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过神来,掰着手指数数。
荒野静谧无声,像是沉寂了多年。
他想:那个人定像初见那样在某个角落看着自己呢。
只是啊,自己看不见他。
他抚着掌心刀尖,在指尖开出红花来。
他得以看见火光。
他忽然臆想出来一个错乱的梦。
一个不属于自己,若隐若现的梦。
……
三十二楼身在在西湖中,面眺河坊街集,便集齐了杭州一切最热烈的,最奢靡的东西。
河坊街华灯初上,西子湖畔跃碎灯盏间的流光溢彩,纵是薄雨,麦芽糖粘稠的香气便顺着煮沸的锅炉,一路随风掠过长街熙攘,在纸伞间如游鱼般穿行。
三十二楼上庭落灯火通明,花盏焰蕊明灭,琵琶曳过空肠断,是美人面靥妆红,指尖曳过满身画罗衣,言笑晏晏就着那些五陵年少的手饮一口烈酒。
最轻率的誓言,最放纵的心灵,便在此暗中滋长,摇曳光与影。
季舟向酒碗中斟满了相思断,酒意在唇齿间纠缠,便是倚在三十二楼的红栏上向外用眼瞥去。
天将明时曙河低,已至阑珊时,侠客闹市间打马而过,与行人步履匆匆过了擦肩,寒剑舔舐住剑鞘的温度,剑穗明黄猎猎。
他问:“这便是江湖吗?”
“你不入江湖,何来识得江湖?”友人从他掌间夺了酒便直灌入喉,似是将胸腔在火上炙了一番,逼出满额薄汗,只是笑说:“你还未及冠,懂得什么解酒消愁?”
于是友人便对那些金钗琳琅醉眼含笑,纵情声色,花盏流火间醉卧美人怀,敲着碗碟,唇齿间反复念着几首不知名的歌,似是无人可以留住他花丛间行迹匆匆的红衣。
他说,“我道人间繁华是寻常,却被诸事恼,流光满袖得易抛,金钗玉琼落琳琅,推杯换盏,道一首离骚。”
于是他卧在美人怀里,落在声马犬色当中,杯中的相思断欲倾未倾。
“那些个神仙眷侣,谁说背后没有几把往心窝戳的刀子,待谁也付不出真心,这般便是极好了。”
几分薄怒跃上季舟的眉梢,他便气冲冲地说:“那我看你是放纵,我倒当你当真正经一次!”
语罢他赌气般攥着腰间鹿泉的柄,拨开珠帘摇曳,闷头向深处行去。
他额间擦过那人衣衫上翻滚的流云逐浪,碾出淡红印记,然后便被一双手安然无恙搂入怀中。
蓝衣道者被他撞得有些身形不稳,几番踉跄便闷哼一声背抵靠在墙间,神情微怔且错愕,半晌才看清来人。
“又何妨走太急?”
季舟噤了声,“啊……你?”
似曾相识,却亦是想不起来何地见过,只朦胧勾出一个模糊的寥廓。
道长眼角攒几番笑意,他仍是不知道说什么的无措。
道长见季舟仍被他搂在怀中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只在说话间微低了下头,便是嗅闻到季舟唇齿间溢出的酒气,将他道袍上残着的溪涧余寒用一把火纵了,变得旖旎混沌不堪。
他冷白的肤亦被酒气熏了两分热意,薄薄得晕了红,只下意识蹙眉侧脸避去,说:“少侠今日又贪饮?”
季舟羞窘地退后几步,离开道长怀中,低语一声冒犯,便是胆怯着不敢上前,说:“道长怎会来此?”
道长侧目望他,并未答话,神色仍是薄薄的冷淡,似在想着什么深奥玄究的问题,鸦青双眼中跃着花盏烛蕊间摇曳的流金,流淌着金属的长河。
半晌他说,“我来寻你。”
道长唇角偏生轻微上翘,是杭州暮冬断桥残雪卷袭来大漠秋日融沙的金,残了几分枯木逢春的冰冷笑意在眼中。
季舟觉得甚美。
……
……
他自梦里醒来,却觉得还在梦中。
他说:“道长,我数不清,你来帮我数数?”
