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却依旧没有倒下,没有让开,依旧用已经无法握紧的拳头胡乱挥舞,活像是垂死挣扎的跳蚤。
他的一举一动没有一个逃得过段长涯的眼睛。
但他身上有一种东西,那种扎根在更深处的愤恁和哀怨,以及两者长久纠缠所生出的决绝执念,段长涯不论如何也看不透。
无讳已被锥心刺骨的痛觉淹没,痛得几乎无法思考,可是在一片绝境之中,他的心底竟生出欣然的快意。
他去过比眼前更加深重的地狱,那一次他遭受背弃,众叛亲离,这一次他却心怀挚情,为护人而割舍。同样的疼痛在不同的情境下,竟会带来决然相反的感受。
他不奢求有人懂,世人永远也不会懂得他。他深知自己的恶处,他的心魄早已变得漆黑,死后注定要堕入地狱继续忍受罪业焚熬。然而,并非所有的挚情都源于善,就像并非所有的花木都喜爱阳光,有些种子只在阴暗处生根,在淤泥里抽芽,在污垢中绽放。习惯欣赏美的眼睛,永远也看不到它们的存在。
美有千般雕琢,万般修饰,如雾中花,水中月。丑却是单纯直接的,不掺杂半点虚假。
他向背后草草投去一暼,无奈眼帘被鲜血模糊,已看不清不忌的影子。
下一刻,他的膝上一痛,双腿霎时间失了力气,原地跪了下去。
段长涯纵剑一抹,将他的两条腿筋一齐挑断。他像是被折断翅膀,斩断脚爪的乌鸦,坠入深深牢底,再也无路可逃。
——正与那些被他逼上绝路的无辜女人一样。
天地如囹圄,善者也好,恶者也罢,都不过是这苍茫人世间的囚徒,不论出走多远,都永远难以摆脱宿命的禁锢。
*
不忌一样没能逃开。
他被人拦住了去路,眼睁睁地看着马车扬长而去,跌跌撞撞地钻入不远处的树丛。而他甚至没看清拦路人的动作,肩膀便挨了结结实实的一击,踉跄着退回包围圈内。
是那个青衫的人,昨晚曾在回川河畔打过照面,昨晚此人像傻瓜一样呆滞,此刻却突然变得异常强悍,他的手里甚至没有兵刃,单凭一双拳掌,竟能使出媲美刀剑的力量。
不忌高喊着冲上前去,挥舞霜华剑,往对方那双恼人的手掌上斩去,可他的剑屡屡扑空,好似笨拙的猫犬追逐灵活的飞鸟,就连影子也追不上。倒是胸口又挨了重重一掌,当场便呕出一口鲜血。
他看不穿对手的身法,更参不透对手的心境,只是感到怒火中烧,原始而单纯的愤怒好似一团烈焰,灼烧着他的心脾,他喝道:“你算老几!你凭什么打我!我要告诉娘亲说你欺负我!”
不忌就像个骄纵而任性的孩子,瞪圆了双目,狠狠凝着方无相的眼睛。目光相触的刹那,方无相竟瑟缩肩膀,将递出一半的劲力生生压了回去。
他竟不敢再度出手。
只因为对面的视线太过无辜,太像一个受伤的孩子,使他的拳头迷失了方向。即便他的心中一清二楚,面前这个愚昧糊涂的人并不是真的孩童,而是杀害无数妇孺的元凶。他心知肚明,可身体却先于头脑缴械投降,他不知自己何时变得如此软弱,如此不堪一击,汹涌的涩意在胸口积聚,使他的喉咙深处泛起一阵腥苦。
孩童似的心神与野兽相近,虽无城府,却异常敏锐。不忌捕捉到方无相瑟缩的刹那,喜上眉梢,当即乘胜追击,将霜华剑刺向前来。
方无相猛然惊醒,撤身后退,然而他还是晚了一步,他眼睁睁地看着不忌高大的身影压向自己,近乎透明的刀刃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变幻莫测的光,直取他的下喉。冰冷的寒意贴上肌肤,像毒舌的信子一样令人胆寒。
身边一抹芳影闪过,恰到好处地拦在他的面前。
来人手中持着两根细而长的芒刺,一横一竖,交错成十字的形状,恰巧将霜华剑的剑锋抵在字心。双芒一抹,便将利剑挑了回去。
一个清朗的声音道:“方兄弟,你怎么发起呆来。”
方无相定睛一看,出手的正是昨夜为自己安排住处的木雪,他答道:“对不住。”
“没关系,”木雪一面在他身前站定,一面冲背后摆手,“堂主要我好好辅佐你,如今是我表现的机会了,这厮残害我同胞,看我怎么收拾他。”
不忌看清来者是个女人,张开了嘴巴,脸上浮现出几分痴色,怔怔地望着对方,问道:“……娘亲?”
