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翎……!”武理难以置信。
走廊尽头重重尸首之后,在苏州有过一面之缘的吕惠收起暗器筒,身边是那个使虎头棍的姑娘。
“哟,来得正是时候吗?”吕惠伸出他手指奇长的手掌,打了个招呼。
第81章
树林走到尽头,斜坡下,山坳盛满银白的霜华,一间简陋的木屋面朝树林,木门大开,房里漆黑无光。
从重重树冠下现身的一瞬间,谢致虚就察觉到了四面八方无数潜藏的视线。他没有张望,一手握着腰间剑柄,径直往木屋去。
快到门前,脚步一顿,拔剑上挡,铿然架住飞扑下来的锋利钢爪。奇袭的那人没穿夜行衣,却同之前的黑衣人用着一样的武器,额宽耳圆,四肢较短,咧嘴邪气十足地一笑。
“望风的说谢少爷是孤身前来,怎么样,看来赵峰已经被你干掉了?胆子够大啊,让我来试试你的剑!”
那人两爪擦出电光,前身伏低,做出豺狼捕食前的进攻姿态。
谢致虚却并不打算和他交手,冷冷道:“我是来找侯承唐的。”
那人闻言,露出无趣的表情,收回利爪,在门框上叩击两下,对屋里说:“状元郎,你的客人来了。”
黑暗的木屋里声息寂静,半晌,燃起一朵跃动的灯花。
“请。”那人谐趣地做出邀请姿势,替谢致虚关上木屋门。
小屋完全沉寂下来。
那人身形利落地在山坳里几个助跑,跃上树冠。树冠里还栖着许多手戴钢爪的杀手,纷纷给那人让位,问:“老大,现在时机多好,我们不将那家伙瓮中捉鳖吗?”
周才蹲在树梢磨爪子,舔舔牙齿,反问:“你把老子出发前的话都当屁放了吗?我们今天的任务是什么?”
手下立刻回答:“首要任务是确保弄死那姓谢的。”
“还有呢?”
“呃……?”
还没呃完就挨了周才一计爆头:“你是鱼脑子啊,西门派来的卧底吧?”
整棵树顿时发出肆无忌惮的哄笑。有人替那挨了教训的回答周才的问题:“还有就是要考察侯待昭的忠诚,监督他亲自动手。”
周才打了个手势,属下们迅速敛去声息,重新做好随时进攻的准备。
豆大的油灯下,昏黄光晕中,横放在膝头的银色长矛被丝帕擦拭出一点不明显的反光。
侯待昭半张脸都被打上阴影,抬头平静地看向谢致虚。
谢致虚则紧盯着他手中的银矛,一字一顿从齿缝间挤出问句:“你怎么敢!”
侯待昭没有回答,重新低下头,擦拭手法温柔得如同抚摸情人肌肤,收好丝帕,长矛在地面一跺。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狭叶矛尖反着灯光,晃过谢致虚紧绷的腮帮,晃过他腰间亮出锋刃的清净天。
“好,”侯待昭站起身,抚平衣袍,提起长矛,“看来你已经找到答案,足够对我做出审判了。”
“就让为师来检验这些年对你的教导成果吧。”
风里突然传来一丝警觉。
山坳的木屋徒然炸开,飓力裹挟着碎木四分五裂。
四面树冠蠢蠢欲动,潜伏的杀手擦亮钢爪。
“等。”周才作出指示,眯起眼睛。
飞扬的尘灰被一点米粒大小的尖光刺破,继而那点尖锐的锋芒极速突刺,织成一张光网,网中只见身影腾挪闪躲,不见回击。
尘埃落定,两道身影分开,侯待昭仗矛而立,对面谢致虚胸膛起伏,没有内力加持,凭体能躲开攻击导致体力剧烈消耗。清净天握在他手里,却没有机会亮刃。
侯待昭点点头:“懂了,你不愿对这支矛出剑。”
他单手持在矛尖下方一尺处,拇指一错,掰断了长矛,扔掉手柄。
“现在可以了?”侯待昭以持剑的手法拿住矛尖,“好好打一场吧。”
一片阴云挡住月光,云破之时,谢致虚已消失在原地,清净天如一道疾电,怒火冲天地出现在侯待昭眼底。
剑锋气势与侯待昭释放的内劲相抵,顿时在两者间形成对抗之势。虽然从没实践过,但谢致虚几乎瞬间就明白这就是武理所说的气障曲面,清净天一斜,沿着曲面滑出。
侯待昭正游刃有余,提矛对剑,那剑锋却突然在眼前消失,下一刻脖颈寒毛直立,他凭直觉偏头,清净天在他脖子上擦出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
这么快?
