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舟唇角笑意浅淡,眼底却冰冷至极。
他说:“那我便将他还给你,好吗?”
“下一次……我会醒来的早些,那时我只做你一个人的徒弟好吗?”
他五指并作爪状,深陷心口皮肉,像是要硬生生从灵魂中撕扯开一部分来,鲜血浸满指缝。
沈长楼唇像是失了色,半晌才绷紧成缄默的直线。
他想揭穿这一切都是徒劳无用,已经没有下一世了,此次一别就是永别。
然而他终究是不能出声,像是被人用刀刃抵住喉间刎颈,逼迫着一字一字地将话语咽入腹中。
他决心换一个谎话来说,给季舟一场梦做。
沈长楼说:“再会。”
季舟直勾勾地盯着他:“我有一次梦见了我们的上一世。”
“我梦见你在三十楼里喝酒,你喝着酒,却像在饮着鸩毒,没有一个人敢来劝你。”
“ 我看见你在金陵声色犬马里,孑然一身,孤零零地只能对饮成三人。”
“你看不见我。”
“沈长楼,你对我笑一下。”他说,“像对他笑那样对我笑一下。”
沈长楼不作声。
季舟感觉属于自己的意识在抽离开这个躯体,他眼底光亮渐渐淡去,像是在走一条极长的隧道,一片黑暗,看不到尽头。
他走两步回头看一眼,直到最后他再也不见沈长楼了。
他在意识混沌间挣扎,他想要再说些什么。
他想说:我自见到你后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话,都没有骗过你。
那些爱欲的恨意的妒忌的,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真切切不含半点隐瞒的。
我是真的欢喜你。
可他没力气说出声了,意识浮沉间听见沈长楼最后同他说。
“季舟,做个梦罢。”
“至少不要醒的太早。”
……
……
黑雾在指尖缭绕,赤红双眼中映出沈长楼毫无血色的面色。
贪婪说:“你又骗了他一次。”
沈长楼低低咳嗽了一声,余光间瞥见贪婪怜悯的目光,不适地阖下眼去。
他冷淡反问:“是又如何?”
黑雾碰触去他泛红的湿润眼角,被他偏头躲了开来。
“哦……我的道长。”贪婪怜惜地用黑雾抚摸沈长楼的头顶,“你是哭了吗?”
沈长楼说:“闭嘴。”
贪婪突然笑出声来,无不嘲讽道:“没有来世了,沈道长,你与他许下了一个永远不可兑现的诺言。”
“这就是你从来不轻易许下许诺的原因吗?”贪婪说,“因为你自己都知道,你没有能力实现你的诺言。”
沈长楼没有应答,眼睫低垂,神情罕见地有些恍惚。
贪婪自他耳边低声劝诱:“不过你现在还来得及。”
“杀了这一世季舟,你就有继续活下来的机会了,杀戮的时间线已经脱离天命之外,那些诺言我自然有办法用另一种方式帮你实现。”
“贪婪,你可还真的是看的起我。”
“倘若贫道要用旁人的性命来换自己的苟活。”他眼底笑意冷淡,凛冽得像把刀子,时时刻刻都来割人心肺,“我收他为徒,过往情分暂且不论,就拿人伦纲理而言,我枉为人师,又与禽兽何异?”
“那你重复这么多世的意义又何在?”贪婪笑出声来,似有嘲讽,“你是真将自己当正人君子了?”
“我的确不是君子,可我也不是小人。”
“家仇我自然会报,我不光要报……我还得当着那人的面报。”沈长楼目光微烁,眉目冷倦凉薄,让人见了就发怵,不敢上前窥探。
“至于亏欠的,他想要什么,我一一还了便是。”
贪婪望着他,忽然笑了。
“沈道长,我与你相识这么多世,你这副模样骗不了我。”
“真动情还是假做戏,你究竟愿不愿意,我一眼就看的明白。”
“你不必勉强自己将真情当做假意,强逼着自己踏上应定的道路,你这是在自伤。”
“倘若你真的愿意放下了,弃了一身武学寻医者调养,再活个五年十年也有可能。”
“我说过,我会陪你至最后一刻。”
沈长楼沉默了许久,直到贪婪以为他不再会回应时才低哑开口。
他说:“我不甘心放不下。”
“我不甘心让四次心血全部化为乌有。”
第43章 佞骨其四十一
武林盟外的雨下得很大很大。
沈长楼倚着窗,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 像是一切时间更替季节变换都与他没有半点干系。
季舟快跑着推门而入, 愣怔在了原地,心思从沈长楼衣袍上的血渍转到了他眼下乌青, 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他声音有些干涩。
“师……师父……”
沈长楼却由不得他问出声来,更由不得他有半点思考的机会,转身向季舟走去。
“……师父?”
