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招式的来路很有意思,是当朝一位名臣所创,这位名臣早年家境贫寒,寄居在寺庙里寒窗苦读,为了节省粮食,早上起来熬一锅粥,凝结之后划为三块,便是早中晚三餐。他从划粥之中悟得推拿取舍之法,自创推拿手,又因白粥如云,更名云拿手。”
行步在佛殿长廊,两侧俱是文人贬客或针砭时弊或直抒情怀的题词诗句,有些早已作古,有些仍活跃在当今政坛,再听武理讲述名人的趣闻轶事,一时颇有些汗青共我的澎湃之情。
谢致虚还没反应过来,听见奉知常在他心里嘟囔了一个范字,立刻恍然大悟:“师兄所说,莫非是当朝宰执大臣范——”
嘘!武理手指竖在唇边,贼溜溜地等长廊里寥寥几个行人步去前殿,才说:“没错,正是那位范大人,我要说的还不止于此,范大人因后来入了三问书院求学,云拿手便归入书院武册,非本院内门学子不得修习此功。你想想,侯待昭竟然会三问书院的独门秘笈,这说明什么?”
谢致虚:“???”
面前黑乎乎的后脑勺一动,奉知常转过头,却不是疑惑地交换眼神,他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
谢致虚愣愣和他对视。
“钱先生,您说这说明了什么?”武理偏头问。
三人正前方站着的那位中年书生闻言,侧头面向武理谦和地微笑,他下巴上蓄着小撮胡须,眉目细长,风度儒雅,腰间挂一枚君子玉佩,刻字模糊,不及辨认。
注意到他之前,他只是长廊里所有驻足观望名胜题字的游客之一,存在感相当薄弱。
这人是谁?
“这说明,武先生口中的那人,若非偷学,便有可能是我三问书院的哪位毕业生。”
中年人说。
三问书院?谢致虚十分意外,但看武理和奉知常,却好像早已知晓,甚至还和中年人打招呼:“好久不见啊,钱先生。”
“的确好久不见了,得有两三年了吧。”中年人又温和地对奉知常点点头,嘴里叫他奉先生。
谢致虚惊讶地看着他这位一向高傲的二师兄竟也向那人低下头颅。
“我们这些晚辈哪里敢在您面前称先生,钱座师折杀我们师兄弟了,”武理给谢致虚介绍,“这位前辈是三问书院授课的钱荐异座师——这小子呢,是我和老奉最小的师弟,谢致虚,您叫他小谢就行。”
两人打过招呼,并不多寒暄,直入正题。
原来侯待昭的遇仙大会也邀请了三问书院,钱荐异作为书院的授课先生,近日凑巧得闲,便来了江陵。
而武理,自从看出侯待昭的功夫路数,又联想到武林聚会必少不了三问书院,前两日便来街上碰运气,希望能遇上书院的学生,没想到见到了邛山庄园的常客钱荐异。
钱荐异道:“我们书院里练范卿云拿手的学生并不算少,但能练到此种程度的则确实不多。”
“那种程度?”
“破坏神道与树林的程度,”钱荐异礼貌一笑,“不才悄悄去陵园里瞧了一眼。”
难怪要选在宝庆寺见面!谢致虚恍然大悟。
“什么人能达到这种程度?”武理直接问。
钱荐异叹了口气,抬手一指——“此人可以。”
他手指的方向是佛殿后墙,琳琅满目的题诗刷在白墙上,如百花争奇斗妍,才气喷涌各不服输。
其中最狂的一副,草书飞白,枯笔如持刀。
是乾兴三年的少年状元侯承唐。
侯承唐也是三问书院的毕业生。
武理说:“他早就死了。”
钱荐异点点头:“没错,他早就不在了。”
盯着那首诗瞧了一会儿,又说:“承唐是我的学生。”
武理一下有点尴尬,和谢致虚相顾无言。
“抱歉。”谢致虚说。
“这不是我的遗憾,”钱荐异温和地说,“这是承唐的遗憾。他若能在世上多留几年,想必会有一番大作为。慧极早夭,是他的命数……那么你们所说的,又是什么人呢?”
