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那串神秘的歌音刚开了个头,就悄然散去,谢致虚暗叫不好,只觉丹府那股借以发力的内力再次烟消云散,浑身无力。
侯待昭的云拿手如泰山压顶,已到眼前——
“少爷!闪开!”
谢致虚立刻就地一滚,一道破空之声擦过他耳边,八道尺挟千钧之势劈头砸下,侯待昭翻手上挡,冲击力吹动两人衣襟猎猎作响。
“二叔!”谢致虚大喊。
“老头!”躲在假山后的徐涛也大喊。
“徐晦,”侯待昭漠然道,“你想要徐家数十年经营毁于一旦吗?”
徐晦全身力气压在重剑上,气喘吁吁,邪邪一笑:“毁在我手里,也不会留给王赣走狗做巢穴!”
侯待昭面部一抽,似乎有点真正动怒了。
通向花园的后门里传来奔走的脚步声与兵刃砍杀呼喊。谢致虚回头,看见武理推着轮椅狂奔进入后园,奉知常整个人被推得风中凌乱。
“小五!”武理不敢靠近侯待昭与徐晦的战场,朝谢致虚大喊,“快回来!”
身边斗武二人内劲冲撞之声激得谢致虚耳鸣:“你说什么!”
“快回来!”武理惊恐大喊,“……往鱼伯家去了!”
“谁?!”
“是周豺!王赣把周豺派来了!”
谢致虚浑身血液顿时一凉,假山后藏着的徐涛偷偷摸到武理与奉知常背后,手中卵石高高扬起——
“小心!”
武理:“???”
奉知常冷冷一偏头,也不见如何动作,袖底仿佛弹出一线锐芒,细如发丝,徐涛就应声倒退着跌了一步,卵石掉落砸了他自己的脚,双手死死捂住喉咙,指间泌出一点红色。
“快走!”武理催促谢致虚,“周豺手段狠辣,我们赶紧赶回去!”
侯待昭与徐晦二人缠斗一处,谢致虚捡起清净天,接过奉知常的轮椅,三人快速往侧门去。徐涛摁住喉咙出血点,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拿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谢致虚,然而谢致虚与他擦肩而过,终于一个眼神也没有留给他。
高亮节领着几人在侧门等着,有威护镖局的人开路,顺利离开遇仙楼,篷车驶过街道,后面传来坠楼的闷声。
“除了威护镖局,王赣还给侯待昭派了机要处的死士,好几个派别已经打起来了,”武理说,“搁平时还真看不出来,大家心里都有各自的想法。”
车驾一路颠簸,三人纷纷抓住凭肘固定身形。
高亮节带人骑马跟着。
谢致虚心中焦急万分:“再快一点!看见绣庄宅子了吗?周豺人呢?!”
车夫的声音传进来:“已经够快了,再快会被城巡司着人拦下来的!”
到了绣庄,谢致虚几乎手脚并用扑下马车,这是他第一次走正门,匾额上书三个娟秀楷体——戏莲庄。
“外爷!”谢致虚冲进门。
“哎!”武理捞一把他的袖子,没捞住,只得也跟着冲进去。
宅里安静得过分,庭中连鸟雀虫鸣也没有,安详得像一家人整整齐齐外出游玩,日落才会返回。
“外爷!舅舅!”谢致虚跨过拱门,冲进内院,拔剑四顾,“舅娘!表哥表嫂!”
没有回应。
房门四合,走廊干干净净,一点人迹也无。
武理跟进来,将游廊下房门全部推开,门内物件也摆放整齐,并无丝毫打斗痕迹,鱼管崇的正房里,放置古董玩物的乌木架上空空如也。
“鱼伯一家搬走了。”武理搜索完毕,一脸严肃对谢致虚说。
“什么 ?”谢致虚完全反应不过来,一个时辰不到之前,鱼管崇才刚举止如常地送他们出门。
高亮节随后也进入内院,几个镖师或举剑或拔刀,围成一个对外防御的圈。
“这里是怎么了?”高亮节问,“鱼老板呢,没看见周豺啊……其实我也不认识周豺。”
一阵叩击声遥遥传来,循声看去,是奉知常,推轮椅到侧门,在廊下敲了敲木柱。
“怎么?”武理问。
谢致虚瞬间就明白了:“是小门!”
他们在宅里住了许多日,鱼管崇今天才叮嘱他们返回时可以走小门。小门一定有什么东西!