他语气轻柔,像是在同谁亲昵地撒着娇一般。
无人应答。
他面上笑意一点一点淡去,双唇微颤,像是企图说出什么好听的字句。
他想说:道长,我又梦见你了。
我梦见你在同我喝酒,你越饮约多,像是要将自己灌醉,远离尘世苦楚,铸成一叶扁舟,远渡红尘之外去。
我梦见啊,你不再喊我季盟主了。
你唤我徒弟,你邀我同你一起醉,一起消愁。
然后我吻上你的眼角吻上你的眉梢。
他想:我不想要只有这场梦做。
可他没有说出口,太荒谬了,让他只觉得是一场笑话。
他掀开酒壶,将酒倾倒在荒冢上,神情冷淡至极,落旁人眼里却只当是兔死狐悲。
他说:“沈道长啊……”
“此番我来为你哭一哭。”
刀刃舔舐颈部温度,深陷皮肉当中,他冲着石碑接近癫狂地笑,像是要自刎一般。
“我来为你哭一哭。”
狂风吻过他的衣袖。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这个梦境是我第一版的归渡,是个甜文。
但是后来被我这个后妈否决了。(憋打我)
就想着发上来给你们看看。
第45章 佞骨其四十二
这一切终究是情难自禁,终究是人之情.欲胜过理智, 让他取不得, 只能在暗中窥视两眼。
沈长楼想罢,反倒释然了些许, 他想自己终究要死的,死前放纵一把倒也不是什么坏事,便当做是一夕之欢的美梦, 做罢便醒就好。
倘若江寒还在人世,听见他这般自怨自艾定是又会道他消极,想着作弄几场把戏引他欢笑。
可惜故人已去,往事诸多对错皆化作一手黄土,消散烟尘里去了。
沈长楼想明白了。
倘若自己侥幸苟且活至三十二楼重建那一日, 倘若那时季舟不怨他……
自己定将余生伴着酒光一并全送给季舟,那些清规戒律礼义廉耻他都不要了,他会活下去……他要带着季舟……
一缕夏风捎入窗棂,吹得屋内凉冰一阵发寒, 他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有些发冷。
他呛咳出声,裹紧了外衣, 眉梢眼角却掩不住笑意凉风窜入他的衣袖,伴着千里传音的内力从喉嗓间溢出。
他说:倘若……
倘若你在夜幕降临前,带我去长安最高的一层楼看最美的景, 你想要什么我都允你。
他余光瞥见窗外欲坠未坠的太阳,只觉得自己突发奇想, 不切实际,用袖袍掩住唇笑出声来,顺手剥了一瓣橘子塞入口里。
季舟冲入门里,扯紧他的衣袖:“你说话当真?”
沈长楼笑:“为师的话自然当真。”
沈长楼微微弯了弯头,眼尾逸出斜红来,懒洋洋地用手捏住季舟的下颚,冲他笑:“我同你说过,我这人生性凉薄得很,从不轻易许诺。”
“倘若你错过这一次,可就没有下一次了。”
季舟有些咬牙切齿地看着他,分明他腰间捏出红印还未消散,此时却又像个无事人一般在这跟自己讨论得失。
当真可爱又可恨。
季舟一把将他拉入怀里,借着一缕清风踏上屋檐,足下瓦砾玉碎声响,二人衣袍在风中鼓动。
灾后重建的长安城不知何处捎来一段玉笛声,呜咽欺负,季舟在皇宫炸毁一半的观星台上,低下头就这笛声与沈长楼接吻。
一时间只有细细碎碎的水声。
沈长楼眯着双眼,指尖微屈抵住季舟的唇,不让他吻过来,口中不忘一贯的嘲讽。
“好徒儿。”他说,“这就是你带我看的最美的景?断壁残垣,家国失守?”
季舟含住他的指节,细细亲吻着。
沈长楼如患高热,面上如潮般蔓上薄红,他不禁逗弄,下意识要将手抽离回去。
“不。”季舟望着他的神情温柔虔诚,“我带你望着的是一个新王朝的崛起,是未来十年百年的海河晏清天下太平。”
沈长楼微微顿了顿,笑了:“你怎么会有这种信心认为如今初登基的圣上是一个好君王?”
季舟却说:“同你所说,应缘注定。”
沈长楼望着夕阳坠入天界线,红霞一点点染透了黑,他望着许久许久,像是要从黑夜看到白昼,再从白昼望尽红尘俗世。
他忽然笑出声来。
“应缘注定……”他呢喃了一遍,“你还真是是活学活用。”
季舟问:“你满意这份答案吗?”
沈长楼不答话,管自佯装清高不去理会他。
季舟极好耐心地望着去一下一下吻他眼睫,试图逗弄他让他说出话来。
沈长楼终究是被他弄得笑了出来,以掌堵住他的唇,贴身上去望着他,轻声道:“为师毛病很多,你可不要嫌弃。”
“我既刻薄又一身娇贵病,倘若你惹怒了我,我怕是不会留情。”
季舟笑说:“我愿意惯着你,倘若你再怎么对我,我先认错便是了。”
“季舟啊……”
沈长楼喟叹:“你是真的明白如何抓我软肋……”
季舟眼眶微微泛红,知道他这是默认的应允了,自己终究是把这只刺猬最后一层防备都打了开来,可以更近……更近些接近他了。
他声音嘶哑:“倘若我要与你夜夜欢好,耳鬓厮磨,你也愿意吗?”