沈长楼握剑的手紧紧扯住季舟的腰带, 抓着他将他推到身后的床榻上去。
季舟愣神间看见他白发下欲遮欲掩的颈部泛上大片潮红,让人想起腻在云端的红霞,艳极美极,像是在极力忍耐着畏惧和羞赧。
他跨坐到了季舟身上,脚底一阵发软, 只能抓住季舟才能保证自己不跌下去。
他腿部一阵发颤,极力在坠落和上升间寻得一个平衡,只是俯下身去,亲吻季舟心口剑上留下的疤痕。
他说:“做吧。”
沈长楼微微颤抖, 疼痛蔓延了全身,他觉得自己像是风中无依无靠的浮萍,总是自虐般地想要更加靠近眼前的人, 好再也不分开一般。
季舟低喘,双眼微微泛红,湿漉漉地望着沈长楼, 用手抵住他的心口,满腔爱恋从眼底流露出来, 他却心疼沈长楼,只是低声说:“我们别做了,好不好?”
沈长楼没有答话,因为自己下陷逼出他眼角泪来,他微喘着轻轻哼出声,像是从刚开始的疼痛过后渐渐得了趣。
窗外雨水撞击在屋檐,分散飞溅在瓦砾上,沿着屋外汉白玉的石柱汇聚蜿蜒下一行湿濡的水痕。
几只麻雀遇雨受了惊吓,鲁莽的窜入亭落间荒芜的巷道里,刚开始只是试探是否可以避雨,到了后来便是一阵横冲直撞,毫无章法。
飞至巷子深处依稀可以看见背后的亮光,麻雀展翅冲入光中。
而屋内季舟将沈长楼抱在怀中,用唇抵住着他的眼角眉梢,他吻得十分温柔。
他劝诱地说:“师父,我爱你。”
沈长楼睁开双眼,低喘着茫然望着他,却无暇顾忌他口中说么,声音微颤地喊出声来:“季……季舟?”
“你唤错了名字。”季舟将吻落在他的锁骨,轻声道,“寻常人赴鱼水之欢并不是这般叫的。”
他恶劣地非要让沈长楼在这种时候说出些话来,一面逗弄一面轻声哄道:“师父,你该唤我什么?”
沈长楼咬紧下唇不肯说出声来,却被季舟用指尖伸入口中不让他自虐,他听不得季舟床榻上喊自己师父,被磨得实在难受,只能极轻呢喃:“相……相公。”
他声音低得如同泡沫,然而季舟终究还是听清了,俯下身去堵住了他的唇。
……
季舟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他搂着一旁尚未醒来时沈长楼,抱着又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亲了一口,沈长楼被他弄醒来,被弄得实在是难受,扭着身子极力想要推开他。
季舟捏了一把他的腰,便起了身,目光落在床榻旁的开动的小匣子里,里面是被人挖去一半的软膏,泛着甜腻的荔枝香气。
季舟看了一会,想起沈长楼在等他醒来时,就是这样忍耐着厌烦嫌恶地低头为自己开扩,一时间想着又有些情动,不由低头去亲吻了沈长楼好几口。
理智渐渐回到了身体内,他联想到醒来时种种异常,又怎么会认为这些事与沈长楼半点干系也没有。
但他并不生气,只是心疼。
他心疼的是沈长楼竟然宁愿用身体牵制束缚住他,也不愿意相信自己不会责怪他。
当真是傻得可爱,让人难以苛责。
季舟唇角笑意渐深。
……
沈长楼睁开眼时怀中抱着季舟满是褶皱的外衫,压出脸庞三道浅浅红印。
他缓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微微动了动身,只觉得着腰部一阵酸痛,他僵在了原地,不敢动弹。
昨夜的记忆渐渐回想起来,沈长楼看着腰间青青紫紫的指痕,一时心情复杂得很,不知道是自己是羞赧多些还是恼火多些。
他伸手去摸一旁的床榻,已经凉透,料着季舟许是走了,愣怔地坐在榻上许久,心思烦乱。
“热水已经刚你烧好了,试了温度倒在浴桶里了。”屏风外突然传来了季舟的声音,他探出头来,见沈长楼在看自己,眼底不由得亮了几分,“倘若师父你不方便,我可以代劳。”
沈长楼被他盯得一阵难受,可身上粘腻极了又不好带着一身污脏出门,盯着自己脚尖低声道:“我自己来便好。”
季舟神情略有惋惜,但出门时还是轻轻为他带上了门。
沈长楼心思烦乱地咬着下唇,直至渗出血来才方才松了口。
他无不嘲讽地想:沈长楼啊沈长楼,你自诩千种谋算,偏生选了最下贱的一条,来用情欲来弥补你的过错。
他不断哄骗着自己这只是于心不忍的偿还,到了后来却连自己都不愿相信这拙劣的谎言。
说到底还是七情作祟,他本以为在那三世的磨难里已经为自己铸了一颗铁石心肠,即便至亲至爱死在面前也可以无动于衷。
可他忘记了,连飞蛾都是趋光的。
他终究还是低估了自己本性的懦弱,情欲使然,贪恋一响贪欢时,想要凭着体液交互偷得对方一线温暖。
他终究不是圣人,他终究还是个凡人。
这样做,与自己口口声声说着厌弃的小倌又有何异?
