位侠士唤我小程就好。”
“对对对,这位是程大哥。”
或许是我心中有鬼,总觉得江大哥多看了程姐姐几眼,提心吊胆生怕他张口便戳破了这副易容,幸而是我想多了。
“程少侠。”江渊微微一笑,永远不失礼数。
耽搁不得了,眼见着谢陵就要从台上下来,我连忙同江渊说:“江大哥,我还有急事要办,忙完了再去找你。”
第57章 回溯(十)
54.
我战战兢兢躲过谢陵的视线,在擂台另一侧寻到了慕姐姐。
幸而她为人爽朗,一听便应下了,不曾开口询问我求她诊治之人姓甚名谁出自何派,直接让我跟随她去抱玉院。
女儿家问诊不便与外人知晓,虽说她俩当我是个孩子,我却不能失了礼数。
南柯院紧邻抱玉院,我便悄悄溜回了院子里,谁知甫一进门,我的脑袋就撞上了一具温热起伏的身体。
谢陵身后的雪鸿尚未解下,想必刚到院中不久,胸膛微微起伏,见我撞到他身上也不扶一下,面上堆积了千年的霜雪,垂着眼冷脸望向我。
我晓得他的怨气从何而来,立刻伏低做小,也不急着站直,顺势抱住他道:“陵哥,我方才瞧见你赢了那个龚汝城,你甚么时候这般厉害了,几个来回就将他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谢陵不语,我再接再厉,拉着他往房里走:“以你现在的水平,当我的师父都绰绰有余了,我爹必定会答应让我跟着你练剑的。”
我顺手关上房门,尽捡些谢陵爱听的话说与他听。
好话说了一箩筐,我一时也有些词穷。
……唉。
沉默半晌,我嗫嚅着嘴唇,打算同他将前两日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上一遍。
谢陵忽然握住了我的手。
我惊讶地抬起头看他,他的另一只手也没得闲,扬起来捏住了我的耳朵,轻轻拧了一下,宛如做不得数的惩戒。
“阿雪,你想去哪儿,想做什么都可以,”谢陵难得面容沉静,声音有如清泉缓缓流出,“但答应我,今后再不许不告而别了,好不好?”
未至晌午,院外日头清朗,后山豢养的鸟兽叽叽喳喳,厢房里原先满是我上蹿下跳发出的讨好声,现下却是静极了。
仿似有人在我心口绑上一块大石头,沉沉往下坠去,胸腔里塞了一团乱麻,我想说些什么,撒娇卖痴应承下来也好,郑重其事给他答复也好,在撞见谢陵那一双黑眸时乍然哑火了。
两团星子般耀目的火焰藏在他的眸光下,经久不息地散发出炽热的光芒。
一股暖意自足尖涌上心头,我不由自主地埋下脑袋道:“好。”
谢陵眯起眼睛笑了,又恢复成往日吊儿郎当的模样,托着我的腰往上一带,懒洋洋道:“和师兄说说,你跟李雁行溜出去做什么去了。”
我赶忙将此事告知于他。
“陵哥,”我心中疑虑甚浓,有了一个想法,“你说程姐姐怎会不识得林青师兄了?”
“很简单,自然是有人借用林青的名姓,躲在他后头当缩头乌龟咯。”
他所言既是我心中所想,此事处处透着蹊跷,又与三师兄讳莫如深的失窃一事息息相关,反倒为此蒙上了一层薄雾,难以看清究竟是谁顶替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