侯待昭心中讶然。
太快了,打不赢。几次派出的杀手回来都汇报了这样的内容。虽然有心理准备,但着实没想到能有这么快。自己看着长大的小豆丁,到底是能独当一面了。
“你就带着这支断矛下去,好好和小韬哥忏悔吧。”
血痕在在左边,声音已到右边,下一道剑伤却出现在小腿侧。
“这一剑是为了我父母。”
清净天撩起一串血珠。
“这一剑是为了我师兄。”
侯待昭终于捕捉到血珠的痕迹,矛尖格住又一剑,疑道:“你师兄?”
谢致虚的脸出现在他眼前,一剑迎面劈来,与矛尖架成十字:“十三年前苏州太湖岛上,你带一帮绑匪废了他右腿。”
断矛被侯待昭舞成一张圆盾,火星四溅。
“苏州太湖?哦,”侯待昭想起来了,“是梁家人吧。梁家和你们谢家也没什么区别,都是要除掉的路障。”
剑光围绕侯待昭身周一尺,封住他所有退路,逐渐压缩范围。侯待昭镇定自若,断矛抡成的圆盾挡住攻击,移动不快,但胜在面积大,总能恰到好处地架开剑锋。
哪怕剑封从一尺缩短到寸长,侯待昭依然能格挡,但他马上察觉到不对——天上地下出现了两个圆月——谢致虚的剑快到连线成面。
他出了多少剑?
和谢家人对剑,最忌给他机会长线发展。侯待昭几乎在剑刃破空带起三十三式嗡鸣的同时内力灌盾,推盾出击将谢致虚连人带剑推出五十步外,空着的手立刻下沉聚力、翻掌握拢。
谢致虚身周的空气变得凝滞沉重,向他塌陷而来,顿时重如泰山压顶。行动受制,而叠加剑法最关键的就是不能被打断。徐晦在大观浮屠神道上挥出八道尺的一幕骤然出现在谢致虚眼前,这一刻,谢致虚的身影和徐晦重叠在一起,以气破气,仗剑横扫。空中出现一条狭窄的通路,清净天卡在裂缝里,如满弦利箭直逼侯待昭聚力的掌心。
“还不够。”侯待昭说,空手抓住剑尖。
清净天在前后两股劲力夹逼下,裂痕扩大,铿然断裂。
然而断剑以一往无前的气势劈碎剑尖,穿透侯待昭手掌,势如破竹逼向他咽喉。
掌心鲜血涌出的一瞬间,一切动作都放慢。侯待昭松手任断矛掉落,翻掌聚力打向谢致虚丹田,谢致虚以手为甲,迅速回挡,然而他的内劲流失本就快得奇特,几乎毫不停顿地就被侯待昭轰飞。
此时断剑距离侯待昭咽喉只差毫厘。
完蛋了。倒飞在空中时,谢致虚如是想到。
他听见丹府中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侯待昭将他轰飞到树林边缘,仰面就是无数钢筋利爪,以及钢筋利爪后虎视眈眈的豺狼。
周才舔了舔爪子,向谢致虚问好:“打完了吗,小兄弟?”
远处,侯待昭收回手掌,月光下低头打量自己被洞穿的伤口。
谢致虚撑着身体爬起来,吐出一口血,腹部剧痛,他本来计算好的还有一击之力,然而侯待昭那一掌仿佛在他的丹府上打开一个缺口,内力如放闸的水库哗哗流空。
他咬了咬牙,愣是没想出能骂些什么。
“弟兄们,”周才在树上说,“侯大人把猎物都奉送到眼前了,还客气什么呢。”
剩下半截剑眨眼就被钢爪削断了,周才龇牙笑着飞扑下树,将谢致虚逼至树干,爪尖点在眼球上:“怎么,没劲了?”
谢致虚偏开头,利爪擦过他眼角,留下一道斜飞的伤口。
树上的豺狼们已做好分食的准备。
山坳突然震动起来。
震源逐渐逼近,地面明显抖动,开阔草地里的侯待昭和树林下的周才同时抬头——
林子里拔地而起一座山,排山倒海向此间冲来,树木如竹筷脆弱地折断在山脚。
周才都看愣了,谢致虚借机一计撩阴脚,又抓住他卡在自己面前的手臂关节一错,瞬时放倒。
周才痛得狂吠:“你找死!”
树上的属下们要疾冲下来解救老大,那座大山却已移动到眼前——哗!老四的巨掌分开树丛,林冠里的鸟和人一起被摇落下来。
“小五!”武理的大喊从头顶传来。
“我在这!”谢致虚回答,牵动丹田内伤,剧烈咳嗽起来。
老四巨大的身影遮住月亮,一片阴影里,肩膀上掉下来一个黑影。
不要突然跳下来啊师兄!谢致虚大惊,然而定睛一看,那黑影竟然是一把轮椅,在掉落的过程中与坐在轮椅上的人分离。
“二哥!!”
