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再为仰慕师祖,总有一日也会被无止境的苦守磨灭当初的坚持。江伯伯最终仍是离开了翠逢山,在外娶妻生子,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因而我从未在我爹口中听说过此人。
江渊说他下个月将满二十三,如此说来,我爹与这位旧友已有二十多年不曾见面。
我说:“江大哥,不若群豪会结束后,你与伯父伯母一同到翠逢山来小住罢。”
江渊摇头:“他十几年前便过世了。”
我一时哑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只得将手掌覆在他宽大的手背上,不伦不类地安慰了一番。
44.
恰巧我们刚住进凌霄山庄的那一日,谢陵非要与我同住一间厢房,现下刚好空出一间。应是我爹的意思,正好让江渊住了进去。
“常少侠……”
少侠二字听多了,我也生出了些德不配位的羞耻心,于是摆手道:“我爹娘师兄平日都唤我小初,江大哥,既然你我两家有这般渊源,你也这样叫我便是。”
“好,”江渊顿了顿,“小初弟弟。”
……行罢。
45.
傍晚的比试毫无悬念,三师兄几个来回之间锁定胜局,我混在人群中奋力鼓掌,又惹得谢陵一阵嘀咕。
白日里还是剑拔弩张,到了晚上却又一派和气。江渊与剑宗弟子站在一处,场内自然引来了无数窥测的目光。
而我爹则泰然处之,直言今日偶遇故人之子,自是要小酌几杯,含笑推拒了旁人的邀约。
檀木八仙桌上摆满了各式菜式,秦伯伯贴心,特地辟出了一间单独的膳堂,房中皆是自家人,我爹难得袒露几分思绪,望向江渊的目光中糅杂了百感交集的情绪。
一别二十余年,故人已逝,巧合遇上旧友遗落人世的唯一血脉,想也知晓他此时的心绪是有何等复杂。
这顿饭吃得我极为沉默,谢陵如我一般,倒是三师兄破天荒地多说了几句话,更是让我爹开怀不已。
夜雾蒙蒙,我爹搁下酒杯,渐渐掩住了眼里的情绪,“不早了,雁行,你带师弟回去歇息罢。”
等等。
他唤的是三师兄?
“陵儿,你先留下。”
我晓得了。
他必然是要同谢陵多交代几句。
我心领神会,利落起身,拉着三师兄退了出去。
膳堂离南柯院不远,只我师兄弟二人在青石小径中慢悠悠地步行着,三师兄忽然问道:“小师弟,你在苍州丢了荷包,便是江公子捡到的吗?”
“是啊,”再想起此事我还是觉着真是缘分,“师兄,你也觉得很巧是不是?”
“嗯。”三师兄从喉间滚出了这么一个字。
院子近在咫尺,檐下灯笼映出一隅光明,我蹦蹦跳跳避开路畔花草,三师兄却骤然顿住了脚步。
“怎么了,师兄?”
“小声。”
我闻言噤声,虽不知为何,却下意识地大气不敢出,偎到了三师兄身边。
“刀剑声。”
我娘应邀与秦家女眷作伴去了,另几位师兄弟听闻今夜无事,也都各有安排,照理说院中此时应是空无一人的。
“师兄,”我脑袋一转,灵光地想起了前夜谢陵带我躲避的房梁,低声将位置说与三师兄听,“不知何人在里边,我们先去那里藏一藏。”
三师兄略一思量,单手箍住我,闪身登上两座院子相连之处。
前脚方才侧身定于檐边,不堪入耳的辱骂之词夹杂着兵器的碰撞声齐齐涌入我的耳朵。
除却“畜生”“小人”之类老生常谈的字词,甚至还有些我闻所未闻的污秽之语。
我抬眼看三师兄,他的脸色也不大好看,默默伸出手捂住我两只耳朵。
而那被骂之人似乎有苦难言,忍耐许久终于出声。
“你骂够了没?你我素不相识,我更从未认识过什么姓程的姑娘,你若再苦苦纠缠,我便要上报师长,让天下英杰来判一判真伪!”
温热的手掌未能全然隔开那道沙哑的声音,我一听便愣住了,冲三师兄做了个口型:“林师兄?”
此次跟随我爹前往凌霄山庄的弟子中年纪最大的一名名唤林青,剑术平平,然他生了一副好口舌,故而在师兄弟间相当吃得开。
先前破口大骂之人暴怒道:“你休想!小若腹中已有骨血,她身子骨原就弱,你要将此事捅到天下人面前,安的是什么心!”
