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鞋尖在江水上划出一串激浪,声如滚雷的波涛声中,突然穿插进尖锐细腻的嗡鸣,震得人头皮发麻。
“基剑三十三式歌音喜乐。”武理评价道。
三人不知何时离开酒楼,出现在江岸边,武理说一句话的功夫,谢致虚和壮汉已登上此岸,壮汉横脚蹬地,地上土沟乍现。
谢致虚侧脸很平静,清净天犹如栓了一串炮仗,劈里啪啦炸个不停,每一炸壮汉脚底的沟壑就拖长一段。
他已察觉到丹田渐空,只剩一击之力。
一击就够了。
巨剑横面出现裂痕,壮汉脊背抵上岩壁,大厦将倾,阴云翻涌的江天逼向崖石里陷入的两个人形。最后一击,清净天不再嗡鸣,剑光收于一点,收敛之后锋芒大盛,悬崖破开巨坑,烟尘四起。
飞尘之后出现一道人影。
观战众人屏住呼吸,尘埃散开,是提着长剑的青年。
嚯!
看客们纷纷鼓掌,押注胜利的开始收钱。
然而壮汉紧接着也竖着走出坑洞,巨剑换到左手,右肩上一个鲜血淋漓的对穿洞口。
受了伤,但未必没有一战之力。谢致虚却是实打实不能再战。
“你叫洪豹?”谢致虚问,不待壮汉回答,又说,“我觉得你更像牛。”
壮汉点点头:“说得对,你才是豹子。”说完向白雪楼门前看了一眼,竟然就此转头离去。
白雪楼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批人。虽未着统一制式服装,神情间却透露着相似的警惕与干练,连杀机的气息都一模一样。
他们围在越关山身边,领头的女侍卫身着漆黑的东瀛裙装,手里摇一把流苏扇,扇骨惨败如人骨,随风飘来血腥味。
荆不胜摇着扇子,对立在破壁下的谢致虚露出微笑。
越关山身边的少年们吹着口哨鼓起掌。
那人身后是滚滚浑浊的浪涛,天低欲倾,阴云蔽日里,唯独他的身影孤削又陌生。
奉知常有些口干舌燥,手里还握着茶碗,低头抿了一口却一怔——茶还是温热的。
谢致虚向他们走来。
“厉害呀,小五,也能独当一面了。”武理打趣道。
越关山叫嚣着要同谢致虚比一场。
谢致虚却不见多少开心的神色,站在奉知常面前。
奉知常紧了紧手中茶碗,招手,谢致虚便顺从地单膝跪下来。他脸上被剑风擦出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奉知常抬手以拇指拭去,手掌停在谢致虚脸颊边,良久,拍了拍:
——做的好,小豹子。
左有江涛雷音,右有天堑绝壁,逼仄的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人心照不宣地彼此知意。
二楼,小松郁闷地收拾零食,这场打斗也太快了,她家小姐瓜子都没嗑完一半。
“就是要快,必须得快,”张小抹说,“原来如此,原来并非只能出三剑,而是只有出三剑的时间。”
小松问:“那有什么区别呢?”
“区别可大了,出三剑的时间里,只要你够快,可以出八剑十剑、百剑千剑,谢氏基剑的奥义就在于剑势叠加。千剑之后几乎无人能敌。”
“这些人拿谢家小少爷当废物,给了他先发制人的机会,却忘了谢景回在家败之前,可是货真价实的武学奇才。”
小松提着零食包跟在张小抹身后穿过二楼空荡荡的走廊与包厢,楼梯间窗棂半开,凉风夹着水汽吹拂进来,张小抹抬手伸出窗外。
“要下雨了。”
管家躬身候在楼梯下,去往下一座酒楼的马车以备好。
第76章
越关山的侍卫包下了整座白雪楼,连已入住的客人都双倍价钱赶走了。
“这算什么?”谢致虚都惊了。
“这就是钱多的好处吧。”荆不胜谦虚地说。
一行人正登梯往白雪楼高处去,寻阶十二梯,登遍与云齐。临江水汽被高处疾风吹散,天高水阔,晴朗空旷。
武理道:“是啊是啊,骁云十二卫有钱又有人,以后出头的事交给他们就行了,小师弟咱们就往后面躲,切记往后再不可贸然出头了!你看看你,人家越少爷来中原本就是为了比武,今日好不容易遇上个对手,还给你搅黄了。洪豹绝非看起来那样好对付,他是没料到你悟出了三击剑法的真义,本想待你三剑力竭之后再出手,却给了你可乘之机将剑势累积至三十三式清净天,方才技差一招。又被你拿话一激,暂时退却。但定会卷土重来,你至多算运气好,实际胜算并不大啊。”
荆不胜听了,笑笑没说话。
武理此人,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怎奈有一副好眼光,看破又要说破,常叫人没面子。想必平时没少挨教训。
但他那小师弟倒是能忍,默默听训,也没有反驳,只是跟在身边那个坐轮椅的公子手中不知怎得变出一把竹杖,猛地往武理背上一打。
“哎哟!”武理跳起来,“你打我干嘛!那是我的竹杖!”
