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蜷缩在水畔的身影爬去,脸上竟浮起几分喜色。原来是因为他所寻的目标也看到了他,撑开爬满血丝的眼,微微抬起头,唤道:“大哥——”
两个含糊的字眼,一声虚弱的呼唤,对他而言竟是无可比拟的慰藉。
他的嘴角勾起,勾出一抹笑容。
他终于爬到不忌身边,两人之间只隔了一条手臂的距离,但这段距离却使他再难逾越,他的手臂已经抬不起来,视线也渐渐变暗,他知道自己不剩多少时间可活。
他张开口,啐了一口,将裹着泥浆和血的碎牙吐出口外,随后用低哑的声音道:“不忌啊……是大哥不好,大哥骗了你,你的娘亲已经下了九泉,你在人间当然找不到她……”
“九泉……?”不忌艰难地睁开眼,在一片朦胧暧昧的记忆中,他仿佛窥见了父亲埋葬在河畔老树下的尸骨,他用颤抖的声音问道,“就和我爹一样吗……”
“是啊,就和你爹一样。”无讳答道。
不忌沉默了片刻,就在无讳以为他再不会开口的时候,他又问道:“那我也去往九泉,是不是就能找到她了?”
无讳先是一怔,随后点头道:“你可真聪明,没错,她一定在等着你去找她呢。”
不忌先是张开嘴,随后又咬住了下唇:“可是我怕她……再打我……再逼我将衣服脱光,做难受的事……”
无讳道:“你放心,她已和你爹团聚,得偿所愿,就不会再打你了。”
“真的吗?”
“真的,到了那儿你就真的自由了。”
不忌望着不远处的人,布满血丝的眼底竟渐渐浮起一片光彩,他扯起嘴角,舒展眉眼,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好似刚刚品尝过沁甜糖果的孩子。
若不是他的脸已埋进泥浆,他此时的样子,一定会使人忆起霜华剑主曾经的风华。
他伸出颤抖的手臂,缓缓地拿起掉在身边的霜华剑,用两只手托住剑柄,将剑锋调转,指着自己的脖颈,向喉咙处落下。
这柄剑是他最后的希冀,他想借助它去往爹娘身边,然而他实在太过虚弱,剑尖只是擦中喉结,便向旁侧偏开,他的手指一抖,轻若无物的薄剑便从他的掌心滑脱,磕在石头上。
越是轻薄的东西便越是易碎,这是人世间最简单的道理。霜华剑失去剑鞘的保护,剑刃与坚石相撞,发出一连串细小的破碎声,将他最后的希冀葬送。
他呆住了,一只手按在石头上,拼命地摸索,却只能摸到不成形的碎片。无数尖锐的棱角砥磨着他,将他的掌心割得鲜血淋漓。
无讳见状,用绵软得手肘缓缓撑着身子,转起头,目光在背后寻找,终于找到那飘扬的白色衣袂。
他用所能吐出的最响亮的声音道:“姓段的,我已使不出力气了,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最后帮他一次吧。”
段长涯垂下视线,凝着匍匐在地上的侏儒,沉默了片刻,迈开脚步,来到高个子的身边,随后再度举起手里的剑。
日光越过堆叠积聚的层云,越过隆拱如桥的山石,越过看不见的风,看得见的水,越过影影绰绰的活人和嘤嘤啼啼的冤鬼,越过生,越过死,一直落在他手中的剑上,为锋利的冷铁镀上一层璀璨的光华。
天极之剑,只诛有罪之人。
无讳眯起眼睛,望着那夺目一闪填满视野,下一刻,不忌的头颅便离开了身体,没有呻吟,没有哀鸣,仿佛没有经受任何痛苦。
降临于世却从未曾入世、疏离而短暂的、沾满鲜血的生命,就此走到了尽头。
段长涯转向无讳,问道:“你如愿了?”
无讳将目光从对方脸上移开,卸下浑身力气,重新匍回地上,道:“是啊,你快些动手吧,我已迫不及待想去九泉陪他。”
段长涯转过身,来到无讳身边,垂目凝着他,见他的神色一片陶醉,实在不像是在说谎。
“动手啊。”无讳见对方迟迟没有提剑,催促道。
段长涯仍站在原地,问道:“你又是为了什么理由而作恶?”
无讳冷冷道:“笑话,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段长涯尚未作答,一旁的木雪抢先开口,愤愤不平道:“你这厮好生狡猾,死到临头还想占便宜不成。”
无讳这一次真的笑出了声:“我狡猾?是你们太蠢了吧。”
“你——你不怕我折磨你?”
“我连死都不怕,还怕区区折磨?”