“这玉佩确是你们无情剑宗之物,上头还刻着你的名字,姓林的,你还想抵赖!”
林青师兄语气急切:“我今日收拾行李时才发现玉佩不见了,想必是在赶路途中丢了,绝非你口中的定情信物!”
拔剑出鞘的清脆响声又一次凌空而出,这么几句叫我听得茫茫然,恍惚间猛一听见刀剑声,惊得颤了一颤。
三师兄迅即揽住我,教我在他身前坐稳了。
我回过神来,抓紧了他的袖口。
争吵声一刻不停,那男子分明是压抑着胸中痛意在同林青师兄辩驳,越说越是悲愤,到最后竟染上了一丝卑微。
“你不认也罢,可小若她现在过得很不好……寻个借口推迟回翠逢山并非难事,难道你连见她一面也不愿意?”
林青师兄冷硬道:“此事我闻所未闻,全然是你一人片面之词,我岂有跟你去苍州的道理?”
刀剑的声音我还是能分得出来的,那人使的似乎是刀,他支起沉沉长刀,脚步踉跄,在地上划出了吱呀难听的响声。
“今**提前从宴中离席,我跟过来是为着说清小若的事,不想却撞见你鬼鬼祟祟溜进旁人的房间,我非你无情剑宗之人,自然不知这些厢房都是谁在住。想来偷盗常盟主之物你是万万不敢,左不过是李少侠或谢少侠的厢房,你若不说清楚你对小若做出的那些腌臜事,我便去告知你那两个师弟。”
“听说那谢四的脾气出了名的暴躁,若是教他知晓……”
原来谢陵在江湖上的诨名叫谢四……
“住口!”
林青师兄一声暴喝,提剑直指那人颈项。
先前两人虽有刀剑碰撞,可连我都瞧得出来,这回才是动了真格。
也就是说,他的确被旁人撞见了做亏心事。
三师兄随手捻起一粒石子,划破周遭冷寂的空气,掷向林青师兄所住那间厢房。
“谁!”
三师兄所用力道不大,可他绝不曾想院中还有旁人,想必登时不寒而栗。
我抬手拦住三师兄,将嗓音压成一条线,摹着翠逢山上时隐时现的野猫叫了一声。
房门自内向外一脚踹开,浓郁酒气倾洒于整间院子,那人原是醉了酒,现下是想不清醒都难,咬牙骂了几句,而后跌跌撞撞地逃离了南柯院,险些摔了个趔趄。
林青并未去追他,而是第一时间冲出院门,四下探看了一番。
野猫是找不着了,他更是找不见我与三师兄,只得心有余悸地返回房中。
46.
我的脑子有点乱。
纵使此刻三师兄已经将我带离院外,就近寻了个凉亭坐下平复心绪,我依旧是一副呆滞的傻模样。
退一万步讲,那醉酒之人先前说的都是些胡话,可林青师兄默认了他之后说的暗闯房间一事,这又是为何?
更何况扪心自问,一个大男人以那般口吻倾吐怒意,若直接断言是假话,未免也太冷心无情了些。
可林青是剑宗的弟子,与诸位师兄弟关系融洽,说他做出负心绝情之举,我……
“师兄,”我没辙了,侧过脸转向三师兄,捡了后一件事说,“你说林师兄为何要行盗窃之事?”
这我是真想不明白。
三师兄房里最值钱的恐怕是他身上背着的那把太素剑。
谢陵与我住同一间,据我所知,他这个人一向秉持及时行乐的原则,多半是昧不下什么银钱的。
三师兄默然片刻,轻轻摇头。
我正欲叹气,他清朗的声音再次响起:“方才之事……我先前便有所耳闻。”
我:“?”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连忙绕到三师兄身边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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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回溯(八)
47.
“前些日子途经苍州,我恰好在查藏书阁卷宗失窃一事,其中一条线索指向了那位程姑娘,我找去时……她的状况的确不太好。”
我爹真是有够会享乐的!
