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别别别别。”谢致虚赶紧起身坐在奉知常与抹油姑娘之间,将两人格开。
“哎你谁啊,没和你说话。”抹油不高兴道。
武理道:“张小姐,你要敢招惹我家老二,我们小五可是要和你拼命的。”
那姑娘姓张?张抹、油?
这什么怪名……
武理道:“她叫张小抹。国朝最大连锁酒楼老板的千金,从小混迹小二圈,专长是在各个茶座客房偷听壁角,我找她来问点遇仙酒楼的后事。”
张小抹一定要挨着奉知常坐。她的消息来源很广,实时性极强,有些信息甚至千金不换,奉知常只好牺牲色相,忍受自己洁净丝滑的衣袖被一只油手抓着绕啊绕。
“侯待昭这个人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张小抹说了这样一句话。
武理给谢致虚使了个眼色,意思是看我说的没错吧,前二十二年查无此人,侯待昭果然是个假身份。
“不过要说侯待昭会不会就是那个侯承唐,我看也未必,”张小抹煞有其事道,“侯待昭是王赣的手下,侯承唐可是王赣的仇家。”
国朝选拔官员,以科举为首要途径,隔年开六科,贡武制词童子宗室,选士近千人,组成中央与地方全套行政人才候补体系。其中尤以进士科名次分高低,决定日后为官上限。
在这样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文化氛围中,朝中非进士正统出身的官员都颇受排挤轻视。
王赣就是其中之一。
二十七年前,王赣还在定州知州府做一个小小的书佐官,两次错过赶考,年岁□□上限,前途无望,终日郁郁寡欢。后得人指点,给知州送了点讨喜的小玩意儿,总算得了举荐,参加当年另开的制科考试,这才第一次进了开封城。
他这样的人,算半路出家,又没有大儒座师撑场面,最初在官场混得很艰难,属于谁都不想被溅上的泥点子。
侯承唐便与他恰恰相反,十八岁的少年状元,从小在开封读书,书院曾出过范宰执这样的名臣,又师承桃李满天下的名儒钱荐异,顺理成章拿了推荐名额参加国子监试。别人是十年寒窗无人问,而侯承唐这样的天之骄子,从读书到考试到任官,都是国朝出钱又出力,精心培养成长。
从侯承唐第一天意气风发踏入天子金殿开始,陪在龙椅旁,已垂垂老矣的王赣就被这股新风吹迷了眼,经年的怨恨与不得几乎要喷涌而出。
天子中意侯承唐这样有才华的少年郎,依制将他派往江陵赴任,是存的循序渐进、好生栽培的心意。而侯承唐坐船过江,还没来得及见到他得意人生将要开始的起点,就连人带船覆灭在了滚滚东去的大江中。
最初一段时间,大家都传是王赣使的诡计。
后来又不传了。因为豺狼虎豹四恶人抓回来的碎嘴子塞满了光禄寺刑狱。
“假如侯堡主真是侯承唐,为什么会甘心没名没份地替王赣做事?”张小抹说,“我要是他,都恨不得杀了王赣,将他碎尸万段。你们想,侯承唐可是十八岁就要做知府的人,而侯堡主呢,混到一把年纪,献出个白马堡,也才得个有名没实的安抚使,还是他的知州老丈人从自己的兼任里匀给他的,头上还有个官大一级压死人的宣抚司,天天拆他的台。这人一旦坐惯了高位,那里忍受得了屈居人下!”
数人一时都无话可说。
张小抹吃完了烧鸡,两只油手在袖子上一抹,又说:“至于江陵遇仙楼,前几天确实闹了一场,不过闹归闹,完了还是照常营业接客。听说当天的确抓了一批人走,不过我就不知道是侯堡主的人干的,还是周豺干的。假如侯堡主和周豺都听王赣号令,那是谁做的还不都是王赣做的。”
“那徐二……徐晦呢?”谢致虚忍不住追问。
“徐晦不见了。”张小抹回答,语气随便得像天边浮云。
“不见了?!”
“对啊,”张小抹莫名其妙瞧着谢致虚,“很难理解么?侯待昭有个做知州的岳丈,在江陵就是一手遮天,徐晦势单力薄的,不打一枪换一个地方,难道还等着被抓?——哎小哥哥别躲嘛,我手都擦干净了,不会弄到你身上!”
张小抹两袖间弥漫着浓郁的烧鸡油腥气,宛如两只乾坤袋朝奉知常罩来,奉知常脸色大变,下意识揪住谢致虚袖管一扯,将他当作盾牌挡在自己面前。
呕——
谢致虚快被迎面而来的微妙气味熏吐了,身后又是奉知常,还不能躲开。他把张小抹的袖子扒拉开,诚恳道:“张小姐,你拿袖子擦手,不嫌洗衣服费劲吗?”