谢致虚赶紧跟上奉知常,一行人匆匆赶往小门。
门外是一条三尺宽的暗巷,两端封死,从外面街道路过从不会有人留意。
一辆马车停在暗巷里。车夫头戴垂纱笠帽,听见人声也不回头,驼背坐在车辕,手中一道马鞭随时准备启程。
“师傅,是鱼老板让你留下来等我们吗?”武理问。
“……”
谢致虚焦急道:“外爷呢,这一家人去哪儿了?你刚刚有看见外人来过吗?”
“……”
车夫的背影纹丝不动。
高亮节从马车上下来:“车里备了好几天的干粮和水。还有一张荆湖北路的地图。”
谢致虚:“……”
奉知常冷冷道:
——鱼管崇一家已经逃走了,他给你留下一辆马车,让你也去逃命。
“不……”谢致虚有点愣。
“快上车吧,”武理催促,“要么现在回去找侯待昭拼命,就算威护镖局的兄弟们不和你动手,王赣的死士也不会手下留情,他们的野心是收服整个中原武林,拿你一个归壹庄的遗孤开刀正合适。”
谢致虚攥着剑柄的手微微发抖,他倒是有回去拼命的心,然而以他的身手,除了白白送死,人家都懒得施舍他多余的防备。
“上来。”武理已经把奉知常的轮椅弄上车,伸手招呼谢致虚。
高亮节带人留在门里:“几位恩人,高某只能送到此处了,我接了哥哥衣钵,不能拿镖局冒险。”
镖局与寻常武林门派不同,本就是开门做生意的,不好正面得罪官场。
谢致虚不再犹豫,登上马车。
武理撩开车帘,几人同高亮节道谢并道别。
车夫一言不发,扬鞭启程,暗巷的一端已被打通,马车驶上街道,汇入人流,远远离开了骚乱渐起的城中心。
第66章
“我们要往哪儿去?”武理探出头去问车夫。
车夫弓着背没有回答,良久,一只手伸到背后朝武理手中地图一指。
地图上以朱砂涂红了好几条逃亡路线,鱼管崇也不知道他们有无大本营,这几条路线都到只因他们逃出荆湖北路为止。
武理捏着地图缩回车厢,一脸郁闷:“不是吧,竟然派了个哑巴驾车么?快,老二,说不定你俩同为哑巴,能互相沟通呢。”
奉知常以眼神将武理杀了一遍。
谢致虚默不作声,脑海中反复浮现和侯待昭的对话,当时距离那么近,如果他坚持一时半刻,说不定真能凭十八重剑招重创侯待昭。但是他武功失灵的毛病突然发作,外公那边说不定又要出事。
武理这个人精,看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是不是特憋屈,你是放弃了报仇回来救人,没想到鱼伯一家早已有所准备,从咱们前脚离开就开始收拾东西跑路。就算今天什么也没发生,咱们回来也见不到人了。”
或许从一开始,白马堡那名身份不明的门徒向鱼管崇通风报信起,就给他心中种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难怪一听说谢致虚决定参加侯待昭的遇仙会,转眼就溜得干干净净,原来是早就有所察觉。
武理道:“这个老头有点意思,为了保住一点家业,可以坐观小女儿活活烧死在火场中。现在又能痛快地抛弃你,带全家跑路。”
奉知常皱眉,责备地看着武理。
武理两手一摊:“反正我是这么认为的,否则他为什么于心有愧,连封信也不敢留下,还派了一个哑巴给我们,不就是怕暴露行踪吗?你有什么意见?直说好了,哦,忘了你不能说话。”
他一直没提过大观塔一夜奉知常突然开口的事,没想到是在这儿等着。
奉知常翻了个白眼。
谢致虚抬头,说:“就算是为了保全家业,又有什么错吗?”
两个师兄都看着他。
“难道要为了我们,把自己好好一个经营十数年的家都赔进去,燕燕和鹏鹏还那么小,我凭什么要求他们和我一起给父母报仇。外爷能在侯待昭眼皮底下冒风险收留我们那么久,这份人情已经无法回报了。难道要我着急上火从遇仙楼赶回来,就为看到一座血流漂橹、浮尸满地的宅子,然后从里面一具具翻出外爷、舅舅舅娘、表哥表嫂和我两个侄子侄女?”
奉知常和他心意相通,知道他在想什么,嗤了一声,没有发表意见。
马车路遇颠簸,武理反应过来,双手给他鼓掌:“说的好,你自己能想通就行,反正又不是我外爷。”
车顶突然剧烈抖动了一下。
三人都抓稳固定,面面相觑。难道侯待昭这么快就追上来了?