谢致虚按下奉知常的手,笑了笑,示意无所谓。
“这位想必就是九折阪的奉先生了,”荆不胜对奉知常抱拳作礼,“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凉州还有人知道奉老二?”武理好奇。
荆不胜道:“年前尸社的毒老怪前来投奔家主,说起中原用毒技法共一石,奉先生独占六斗,三斗在他自己,剩下一斗留给唐门六百弟子均分。”
白雪楼最高处,阁楼出檐深远,没有四壁,八面敞风,站在凭栏前,透蓝的云天触手可及。脚下青山簇簇,江水茫茫。连巨人般的老四也变成指头大的小人,呆呆靠着山壁坐下,脚边围着无数黑点,简直像一块吸引蚂蚁的枫糖。那是越关山和他看热闹的护卫们。
谢致虚低头看着楼下,想起刚出江陵府,在驿站里住的那晚,他半夜出门纳凉遇见越关山刚巧神神秘秘回屋。原来那时就已联系上他的一众护卫了。
荆不胜说:“几位今后有什么打算?若心中已有去处,我等愿听从少主命令,护送一二。”
“还能去哪里呢?”武理说,“眼下不单单是侯待昭,连王赣也被牵扯进来,可不是出了江陵就了事,就算逃到天涯海角,王相要追杀一个人,不过是手掌一翻的事。我们离开江陵也算反应及时,一路不曾停歇,豺狼虎豹却紧追不舍,可想而知是早已落入他们的包围圈。”
荆不胜摇着流苏骨扇,在高楼的疾风里,她乌黑顺滑的发丝依旧随着扇风有条不紊地轻柔撩拨,衣襟丝毫不乱,功力可见一斑。
“既没有去处,不如在下僭越,为诸位指条明路?跟随我骁云十二卫入甘凉道往西北走,投奔越家如何?我们在凉州也是说一不二的大家族,王赣与中原皇帝的手还伸不到这么远。”
谢致虚与武理互相看了看。
奉知常轻轻摇头。
谢致虚便说:“多谢好意,还是不必了。”
武理:“对对对。”
谢致虚道:“我们与王赣侯待昭的事情还没完,不仅是他们想杀人灭口,我同师兄也有麻烦要找他们。不过是风水轮流转,还得在这片土地上斗下去。”
武理:“哈???”
荆不胜丝毫不意外,点点头:“既然如此,我等只能在此停留三日,三日后便要将少主绑回西北,就此道别了。”
谢致虚明白她的意思,虽然骁云卫三日后就要离去,但留在白雪楼的这三日,他们愿意为自己提供帮助。
“多谢。”谢致虚诚恳道,一旁奉知常碰了碰他手背:
——越关山怎么要在此时返回凉州?
谢致虚没明白。奉知常双目通透澄澈,荆不胜的身影落在他眼底,连嘴角一点若有若无的弧度都带着深意。
——骁云卫一路放水任越关山在关内畅游,怎么突然在这时候要强行将他带回?
武理似乎也想到了这一层,垂眸若有所思,他手里的谛天机和荆不胜的骨扇频率一致地摇动,只是没有荆不胜潇洒,衣带头发在狂风中乱飞。
楼底一个黑点冲天而起,嚣张的笑声瞬间传遍高楼内外。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荆不胜骨扇抵着唇角,谦逊而内敛地一笑。
越关山一身黑裘猎猎飞扬,如雄鹰展翅,毛尖跃动着隐约的火焰,他施展轻功上领巅,登高如履平地,拔地而起十二层尚有余力,直冲到几人眼前。
“这楼好高!”越关山大喊,“有甘凉道通天塔的一半了没?!”