张小抹认真想了想:“洗衣服?我为什么要洗衣服?衣服难道不是穿过就扔了么?”
身上穿着目前仅存的最后一件完好衣服的谢致虚:“…………”
买新衣服如同割肉还得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排的孔绍述:“…………”
武理为两位没有见识的同门深表同情:“都说了,人家是国朝最大连锁酒楼老板的千金。”
第75章
国朝名楼白雪楼,矗立郢州城西,正西绝壁,下邻汉江,原是军事瞭望塔,后成为文人士大夫竞相登临的游楼。连锁酒楼老板商机嗅觉敏锐,盘下白雪楼做成酒馆客栈,打造成四方来客云集的中转之地。
张小抹趴在二楼凭栏,手向后招了招,侍女小松就递上冰雪梅子甜水。
她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个时辰,喝了三罐水,跑了四次茅厕,要等的人还没来。但她并不认为自己的预估有错,白雪楼是整座城里客流量最大的场所,要想打听什么消息,白雪楼是不二之选。
一定会来,只是时间问题。
“小姐,您说的小哥哥真的有那样好看么?”小松好奇问。
“等他们来了,我指给你看,现在”张小抹竖起食指靠唇,“嘘——”
白雪楼里议论纷纷。
城西山林里,最近连只兔子都看不到,爬虫走兽一应消失。
“不知从什么地方,流窜来一只老虎!”有人信誓旦旦说。
“是狼群!”
“是豺!豺和狼你还分不清楚么!”
“不不不,”有人说,“是豹子!我亲眼所见,黑斑金钱豹,全身都是花的,眼睛晚上还会发光!”
“哇!”众皆哗然。
“豹子?”张小抹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前院廊下,伙计领进来新的客人,张小抹跳起来,袖子一挽扯着侍女小松的耳朵让她看:“看见没看见没!”
小松眯起眼睛:“嗯……还行吧,长得挺端正,眼睛也很大……咦,竟然有酒窝么?”
“说谁呢?”张小抹不满,“是那个坐轮椅的,不是那个推轮椅的。”
坐轮椅的那个一身竹绿绸衣,束发戴冠,端得公子做派,像个玉雕的人儿,又白皙又精致,广袖一抬,扬手指向一楼大堂的某个座位。推轮椅的那个便俯下身,凑到他脸边,顺着方向看过去,应了一声,脸颊露出笑窝。
“可惜了,不是本小姐的菜。”张小抹无趣地松开小松的耳朵。
小松傻乎乎地问:“怎么又不是了呢?”
“你想啊,本小姐这样天仙似的人物,下一趟凡多辛苦,赏脸坐在他身边,他竟然看都不愿看我一眼。这说明什么?”
“呃,说明他不喜欢小姐您?——哎哟哎哟耳朵痛耳朵痛!”
张小抹愤怒地揪着小松扯啊扯:“说明他不喜欢女孩子啊!”
不喜欢女孩子,那能喜欢什么?
酒楼伙计殷勤地为客人抹净饭桌,拉开椅子,推轮椅的挨着坐轮椅的坐下,端茶倒水贴身伺候,坐轮椅的捧着热茶,被茶雾熏蒸,神情很好。同桌友人无可奈何地摇头。
“原来如此。”张小抹了然。
午宴开场,白雪楼人声喧闹。
过路的人进来吃一杯,吃完的人肚子一拍接着赶路。开在栈道边的酒楼,客如流水,形形色色。
进来一个戴斗笠的壮汉,被店小二引至廊下,摘下斗笠。
像一抷冰雪熄灭沸水,大堂鼎沸的人声都静了一静。
或者说,惊了一惊。
张小抹远远将那壮汉的脸收入眼中,满意道:“果然是金钱豹。”
四下有絮絮的低声议论——“是白蚀?”
“白驳风!”
壮汉步入中庭,满脸斑驳的色块就暴露在天光下,黑白交错,俗称牛斑病。壮汉阔步走进大堂,却不入座,径自走到柜台前,大掌拍下两锭纹银。他的手背皮肤黝黑,也夹杂着或白或粉的斑点。
掌柜面对两锭银子摆摆手。
壮汉不言语,又加了两锭。
掌柜还是摆手。靠近柜台的食客们哄堂大笑。
壮汉解下腰间一尺宽的巨剑,拍在柜台上。
大堂顿时陷入死寂,下一刻,桌椅板凳连片倒地,食客们轰然四散,争相逃离现场。眨眼间壮汉周身二十步之内就清空得干干净净,连片衣角都没落下。
掌柜战战兢兢捧着四锭银子缩进柜台底下不敢冒头。
壮汉收回巨剑,挂在腰封,一转身,看见大堂靠窗还坐着一桌客人,桌上是刚上的热腾饭菜,一道松鼠桂鱼,娃娃脸的青年仔细剔下鱼肉,沾满酱汁放进碟里,推给身边的人。那人坐着轮椅。
壮汉眉头皱起,没有上前赶人,却做了个奇怪的动作——撕下衣角布条,栓在鼻下,又以衣袖将双手包裹,竖起衣领遮盖暴露在外的皮肤。
他做这些动作的时候,坐轮椅的人轻飘飘看过来一眼。
“斗法开始了,”张小抹激动地说,“快快快!”