“巧了,此人也姓侯,”武理说,“不过品性可远远不及令徒,要说聪明,也只体现在诸般歹毒手段上。正是郊山白马堡现任堡主侯待昭。”
钱荐异都不用多加思索,他早在遇仙大会邀请函上见过侯待昭的名字,当时就没什么印象,只能遗憾道:“以我之见闻,确实没在书院名册上见过这个名字,书院毕业生也听过有到江陵府建功立业的,恐怕此番是帮不上忙,抱歉了。”
武理连道没关系,一边也觉得十分奇怪。一个不是三问书院出身的人会使用书院秘技,莫非有什么泄密渠道?奇了怪了。
“不过,”钱荐异又说,“我来到江陵后,倒是听到不少关于这位侯堡主的消息。”
谢致虚顿时紧张起来。
侯待昭还能有什么茶余饭后的谈资,无非是两年前谋权篡位、恩将仇报的戏本故事。
谁料钱荐异却说:“此人担任安抚使后,广开良田、缓释兼并土地,江陵府的仓储得到极大充实。又裁减了驻扎的骑兵营,实在是很聪明的举动。若是承唐当年能顺利到江陵上任,这些举措恐怕早已开始实施了。”
师兄弟三人都陷入沉默。他们中谁也不曾以科举为人生目标,没学过治世之道,不懂钱荐异对侯待昭的欣赏。只知道侯待昭是小师弟的灭族仇人。
武理有些担心地拉住谢致虚的袖子,谨防他一时冲动。
“他做的这些,原来都是好事吗?”谢致虚问。
钱荐异是个很温和的教书先生,像许久以前侯待昭教他一般,耐心回答解惑:“一骑之费,可赡步兵五人,三万五千骑抵十五万步兵,江陵驻兵七千,骑兵就占了三千,此地依山傍水,地势不平,骑兵岂无所施,虚耗国力养骑,恐难持久。放归民用后,不仅省了大笔无谓的赡养费,同时能够兴荣江陵及周边的交通运输,何乐而不为?”
在寺庙门口分别是,钱荐异告诉了他们遇仙大会的举办时间。
谢致虚一定要去参加,武理简直不能理解:“你疯了?现在最应该趁侯待昭顾不上我们,赶紧离开江陵,你竟然还送上门去!”
谢致虚没说话。他原本就没想过逃跑。不管是他利用徐晦,还是徐晦利用他,他只想看到一个结果——侯待昭一定要付出代价。
侯待昭在他眼里,原本只是杀父弑母的仇人,没想到在钱荐异眼中却是颇有才华的好官。那在江陵府的百姓眼里呢?又是什么模样?
杀了侯待昭对他而言是报仇,对江陵百姓而言呢?会不会是民间暴徒斫伤父母官。
大家到底是想让侯待昭还是他谢家人活下来,谢致虚想亲眼看看。
武理还要再说什么,面前竖起一只手掌,是奉知常。
常年一言不发,让他在很多场合下都容易被忽略,却因此得到了最佳旁观角度,沉默之中将每个人的想法都看得透彻。
不必再说了。奉知常平淡地告诫。
第62章
回到家中,直到吃晚饭,谢致虚都一直没有说话,中途鱼管崇来过一次,看上去本来想同谢致虚说点什么,最后也无法,只得叫了武理出去。
晚饭过后,谢致虚一个人又去了鱼管崇养了一缸锦鲤的天井院,开间狭窄,两侧游廊里一个人影也没有,是个幽僻所在,适合独自发呆。
鲤鱼已成了精,一有人的脚步声响起,便争先恐后浮出水面,接二连三地吐泡泡。
谢致虚趴在缸边瞧了一会儿,用手指挨个戳破。
湿漉漉的,沾了一手水。
跟着先生住进邛山后,他的性格确实变了不少,也是心中知道再没有家人给自己撑腰,行为举止都收敛许多。更有先生为阻止他回去报仇送死,将他绑起来困了多日,叫他明白了谢大少爷如今什么也不是,连傍身的武力也全无了。
之后他就不复年少是张扬的模样,倒有了点他爹一直期许的读书人的斯文。
一条肥大的金银鳞当那总在水面上戳来戳去的玩意儿是什么吃食,一口嘬住谢致虚的手指。
哎哟。谢致虚愣了愣。
有轮子从游廊里滚到他身边。
谢致虚像被人窥破了幼稚行为的毛头小子,瞬间抽回手,又在衣服上擦了擦,道:“二师兄,你怎么来了?”
奉知常没搭理他,也往缸中瞧。
“嘿嘿,”谢致虚尴尬笑了笑,“这傻鱼怪好玩儿的……”
傻鱼冲谢致虚吐出一连串泡泡抗议。
奉知常余光里飞了他一眼,细长的眸里酝了点欲言又止的情绪。
谢致虚便安静下来。
——你见过大师兄吗?
自从大观塔那一晚被谢致虚逼得说了几句话,奉知常就再没开过口,武理和谢致虚都默契地没有提过这件事。
邛山的大师兄名唤孔绍述,农民出身,因断了一双手臂,家里又不养闲人,十七岁流落在外,被先生捡回山庄。
‘没见过,不是说早好几年前就离开山庄外出云游了吗?’