荆不胜对着她家少主眉眼弯弯。
武理、谢致虚与奉知常心中都明白了。越家在凉州只手遮天,到了关内也是虎落平阳不敢冒头,中原皇帝早有心收回故土,越关山入了关东,就像蚊子飞到皇帝枕侧,嗡嗡了这么久,只怕哪一天皇帝就会失去耐心,一掌拍死了事。
越关山落回地面,底下传来起哄的掌声。
那些跟随越关山的护卫,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年郎,个个活泼又热烈,是在凉州广袤的戈壁大漠里放养长大的。
“这些孩子都是性情中人,”荆不胜说,“几位若是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助,尽管明说,我等在这三日之内定鼎力相助。”
这个忙也帮得太大了吧……
谢致虚盘腿坐在奉知常身边,窗外夕阳红如滴血,融入汉江,一腔热血付诸东流。看上去不像什么好兆头。
榻边点了省读香,不如花香草木香嗅之清新甜蜜,却让谢致虚很有安全感。因这香闻着就和奉知常一样清醒。
奉知常一向是个很有主意的人,这点谢致虚早在苏州城就已清楚。他已一副残破身躯,独自面对梁家连同安抚使的战力,胆子之大敢主动挑起事端,心思之缜密还能全身而退,让谢致虚自从变成废物三剑后就打消了的复仇念头死灰复燃。
奉知常虽从没管过自己的事,却给谢致虚一种感觉——只要他愿意相助,仿佛事情就能变得同那时在太湖孤岛上一样简单。
——你怕么?
‘我不怕,我觉得这个主意很好,就是有些劳动骁云卫了。’
奉知常讥诮地翘起唇角,这一次却不是针对谢致虚,一轮红日落入他漆黑的眸底,失去了光彩与温度。
——一只兔子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先到场的究竟是猎食的豺狼虎豹,还是动物保护盟会?
“……”
谢致虚没有回答,他心知自己不论说什么奉知常都会觉得天真。
‘你既然没有信心,为什么又要这样做?’
——我有没有信心无所谓,你有就行了。
奉知常耸耸肩,偏头看着谢致虚:
——你有信心吗?
这样真的很好。谢致虚突然冒出这个念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奉知常对他不再只是轻视与嘲笑,也会像现在这样认真地询问意见,彼此相处生出一套独有的默契。
武理会理智地判断谢致虚不应冒风险出战,奉知常却不会。奉知常会拍拍他的面颊,冷静地说:做的好小豹子。
在遇仙楼打退围攻的是越关山,在驿道上击败跑山翁、拖延豺群包围的也是越关山,在郢州城外对抗钓鱼叟的还是越关山。这是谢致虚第一次亲手击退敌人,肯定这种东西,一个就足够了。
‘我从前也是很有天赋的,我现在觉得,或许这个一日三剑的毛病,并非武艺被废除,而是让我提高剑速、证得剑道的机遇?’
这下奉知常露出了货真价实的嘲笑:
——你乐意这么想也成。
奉知常的侧脸在落日余晖里异常柔和,谢致虚定定看着挪不开眼。
——怎么?
‘我……’
谢致虚收回目光,打了几次腹稿。
‘这次如果所有事都能结束,我想回江陵,去祭拜我爹娘。’
——随便。
‘我还想……等我们回到邛山,我能到雪山之巅去拜访你的小屋么?’
奉知常冷笑:
——你就想想吧。
‘有什么不行,我都叫你二哥了,带弟弟回家认认门怎么了?’
——闭嘴。
‘二哥。’
——滚去给我打水洗漱!
谢致虚转身关上房门,穿过走廊,其中一件客房门户大敞,荆不胜斜倚在门口,里面聚着许多人,越关山正在中心眉飞色舞地比划那日他同钓鱼叟的比试。
“那老头的兵器竟然是一条鱼!”
“什么鱼?鲤鱼、鲢鱼?”一个扎辫子的小少年趴在越关山膝头,两眼冒星星。
“不不不,是一种名唤秋鱼的鱼,那鱼吞了一柄刀,刀刃从鱼脊背上冒出来,沾染秋鱼毒素,见血就能使人麻痹!”
“哇!”
少年们惊叹:“好厉害,从来没见过呢!少主有没有带回来一条!”
那蝎尾辫少年已向往得无与伦比,说着就要攀上越关山的腰摸他装物的锦囊。武理大爷似的翘腿坐在外围,看看这些少年,又看看越关山,啧啧两声。
荆不胜对谢致虚笑笑:“商量好了吗?”
谢致虚便把奉知常的计划对荆不胜说了。
荆不胜听完也没有意见,只点点头表示愿意配合。
“这是一场豪赌,希望我们最后都能全身而退。”
屋里热闹非凡,烘腾的朝气里没有一丝阴霾,谢致虚与荆不胜站在屋外。
“天照大神保佑。”荆不胜说。
第77章
姹紫嫣红的花园里,悄无声息,所有人都踮起脚尖走路,生怕发出半点声响惊扰了正在午休的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