他的话果真不假,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一个没有多少时辰可活的人,旁人又能耐他何。
他像是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陶醉于这场无需舞刀弄剑的胜利,就连精神也比方才抖擞了许多,饶是重伤在身,脸上却浮起一抹从容的笑意。
木雪被他气得直跺脚。
段长涯也皱起了眉头。
这时,第三个声音响起:“巧了,你不告诉他,正好把机会让给我,我已经半天没和他说过话,心里痒得很。”
段长涯偏过头,唤出来者的名姓:“柳红枫?”
“是我,”柳红枫立刻用响亮的声音答应,“我来告诉你他是谁,他是瀛洲岛上的死囚之一,不过在被投入天牢之前,他并不算武林中人,而是为东风堂采铁开矿的石工。”
“石工?”
“你仔细看,他的指甲缝里还残留着褐红色的灰,只有铁锈才会泛出那样的颜色,只有日久经年地发掘,锈灰才会钻得那么深。我听说采铁用的矿井常常掘地百尺,有些地方太过狭窄,常人是进不去的,工头们都喜欢雇佣像他这样的侏儒,因为只有侏儒才能钻得更深。”柳红枫说完,将视线转向无讳,问道,“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
无讳翻了翻眼皮,道:“算你有见识。”
柳红枫并未理会他的话,只是不紧不慢道:“我还听说南疆的矿山常常地震,不久前有过一次坍塌,将整车的金银埋在井底,工头雇了一个侏儒去取,可惜那矿井位于地势陡峭处,是座立井,易进难出,那人虽完成了任务,却无法返还,后来他花了三天三夜,奇迹般地掘开一条窄道,才得以死里逃生。”
无讳的神色起了变化,原本傲慢得意的脸上渐渐失去笑容,眼睛迷成两条线,眼中像是覆了一层阴霾。
柳红枫接着道:“这人逃生后,非但没有与家人团聚,反倒提着一柄烧得彤红的铁铲,将工头和一家人的脑袋全都砸开了花,带着满身血和脑浆被绑到官府,将县令吓得从堂椅上跌下来,这桩命案轰动一时。所有石工都知道了他的名字,说他是大勇无讳之人……你还真是给自己取了个好名号啊。”
无讳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是他们骗我下去的,我下去之后才知道,竖井底下根本就没有出口。我扒着墙,听见我的兄弟姐妹聚集在外面,把我搬出去的金银与工头瓜分干净,你知道那矿坑里有多热,多闷吗,简直就像是阴曹地府。我连阴曹地府都去过,还在乎杀几个人吗?”
说到此处,他低声冷笑,不知是在嘲笑被他砸烂脑壳的人,还是在嘲笑他自己。
柳红枫也轻笑了一声,道:“我已看出来了,除了自己之外,你谁也不在乎。”
无讳被这轻慢的口吻惹恼了:“我的兄弟姐妹嫌我是累赘,早就想要我死。我变成鬼去索他们的命,难道不该吗?”
*
谦卑之人或许会彼此欣赏,生出惺惺相惜之情,但轻慢之人一定会互相厌恶,恨不得踩烂对方的脸。
柳红枫已清楚地感到无讳对自己的厌恶。
好在他的脸皮足够厚,就算对方真的将脚踩上来,他多半也不会放在心上。他接着问:“你的兄弟姐妹或许该死,但瀛洲岛上未出世的孩子也该死吗?”
无讳没有做声。
柳红枫又伸出手,指向一旁身首异处的尸体:“他不过是个可怜的痴儿,难道他也该死吗?”
无讳已懒得再抬头争辩,只是平躺在地上,翻着眼皮道:“你怪我教唆他?你以为是我害了他?”
“看来你还有几分自知之明。”
“是又如何?像我们这样的人,行善也好,作恶也罢,就像蚂蚁爬上爬下,根本微不足道,我只是不想让他死得太孤单。”
柳红枫勾起嘴角道:“你从没死过,怎么知道自己不会死得很孤单?”
无讳怔了一下,但很快冷笑出声:“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想吓我,你想让我后悔?门都没有,我偏不后悔。”
他期待着柳红枫的怒言反击,可后者只是将袖口抖了抖,脸上带着索然无味的倦意,道:“无妨,你大可以执迷不悔,只是莫要忘了,等你们两个到了九泉之下,不仅他会与父母团聚,你也要与你的兄弟姐妹团聚了。”
无讳沉默良久,终于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咒骂:“……呸,连死都躲不开这晦气。”
他阖上双眼,卸下浑身力气,狂妄不可一世的脸上终于流露出几分怅惘。
柳红枫将袖口展平,旋即侧目望向身边人,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长涯,你可满意了?”