奉知常点了点头,沉默片刻,告诉他:
——大师兄的家乡,土地尽皆被当地一户豪门地主占去,佃户每年要交三份税,一份朝廷征的人头税,一份帮地主上缴土地税,还有一份供地主全家吃穿。自己家里什么也留不下,锅里永远只有十指可数的几粒米,生三个孩子两个都得饿死在半途。
这几乎是乡间随处可见的常态了,谢致虚还是第一次听奉知常讲述这些事情。他从小生活富足,后来又有先生养着,虽略知一二,却没有多具体的概念。没想到与他吃住在同一个地方的大师兄竟有这样的经历。
——佃户们受尽欺压,敢怒不敢言,终有一天等来了行侠仗义的绿林侠客。
奉知常靠着椅背,眼底倒映着因华光渐褪而蓝得格外澄净的云天,将故事娓娓道来。
——那是一位英姿飒爽的侠女,自报名讳为秋江月。
地主们自知缺德,都会聘请恶霸打手做保镖,无奈秋侠女艺高胆大,只身闯入庄园揪着地主肥耳将他拖到佃户们面前,劈柴的砍刀大剌剌架在地主肥得看不见的脖子上,逼他签字画押一份免税契约。
孔绍述是他家老二,十二三岁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无奈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老二是个最容易被忽视的位置,要是秋江月再晚来一年,他指不定就要饿死在田边,连过路野狗都懒得啃他瘦骨嶙峋的身躯。
孔绍述是个厚道人,心中一直记得秋江月的活命之恩,邛山的大家互相聊起身世,他都乐意翻出来回味一番。奉知常入门时才九岁,几乎是孔绍述带大的,这故事他听得都能倒背如流。
然而他从没告诉孔绍述,那位秋女侠正是一手造成他残废流离的罪魁祸首。
一个人既可以做别人的仇人,也可以做另一个人的恩人。
谢致虚安静听奉知常把大师兄的故事讲完,他到山庄后大师兄已离去多年,留下的痕迹很少,庄里做工的女孩们也换了一批,从没听人提起过孔绍述。
没想到大师兄与二师兄之间会有这样的纠葛。
他没有问奉知常为什么要给他讲这些,答案显而易见。
两个人面对鱼缸双双无言,墨迹逐渐浸透半边天。
期间鱼管崇拎着鱼食过来逗鱼,将这木雕似的两人打量一番,露出一个了然的笑。
“和你母亲一个样,”他对谢致虚说,“喜欢一个人待着想事情。”
奉知常的声音在心中响起,因为同根生的作用,亲切得像谢致虚自己的念头。
——给自己一个答案吧,两天后的遇仙大会,你亲自去问他,不要再借别人的口了。
‘你说的没错,’谢致虚回答,‘其实从前庄里很多人同我说过山顶的奉二师兄脾气不好,难相与,叫我初来乍到,要小心别得罪你。武师兄也说一向是没人愿意与你交好的。’
奉知常冷哼一声,听见谢致虚又说:“不过我现在觉得,你只是因为不爱和人交流,二师兄,其实你有些时候比武师兄还看得透彻。我喜欢听你讲话。”
谢致虚说着想起徐涛告诉他,只有他俩才是有过共同经历、可以惺惺相惜的兄弟,但如今徐涛背叛了他,还陪在他身边的只剩下邛山这些相识于半道的同伴,便转头对奉知常笑笑:‘你人挺好的。’
出乎意料地,奉知常苍白的脸颊上浮现一层血色。
谢致虚惊讶地目瞪口呆,被奉知常剜了一眼,兀自推着轮椅离去,留给他一个背影。
回到跨院客房,武理已经躺下了,在闷热的床头摇着他那柄谛天机折扇,金漆大字一闪一闪。
“去哪儿了?”
谢致虚回答:“和二师兄聊天。”
“能聊得起来?”武理简直服了他了,“怪胎啊。”
谢致虚想了想,想起奉知常半张微红的侧脸,他贯来暮气沉沉,难得有这么生动的表情。
“我见过的人里还没有长这么好看的。”谢致虚说。
武理摇了半天扇子,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转过脸看着他:“什么毛病!”
“秀秀气气的,”谢致虚又说,“我有个哥哥也很秀气,可惜成天夹枪弄棒。”
武理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睡觉吧。”谢致虚最后说。
等待遇仙大会期间,谢致虚被勒令窝在宅里哪也不许去,免得被侯待昭的耳目瞧见。
其实他心中一直抱有疑惑。消失的徐晦去了哪里?白马堡那位通风报信的门徒现如今又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