谢致虚扑上去接住奉知常,却被反按在地上,咚,脸上挨了一拳。
嘴里尝到一点血腥味。
“二、二哥……?”谢致虚懵了,愣愣看着奉知常怒火中烧的面孔。
——眯缝眼说你是想牺牲自己引走敌人保全白雪楼?
奉知常骑在谢致虚身上,揪着他衣领将人抵在地上,手背青筋暴露。
——他知道个屁!你他娘就是觉得躲在骁云卫、躲在越关山身后不好看!不够有骨气!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很强?可以击退豺狼、打败洪豹,还可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一个人解决侯待昭和周才!
钢爪从奉知常身后削来,谢致虚抱着他打滚避开,手掌垫着奉知常后脑勺,一脚揣偏黑衣人手腕,林子里跟在老四脚步后突然出现十数个身影,其中一个掠身上前放倒偷袭谢致虚的人,又以奇诡的身法穿梭在黑衣人之中,一掌一个十分利落。
这些是什么人?
谢致虚还没来得及思考这个疑问,奉知常迎面对他喊了一声。
这一声腔调很细,却犹如火山爆发,充满了克制不住的怒火,所有压抑的情绪一股脑泼了谢致虚满面。
谢致虚惊呆了,他从没听过奉知常开口,就算是在大观塔的那一晚,他也因失去意识而错过。这一刻那无比细腻婉转的嗓音裹挟着因无法诉说而积累已久的愤怒,铺天盖地将谢致虚淹没,令他感到一种极端的反差,并在这种反差中体会到奇妙而酣畅的快意。
——你以为自己悟到了出快剑的奥义,以为自己实力变强可以和侯待昭决战,就敢跑来送死!先生说的没错,当初如果不废了你的功夫,这两年里你早不知道偷偷跑回江陵死在侯待昭手里多少次了!!
激烈的交战就发生在身畔,谢致虚却视而不见,满心全是奉知常无意间透露的信息。
‘你说什么?谁废了我的功夫?是先生?!’
——废你功夫怎么了?做的不对吗?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稍微有点起色就敢孤身入虎穴,不用想也知道你从前是个多么要强好斗的性格!
‘是先生废了我的功夫!’谢致虚抓住奉知常的肩膀,两个人相对喘息。
问完谢致虚就察觉到了。两年前他离开山庄,在山脚遇到先生,一路被带回九折阪,中间确实有过短暂的被制服的昏迷。
然而奉知常静了静,一瞬间谢致虚心中突然生出可怕的预感。
——是你的母亲。
谢致虚僵在地上,听见奉知常在自己心里慢慢说:
——是鱼夫人送你下山时,看懂了你的眼睛,知道自己的儿子是如何生而为天骄,天不怕地不怕,为了报仇他什么都敢做。鱼夫人想让你活下来,将绣花针打入你丹田,破坏了你使用谢氏基剑的独特体质。内劲通过针眼外漏,只够支撑你三剑时间,消耗十二个时辰才能循环一周天重聚。腹部的针孔比发丝更细小,连你自己都没察觉。其实困扰你这么久的,就是生身母亲。山庄里所有人都知道,只有你自己蒙在鼓里。
奉知常看着谢致虚的表情,嘲弄道:
——怎么,不能接受母亲做出这样的事?如果不是她让你明白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你是不是早就像今晚这样横冲直撞地出头,搞得这样狼狈!
犹如兜头一桶冰水,浇得谢致虚浑身发冷。他想到自己一身武艺尽失的痛苦,数次在敌人手中的险象环生,竟然都是拜母亲所赐。他最聪慧理智的母亲。
“是啊!”他对奉知常吼出声来,“我想做的事在你们看来都一文不值……你们都觉得浑浑噩噩过一辈子也好,这小子怎么总要做这么危险的事!宁愿剥夺我的能力也要使劲一切手段阻止我!咳咳咳……为什么只有你可以直面十三年前的遗恨,我就要做一个废人!一辈子做一个废人!”
他抓着奉知常的手按在自己丹府,被侯待昭内力震伤的剧痛一阵接着一阵,说话都断断续续:“照着这个位置再来一拳啊!刚才侯待昭已经一击致命,我从此真是个废人,可以龟缩着如你们所愿苟且余生——”
啪,奉知常抽手甩了他一巴掌。
打得真狠,谢致虚偏了头,半张脸陷进土里,耳边全是杂音。突然感到坐在他身上的奉知常在发抖,揪着他衣领的手指,指甲深深陷进皮肉。
“你……全是在骗我……”
声音都在发颤,因那独特的腔调,质问也像委屈诉说。谢致虚听着那声音里的情绪,突然就意识到自己刚才都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