木雪露出怒容:“鬼才当要你娘亲,看不出本姑娘还青春年少吗?”
她将一双峨眉刺转了半圈,稳稳地握在手里,锋芒对准前方,冷铁泛着清冽的光,与她水蓝色的衣袖交相辉映。
方才她将这双兵器藏在袖底,不曾彰露,她也藏身在男子扎堆的人群里,毫不起眼。但此时此刻,她的神采奕然,咄咄逼人,在场的任何一个男人都不敢小觑她的本事。
柳红枫也在一旁看着,一面将金娥护住,一面低声道:“看来用不着我出手了。”
金娥攀着他的胳膊,问道:“你能看出她有胜算?”
柳红枫点头:“这位姑娘绝非等闲之辈,单凭方才救人那一招,便已胜过在场的九成人,东风堂虽为武林后起之秀,却是藏龙卧虎啊。”
他半是自言自语地感慨着,脸上露出兴致盎然的神色。
金娥又问道:“那你们两个谁更厉害?”
柳红枫一怔,微微笑道:“我倒也想问问答案。”
两人的话音一落,只听一声锐响钻入耳朵,是利刃撕破血肉的声音。
转眼间,木雪手中的芒刺已经洞穿了不忌的前胸。
*
山崖上的路只有一条,名为穷途末路。
不忌低下头,望向自己的前胸。原本坚实挺拔的躯壳被穿出一个大洞,灼血正从其中源源不断地涌出,将伤痕累累的衣衫染得津湿,许是这血势来得太过凶猛,甚至将痛楚远远挤在后面,在痛觉姗姗来迟之前,不忌的脸上仍带着木然的神色,目光彷徨游走,仿佛尚且置身梦境,不清楚周遭发生了什么。
他的梦太长了,一睡便是二十载,家园破落,亲族凋零,而他却从未曾真正融入这人世,出生时如此,入狱时亦然,直到此时此刻,依旧在梦的边缘彷徨。
他吐出一捧血沫,缓缓抬起头,用嘶哑的声音唤道:“……娘亲……你在哪儿?”
木雪触上他的视线,当即皱起眉头,撤回沾血的芒刺,用力一甩,在地上甩出一条断断续续的长线。
她像是厌极了这猩红的血,恨不得将它们甩得远远的。末了,她将燃烧的怒火泼向对面的不忌,冷冷道:“若不是嫌你的血太脏,我就该刺穿你的肚皮,让你也尝尝开膛破肚的滋味!”
“我的……?”不忌的手指颤抖,慢慢落在腹间,垂下头道,“我不行的,我的肚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是个废物……”
他的口吻如此黯然,他的悲伤没有半点虚假。
木雪也怔住了,她自幼拜入东风堂,在森严的规矩中勤勉度日,从未与疯子打过交道,面对这人的狂言与痴态,一时竟有些无措。但她很快觉察到身后愈发聚集的视线,方才被她的鸣镝所召来的江湖人已纷沓而至,越过龙吟飞瀑,登上这片狭窄的山崖,只为见证两颗人头的归属。
她胸中涌起一股热意,促使她挺直肩背,横眉冷指:“少跟我装疯卖傻,这世上恶有恶报,是你多行不义,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众目睽睽之下,我绝不会饶过你的!”
她实在不必再宣告一次,因为她的对手早已无力反抗,踉跄了几步,高挑的身子向左侧一歪,狠狠地摔倒在地上,
段长涯刚好撤剑。
他连撤剑都是极从容的,任凭血光四溅,却没有一滴沾上他的白衣。
他侧目低暼,确认倒在地上的侏儒已被他挑断手脚筋络,全无逃脱之力,这才将长剑撤回身畔,踱步去往另一处战场。
在更靠近水边的地方,木雪的脚边倒着另一个凶犯,而方无相站在木雪身侧,拳头紧紧地攥着,眉目拧成一团,整个人像是一条拉满的弓,以极紧张的姿势绷着。
段长涯停在他身边,问道:“你来自古寺蓝田?”
这开门见山的问法好似一块石头砸在弓弦上,激起一通激烈的嗡鸣。方无相也被嗡鸣声冲得昏了头,脸上依次闪过惊讶与茫然,隔了一会儿才出声:“是的……你怎么知道,莫非你曾去过?”
段长涯摇摇头,答道:“我不曾到访,但你所使的是蓝田寺无相功。”
方无相猛地一惊,睁大了眼睛,将牢牢绞紧的手指短暂松开,举到眼前凝视着,仿佛凝着一双陌生人的手。
他虽苦修十年,但从未出过寺门,两耳不闻窗外事,竟连自己所修功法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的视线缓缓抬起,从自己的手挪向对方的脸,缓缓问道:“莫非无相功很有名吗?”