沈长楼如是想着,像是觉得好玩,一点一点笑出声来。
可他眼底并没有笑意,徒留悲凉,漆黑得仍然是黑白分明,所落之处皆只有对与错,罪与罚,不容半点温暖眷留在其中。
即使刚刚才发生过那一切,他的四肢却已经渐渐凉了起来,面上情潮褪去的干干净净,只剩下满脸苍白。
他只觉得有些好笑,笑出声来。
“季舟,你怎么可能和一个死人相守一生,白首到老呢?”
“不过一切都是镜花水月般遥不可及的一场梦罢。”
“梦醒时分,皆是虚妄。”
沈长楼笑着笑着突然有些难过,他凝视着窗外,打了一个寒颤,突然觉得有些冷。
他说:“可我还不想醒。”
作者有话要说:
嘘,我们低调点。
……
第二天的我回来了,红锁了。
我决定了。
以后再开车,统一写然后干了个爽。
(精疲力竭)
第44章 番外又番外
人人都说季舟他是个学武的天纵奇才。
武林盟的人是这样,外头江湖人氏也是这样。
他名义上的父亲季子澜总是欣慰地望着他说“吾儿实乃我之栋梁。”
可只有季舟知道, 自己是一个骗子。
他骗取了所有人的信任, 他是一个偷儿。
他骗得天衣无缝,连他自己都觉得骄傲。
虽然前半生颠沛流离, 但是后半生至少吃饱穿暖,他有了父亲,有了兄长, 再也不愁没衣穿。
许久以后等他功成名就的时候在街头遇见了一个双脚皆瘸的乞丐,敲着碗筷唱着颠三倒四的打油诗,分明见了别人唱着财神爷,可见着了他却端起嘶哑嗓子唱了一曲狸猫换太子。
他冷漠地望了许久,听完了一首曲子, 丢了一文钱去,知道自己遇见了另一个骗子。
只不过这个骗子谋财,他是害命。
他有罪。
他害的第一条命,是真正的武林盟少主的。
他知道那人在门外啊……
敲门声响彻天际, 那人说尽了好话,许他诸多好处,他却只当从未耳闻, 暗自在那幸灾乐祸地窃喜。
他对季若的死无动于衷,放任贼人砍去你季若的头颅。
这是其罪一。
因他之错导致纳兰氏被山贼抢走奸污,流落花街柳巷, 这是其罪二。
冒名顶替季若的位子,为自己贯季姓, 偷梁换柱,借着旁人名义在武林盟苟活数十年。
这是其最三。
亲手弑兄,这是其罪四。
他掰着手指数着,神情懒洋洋的,余光瞥见老乞丐的尸首,漫不经心地想:现在是其罪几了?
他算不明白,便放下手不再计算。
江湖上的几次□□他都武力镇压了下去,长久下来当真是精疲力竭,没有半点心思去管别的事了。
他对旁人那套衡量别人的善恶观嗤之以鼻,对世人给他冠上的“杀星”名讳一笑而过。
他杀人随心所欲,只是为了一时之乐。
只要他能做到的事,他都会去做。
他炸毁了皇宫,在皇城杀人如麻,他赶走蛮夷,驱赶外域侵犯,只是因为他可以做到。
善恶从来不能拘束他,也不能简单地定义他。
他就像是众生间生出的一个矛盾品,格格不入却锋芒毕露,特立独行在世间没有一个人敢靠近他。
他嗜杀,他是个疯子,眼里容不得半点好的东西。
……
“现在是第几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