沈长楼仰起头望着他,忽然笑出声来,像是觉得他有些傻。
“木已成舟,你来问这些问题?”
“师父……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患得患失……”季舟轻声呢喃,“我陷入沉睡时,我能听见你们的对话。”
“你对他说你不可能屈于人下,我总觉得我让你受了委屈,是你觉得于我心中有愧才愿意雌伏于我的。”季舟用指尖抚过沈长楼的唇,“我舍不得你为我半点委屈为难,也舍不得你疼,倘若你真的心有不甘,我让你便是……”
沈长楼只觉得他傻极了,微微叹气:“你是真的太在意我的感受了。”
季舟说:“我舍不得你迁就,即便是为了我,我也心疼。”
“心中有愧又怎么样?”沈长楼摇头,“你是真傻,我在这些年里,愧对过不少人,我怎么可能轻浮至此,一一用……这种方法补偿他们?”
季舟瞳孔微缩,像是听到了什么意料之外的答案,怔楞在原地。
沈长楼望着他,神情闪烁,像是有些羞愧于自己口中说出的话语。
但他终究还是忍住内心的羞耻说出口了。
他说:“我是一时情难自禁……我怕我再也留不住你,即使是一夕之欢,即使是一场黄粱美梦也好啊,季舟。”
“所以,一切尽随你意。”
他眼底温柔至极,像是千年坚冰融化为绕指春水,琢磨不定的哀与愁,只是静静地看着季舟,像一座沉默寡言的石像,在激浪中飘向远方。
他想要渡江。
沈长楼轻声开口:“我说过,你想要做什么我都允你。”
他指尖微微蜷缩了下,半晌下定决心似的扯紧了季舟的袖袍,毫无章次地用唇抵住季舟的唇。
他品到唇间的血腥气,只是说。
“今晚……陪我将那些脂膏用干净,一点也不要剩下来。”
季舟低头反吻他。
他在呼吸交接间轻声呢喃,一遍一遍唤沈长楼师父,像是在刻意挑逗。
“你……是真的喜欢荔枝的气味吗?”
“……闭嘴。”
……
……
然后呢?
然后沈长楼在观星台上被季舟干了个爽。
作者有话要说:
前几天苟了几天,因为那天赶榜太累了,结果最后差四十个字没有上。
后来心态崩了,跑去玩第五人格了。
现在回来辽。
车?不存在的!
你们这群糟老头子别想骗我写车!
第46章 佳话其四十三
他们像是龟裂池塘里的两条鱼,分明死期将至, 却非要挣扎着在一起相互用唾沫温暖对方。
博那最后的, 朝生暮死的一夕欢好。
沈长楼将头伏在季舟的胸膛处,听那渐渐平静的心跳。
他们离得太近了, 彼此错落的心跳纠缠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就像是身体长出根系, 想将对方融入体内吃得干干净净。
季舟抵住他的喉嗓,声音嘶哑。
“师父,我好爱你。”
他这般说着,沈长楼不作回应,将他搂得深了些。
可是自己是个骗子。
沈长楼这般想着。
一门心思骗得眼前人团团转, 结果到了现在还像再骗一段虚无缥缈的情缘。
沈长楼啊沈长楼,你真是一个不择手段的阴谋家。
他像是被浪花不断飞溅扑打的礁石,在惊涛骇浪中屹立着,任凭风雨侵蚀肌理。
他想啊, 自己在永生永世的孤寂里终于还是看见了一叶来自远方的渡舟。
他太喜欢那叶渡舟了,却只能眼睁睁地望着渡舟撞向自己沉寂大海。
眼中的真实就一定是真实吗?耳听的虚假就一定是虚假吗?你认为你所见到的一切都是真相吗?
沈长楼想起了魔教的那个被杀的小教主,想起了与自己曾经轻衣策马的江寒, 想起了执着顽固的玉楼春,想起来此时亲吻着自己的季舟。
他想起了很多人。
小教主憧憬他的无所不能,江寒怜悯他的永生孤寂, 玉楼春执着当年念念不忘的回首,而季舟用尽一切渴求着他的回应。
说到底, 他们想要的沈长楼,只是那个他们心里的沈长楼,他们自己虚构的沈长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