段长涯道:“赫赫有名,如今蓝田寺已毁,没想到世上还有无相功的传人。”
一个“毁”字落进耳朵,将方无相的心绪撞得七零八落。他的喉结滚动,却没有吐出字句,只是呆呆地望着对面的人。
毁,是消灭得彻彻底底,像一把火焚尽原上枯草,再无挽回的办法。主持方丈将无相功传授予他,将同样的名字留予他,而后离他而去,将他一个人留在这荒寂的俗世上。
段长涯的目光带着疑惑,淡淡问道:“你不曾杀过人吧?”
方无相又是一惊:“你怎么知道?”
段长涯道:“你的掌法精湛,一招一式无可挑剔,远胜过你的对手,但你出手前却犹豫不决。想必是看到他神色一片痴傻,于心不忍。”
“我……”
方无相难以辩驳,因为段长涯的话每个字都是事实,每个字都戳中他的痛处。
他天生便背着罪,所以害怕再背上更多的罪,他天生便是残缺的,可却在今日才迟迟发觉。他像是被剖开了心腹,望着埋在自己肤下的败絮和糟粕,慌乱无所适从。
他咬着牙关道:“……方才我理应出手,是我疏忽了。”
段长涯望着他,沉默了片刻,道:“仁慈是善德,只是不宜为恶所染,往后你还是避开纷争为好。”
方无相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转过头,望向匍匐在地上的凶犯。
不忌终于迟来地感到痛楚,可连发泄痛楚的方式都与旁人不同,他抓挠着胸口,像是要从伤处掘出什么似的,五根手指已血迹斑斑,仍旧不肯停下。
他口中喃喃道:“娘亲……求求你不要再打我了,我一定乖乖的,决不会离开你……我不想……不想变成爹那样……”
他的衣衫在挣扎中从身上滑脱,露出一部分肩背和手臂,他的身上布满的伤疤,都是鞭条抽打的结果,陈年累月,新旧相叠,旧伤已经褪成灰褐色,新伤溃糜腐烂,久久不愈。
就连木雪也不禁皱眉:“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奸杀生母,谋害妇孺,却偏偏可怜可悲,像个无助的孩子。
方无相怔怔地望着这人,好似望着一个难解的谜团,他想,世间之事是否常常如此倒错,如此混沌。他曾以为万般苦难皆为魔考,是他通往佛座前的物障。可现在连他的佛都已焚于火,已不复存在,他所见证的苦难还有什么意义。
或许人间万般苦难,在亘久的天地日月面前,本就没有任何意义。
瀛洲孤岛上,前所未有的悲怆化作苍风,穿透他的胸膛。
他不是唯一一个措手不及的人。
这两个凶犯不仅模样怪诞,举止也极其异常,即便两人都失去了抵抗之力,一时间竟也无人近前取其性命。有的是出于恻隐,于心不忍,有的则只是想要多看一眼热闹。
瀑布水声依旧,幽僻的龙吟泉成了成了岛上最受瞩目的地方。
不忌侧倒在地上,七尺之身蜷缩成胎儿似的形状,面颊渐渐褪去血色,力量渐渐流逝,可他仍在呼唤着自己的娘亲。
他像是根本忘了,娘亲是如何鞭笞他又亲吻他,如何目含清泪地引诱他与自己交合。
他像是根本忘了,娘亲早已被他杀死,连带着腹中那个乱伦而来的生命,一同死在霜华剑下。
那一天是他第一次剖开妇人的身体,身体中的胎儿已初具人形,有着完整的手脚和浑浊的眼睛,他忽然想到,这个不成形的东西竟是他的亲生骨肉,却与他枕过同一处胚床,他做了一场噩梦,梦见它长大成人,成为世上的另一个自己,而自己被它扼住脖子,饱受折磨,奄奄一息。
世上不需要两个一样的人,所以,他非得杀了这个孩子不可。可当他拗断胎儿的腿脚,扼住胎儿的脖子,他又一次看到了梦中的情形。
原来他一直都活在梦里,他甚至分不清死去的究竟是胎儿,还是自己。
他像是根本忘了,他的娘亲再也不会听到他的呼唤。
但另一个人听到了。
被他称作大哥的人,他在世上仅存的亲人,正挣扎着爬往他的身边。
*
侏儒贴着地面爬行,活像一只蠕动的虫,矮小的身躯轧过碎石,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红线,是沾在石头上的血。
这虫已折断腿脚,遍体鳞伤,脸颊贴着地面,沾满泥土,在众目睽睽之下扭动腰腹,靠着仅存的力气一寸一寸向前挪。
在旁人看来,他的模样实在卑微到了极致,既可怜又可憎。
唯有与他一样堕入尘土,紧贴地面的一双眼,才能看清他脸上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