自己充大头带我娘去赏桃花重温旧梦,却将三师兄发配去查他懒得去做的事儿。
我在心中大逆不道地鄙夷了我爹一番。
反正他也听不见。
“此时你放在心里即可,”三师兄忽地起身,“小师弟,我送你回房。”
他不愿说事时转移视线的方式总是如此生硬。
可我如今望他一眼似乎就能看穿他心中所想,我试探了他一句:“师兄,群豪会是难得的盛事,倘若你今日一走,可就少了一个在江湖中扬名立身的好机会了。”
“小初……”
“你是不是想问,我怎么看出来你要走的?”我冲他笑了笑,蹲下身伏在他膝头,“程姑娘与卷宗失窃有关,又与林青师兄有着暂未明朗的关系。苍州距溧水城很近了,来时是因我爹心血来潮要去赏桃花才在那儿多留了两日,回程时决计不会在苍州停留。若是现在不去找程姑娘,便要耽搁上许久了。”
三师兄两条手臂僵硬地悬在膝侧,我有心闹他,凑过去将脑袋抵在他的掌心里撒娇,“师兄,是不是?”
“……是。”
这就对了。
我抬起头来:“师兄,你……你可不可以带我一起去?”
这话几乎是不假思索便说出了口,连我自己都稍有些惊讶。
凌霄山庄这些日子过得十分无趣,明明是头一回外出见世面,可江湖似乎并非我想象中快意恩仇,也不是人人都是侠肝义胆的英雄豪杰。
譬如六合派那个龚汝城。
更奇怪的是,我总是隐约记得许多事已历经过了一遍,脑中隐隐存着个模糊的念头,若是细细去追根究底,又始终抓不住那根线头。
适才脱口而出的话语亦是没头没脑,却好似在我心中酝酿了许久,终于得以揭开封盖。
三师兄愣怔地望了我一晌,黑亮剔透的眼瞳倒映出模模糊糊的轮廓。
我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然而却听见他说:“好。”
48.
夜沉如水,星云遮蔽。
三师兄行事果决,三两笔挥就一封言辞简练的信。
信封轻轻落在桌上,我忽地想起件极为重要之事,拉住了他的胳膊问道:“师兄,明日的比试怎么办?”
三师兄吹熄房中烛火,不带情绪道:“无妨。”
……是真的无妨吗?
他仿佛听见我心中所想,补充道:“师父不会介意。”
我简直要被他气死:“英雄榜五年才开启一次,我是说你失了这次机会,得要再等上几年才能扬名江湖了!”
“我也不介意。”跟在这句话后的是一声低沉短促的笑,三师兄轻轻在我手腕上点了一下,道:“走吧。”
凌霄山庄规模宏大,一日十二个时辰皆有人在东西南北四处门口守着。西门的守卫正是那位卢先生,他认得我与三师兄,稍微解释几句,他便打开了西侧门放我俩出去,甚至还亲自从马厩牵了匹马借与我们。
夜间渡船不载人,如此便只能走山路。
风声呼啸,三师兄一手揽着坐在前面的我,另一只手牵着缰绳,纵马越过峭壁。
我打了个哈欠:“师兄,是不是快到苍州了?”
溧水城四通八达,南接苍州,水陆两路皆为便宜,骑马虽是绕了一截儿路,可也花费不了多少时辰。
“天亮前即可抵达。”
我抬头望天,想着是快到了,连忙驱散了困意。
49.
那位程姑娘的住处委实是有些偏僻。
她更像是甚么离群索居的隐世之人,在山脚下的密林后依山建起了一座茅草屋。
清晨山间雾气浓重,我揉了揉眼睛,仅仅能瞧见脚下的路,再往前多走几丈却是难以分辨了。
三师兄翻身下马,将马儿拴在密林入口粗壮的的乌臼木上,低声道:“小师弟,跟紧了。”
我连连点头,伸手拉住他一截衣袖,小声问道:“师兄,我们两个男子贸然拜访一个姑娘家,是不是不太妥当啊?”
也不知那位程姑娘会不会被我俩吓着。
三师兄正欲答话,手掌忽地移到了太素身上,急促道:“快走!”
我一惊,来不及思索发生何事,便被他抓住了腕子。三师兄轻功过人,多了我这么个负累,依旧能够在林间轻快穿梭。
与此同时,我听见了不属于我二人发出的声音。
弓弩之声与刀枪剑戟不同,拉弓时绷紧的弦沉闷至极,此刻却格外清晰。
一滴晨露滑落泥间,悄无声息地融入大地,我几乎听见羽箭从耳畔飞过的声响,仿佛下一刻便会扎入骨肉之中。
三师兄徒手接住了那支破空而来的羽箭。
风力裹挟着羽箭,尾部蕴藏的内力顷刻割破了他的掌心。
血腥气在山中清晨无所遁形。
三师兄将那支伤人之物攥在手中,太素应声出鞘,挡住了紧随其后的第二支、第三支羽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