段长涯愣了一下。
柳红枫解释道:“你若还有没问清楚的,还有想问的,尽管告诉我,我有的是办法让这厮开口交代。”
段长涯保持着呆愣的神色,微微皱起眉头,眼中的茫然一闪而过,很快被另一种极为克制的情绪所取代。
——嫌弃。
柳红枫凝着对方看了一会儿,将双手一合,道:“看来是满意了,不枉我一番唇舌。”
很显然,段长涯已经满意得说不出话来。他用行动代替语言,再次提起剑,让日光盈满锋芒,如飞瀑流泻一般,刚好倾注在侏儒的上方。
光掠过眼睑,使柳红枫感到一瞬的错愕。
他清晰地意识到,这个人就要死了,可他的心底却生出几分不合时宜的怜悯哀丧。
众生皆苦,无人不冤,他终究还是说了太多废话,他多说一句,这人的苦难便多袒露几分,他的舌头掘地三尺,掘开的却也是自己脚下的土。
然而,在他迟疑的时候,段长涯的剑已经动了。
长剑一起一落,干脆地斩断了侏儒的脖子。
这是今日里段长涯斩落的第二颗人头,顺着地势滚到坑洼处,碰巧和第一颗人头撞上。它们终于如愿跨过了最后一段距离。紧紧地贴在一起。
仅靠头颅分辨,全然辨不出它们高矮不均,聪愚有别,它们只是两具相似的尸骨,血泊汇作一片,渗入泥土,在变冷前交融在一起,不分彼此。
那实在是一副奇妙的景象。
柳红枫怔怔地望着,忍不住想,它们作恶无数,究竟会不会死得很孤单。
可惜它们永远也不会给他答案。
龙吟泉边,一时间无人作声,除了哗哗的水声之外,只有段长涯振剑弹铗的声音。
弹铗之声,清亮好似弦音,长剑上的血污被击成无数细小的碎末,纷纷扬扬地振落,好似大风拂林,落红遍野。
他的话不多,但剑声远胜过他的嗓音。
他举目环顾,用视线迎接来自四面八方的瞩目。
他的左手边站着柳红枫、和被其护在身后的柳千与金娥。他的右手边站着方无相、木雪,以及追随二者而来的东风堂弟子,更远处则是被鸣镝声引来的江湖人,其中不乏来自五湖四海的陌生面孔。
段长涯用目光扫过每一个,而后开口道:“昨夜凶犯两人已于此处伏法,杀害太守与船夫的真凶,我也会查得水落石出。任何怙恶不悛、与武林为敌者,天极门决不姑息。”
他将剑尖轻轻点在水面上,让最后一抹残留的血顺着凛锋淌进泉水,而后他扬腕提剑,水花像是恋上了长剑的风华,随之一同漾起,在空中划出一条缠绵悱恻的弧,晶莹明澈,好似日轮的倒影。
随着收剑入匣的铮鸣声,段长涯前方的人群一阵耸动,隐藏在其中的天极门弟子从四面八方涌出,向他身边聚拢。他们为了追凶藏匿于人群,渗进每个角落,奔走整晚,此刻终于得以亮明身份,聚集到少主剑下。
这便是武林第一大名门的力量,势如潮水,聚则骇浪滔天,散则无孔不入。任凭你憧憬也好,憎恶也罢,只要你尚在江湖一日,便永远绕不开,躲不过。
段长涯在一片簇拥中转向身旁的友人,拱手道:“今日承蒙各位相助,天极门才得以惩治恶徒,依照承诺,武林大会擂主之席,理应归于各位所有。”
他的神色一片真诚,全然不像是在做戏。
方无相却率先摇头道:“我不是为了武林大会而来,更不打算争夺擂主的位置。”
木雪第二个开口:“我也不打算争,”见段长涯面露疑色,便撇了撇嘴,道,“你该不会忘了明日的擂主由我担当吧,好容易有个扬名立万的机会,我已迫不及待想要登台了。”
段长涯见两人神色坚决,便将视线投向柳红枫。
没等柳红枫作答,柳千抢先开口道:“这种好事你不用让给他,这个禽兽根本就没出力,不过扮了一次恶人而已,除了把我扔进水里,根本什么功劳都没有。”
柳千的身上还湿漉漉的,从头到脚滴着清凉的龙吟泉水。得亏他天生有一副好水性,才没有被冲下飞瀑。他只与柳红枫约好一同演戏唬人,但并未商议个中细节,被扔下潭水时心中全无准备,攒了一肚子怨气无处发泄。
柳红枫挑着眉毛,望向挡在自己前方的小鬼,慢悠悠道:“原来把你扔进水里也算是功劳,你的斤两倒还挺足,老实说,是不是最近太贪嘴,把自己吃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