“是,小姐吩咐!”小松十分紧张。
“快给我抓点瓜子花生……”
壮汉在大堂中央坐下,点了一桌菜,却连筷子也没动一下。
窗边食桌的四位客人旁若无人地继续午饭。酒楼先前跑光的客人纷纷回到窗户下门框边,脑袋挤在一起,掌柜满头冷汗捧着瓷坛溜过去:“白雪楼特制腌话梅,二十文一碟,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饭好吃吗?”武理问。
“还行,”谢致虚回答,“一般般吧。”
“那你吃得那么起劲,人家都打上门了!”
谢致虚侧头问奉知常:“吃好了吗?”
奉知常放下碗筷。
谢致虚便掏出饭钱,放在桌沿,余光看了那粒米未沾的壮汉一眼,问:“他怎么还没倒下?”
小五蛇嘶嘶钻回袖底,奉知常翻了个白眼:
——包得那么严实,怎么下嘴。
谢致虚就笑起来:“对我下嘴就行了,对别人就不用了吧。”
他说的是奉知常没给他吸出秋鱼刀毒血的事。奉知常有点受不了他,以手抵下颌,将谢致虚的脸推开。
越关山气势汹汹,拍案而起:“放着我来!给我战绩记上一笔!”
“好!”武理鼓掌。一桌三个废人,就越关山一个能打,他巴不得越关山出了这个头。
谢致虚却搭着越关山的肩膀将他摁回座位,自己站起来,理理衣襟,端正侧挂的长剑清净天。
一桌的人都看着他。
谢致虚低头对奉知常笑了笑,提起茶壶将半空的茶碗斟满,拉起奉知常的手,将茶碗塞进他手中。
“……”
奉知常捧着热茶,莫名其妙。
谢致虚一手按剑,看也不看那壮汉,径直走出酒楼。牛斑壮汉对着满桌鱼肉佳肴沉默一息,提着桌边的巨剑也站起身,跟在谢致虚身后。
二楼上,小松很激动。
“啊,他们要单挑决斗吗!”
张小抹知道的信息更多,感到稀奇:“谢家遗孤,听说是个三剑废物,一日只有三击之力,竟然也敢出战么?”
但当她看见捧着热茶碗、目光贴在谢致虚背上寸步不离的奉知常时,心中恍然大悟。
哦,张小抹玩味地想,死要面子活受罪啊。
汉江滚滚东逝水,滔天的浪花雷鸣声中,崖壁西临。
江上楼高十二梯,绝巘欲倾。
天倾之下,有两粒光点,暗的是人,亮的是剑。
亮剑,出招。
张小抹吐出瓜子皮:“第一剑。”
两道剑光撞击在一起,谢致虚宛如一头迅猛的猎豹,拖起蜿蜒的光痕将壮汉撞飞入岩壁,一时间岩石开裂,碎石还没落地,巨坑里两个缠斗的身影又倒飞而出,剑招快得撞击出火花,双双坠入汉江。
看客蜂拥至江边。
巨浪泼天,两道飞剑破水而出,带着摩擦空气发出的尖啸互斫逼近,又立刻分开,两人分立汉江两岸。
各自浑身挂水,狼狈非常,却都面如沉水,八风不动。
谢致虚剑尖下压,反受提剑,上弓步,周围观众纷纷后退。
“好快,”张小抹赞叹道,“第二剑。”
江边堤坝塌出个坑洞,巨大的反冲力将谢致虚撞向对岸,壮汉提起巨剑防守,谢致虚却身影一闪消失不见。
一道风飘过壮汉耳边,削走一缕鬓发。
又一道风飘过衣角,顿时衣襟开裂。
千道风刃齐发,小松大喊:“已经看不清人了!”
两人再次分开时,壮汉已衣衫褴褛浑身挂彩,但仍气定神闲,伤不见血。
“还差得远,”张小抹说,“现在是第——”
话音未落,谢致虚的清净天已在眼前。
壮汉提剑格挡,清净天已剑尖斫在巨剑横面上,力道与之前不同,壮汉正心中起疑,剑上又是一股巨力冲来,谢致虚人在空中无从借力,却去势不绝,重如擂鼓一击强似一击,抵着巨剑将壮汉轰出堤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