谢致虚反手抽出清净天,结果不拔剑还好,一拔剑,剑身上一道显眼的裂缝横贯众人眼前。
武理:“……”
奉知常:“……”
谢致虚:“!!!”
“怎么可能!”谢致虚惨叫。
同时,车顶上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老三小五,是你们吗?哎呀我不会上错车了吧!”
武理顿时想起来他把越关山忘在酒楼了,撩开车帘向上瞧:“赶紧滚下来,你目标太大了!”语毕让到一边,让越关山抓着车顶一个鹞子翻身顺滑地钻进车厢。
谢致虚一脸崩溃地还举着剑。
越关山道:“二哥好,小五好,哟,你剑怎么了?”
谢致虚留下两条宽面泪,自觉百年后已无颜面对谢氏先祖。
“把危险物品收起来,恁小的地儿,”武理吩咐谢致虚,又问越关山,“你怎知我们随马车出了城?”
“我去戏莲庄找你们,高局主说的啊。”越关山回答。
谢致虚是说离开遇仙楼时总觉得少了什么人,问越关山:“你怎么没和我们一起?”
越关山脸一黑,出示自己被刀剑削掉一层毛的裘袄两侧与背面:“没有我清走追兵,你们能顺利离开遇仙楼吗!”
哦,哦,太不好意思了。谢致虚汗颜,他还以为是走得及时,侯待昭没来及封锁酒楼。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会和侯待昭的人打起来?”越关山问,马车驶过城门,进入外城,“谁能给我解释一下?”
“恭喜你啊,”武理一锤他肩膀,“你已经和朝廷暗杀名单上的人蛇鼠一窝了。”
谢致虚实在不想说话,便由武理将他们与侯待昭的恩怨详述了一番。谢致虚翻了翻车上鱼管崇留的吃食,发现还有不少新鲜水果,他认得有些是从鱼管崇的菜地里摘得,他昨天还陪着浇过水,一时间又十分心情复杂。
拎出一提樱桃递给奉知常,被回以莫名其妙的一瞥,越关山听故事听得津津有味,随手将樱桃摘了。
又剥开一颗山竹,奉知常继续莫名其妙,武理讲故事讲得口渴,顺手接过去。
谢致虚抬袖子抹抹眼睛。
奉知常瞪着他:
——你……!
‘没什么……这几个果子是我和外爷一起种过的,没想到短短几天,物是人非……’
奉知常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一把夺过山竹,郁闷地剥皮。
谢致虚嚼着酸酸的樱桃肉,想起鱼管崇又想起吴韬,他回到江陵本来已决心要为家人讨回公道,没想到现在却是在逃亡的路上,连父母的坟茔都没能祭拜。
这样一比,奉知常虽然手无缚鸡之力,又是个残疾,却足够聪明,能为自己算计来一个结果。
我的结果又是什么呢?谢致虚出神地想。
“……喂,小五?”越关山叫他,“没想到你身世这么惨啊!”
谢致虚面无表情,想拿油桃塞他的嘴。
“所以你想找侯待昭问清楚的事,有答案了么?”越关山问。
谢致虚被问得一怔,想起侯待昭对他说的话,回答:“他从我父亲手中夺走归壹庄,既不为功名利禄,也不是忘恩负义,不过是从一开始就奉了丞相王赣的命令,做了间谍罢了。”
越关山听懂了,点点头:“所以现在你和侯待昭的仇,变成了你与朝廷的仇?”
谢致虚和武理一听都有些傻眼。
“哈?”武理道,“不是,你怎么还给仇人升级了……”
越关山道:“难道不是吗,杀你父母的是侯待昭,而侯待昭是王赣手里的一把刀,王赣又直接听命于皇帝。所以其实是你和皇帝之间的仇怨啊。”
谢致虚:“………………”
武理:“够了,求你不要再说了,我们还想多活几日!”
越关山却满不在乎,靠在车壁,漫不经心道:“我爹早看他们这对狗君臣不顺眼了。做皇帝的成天装疯卖傻,大臣们凡是有点忠心的都想给他找个开脑一流的大夫好好治治,结果背地却和王赣上下黑心,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竟然还想收服中原武林归己用。”他撇了撇嘴。
“这事还和你爹有关?”武理奇道。
越关山:“我们凉州部接待了不少从中原逃来的客卿,都说这边环境不好,原来是这么个不好法。”
万万没想到杀侯待昭报仇竟然成了最末的一环,要真想清算恩怨,还得杀入禁宫,杀上龙椅。谢致虚一阵唏嘘,无意间瞥见奉知常面色沉重,若有所思。
‘怎么了?’
奉知常看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