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公子?”赤怜挑眉道,“你是说柳红枫?”
金娥点了点头:“你识得他?”
赤怜沉默了片刻,答道:“识得,他虽不是名门子弟,却是市井间很有名的人物。”
金娥道:“是啊,他不仅武艺高强,而且有情有义,对小千很是照顾。看到小千与他在一起,我就放心了。”
赤怜微微笑道:“看到你释怀,我也放心了。”
金娥怔住了,抬起一只手轻抚对方的脸颊,道:“小红,你还不曾告诉我你的遭遇,这两年间你都去了哪里,离开血衣帮之后你靠什么维生,又是因何入狱?”
赤怜道:“都是些琐事罢了,我怕坏了今夜的气氛。”
金娥却摇摇头,道:“但我非得知道不可,往后我与你在一起,我也想分担你的痛苦。”
往后两个字眼落入赤怜的耳朵,犹如两根尖针似的,虽纤细,却使人作痛。
她的余光暼向窗外,暼向楼宇间的阴影,阴影中有一条狭长的影子,在她的眼底不住徘徊。好似日晷的晷针,无声地宣告着良辰的结束。
“往后我可以慢慢告诉你。”
她柔声道,不动声色地将一些药粉捻在舌间,而后俯下身,吻住心上人的唇瓣。
金娥乖顺地张开嘴,任由她的舌尖滑入,一吻过后,含着水汽的眼渐渐闭上,用甜腻绵软的声音道:“小红……对不住,我突然觉得好困。”
“睡吧。”她咬着金娥的耳垂轻声呢喃。
金娥闭上眼睛,像个纯真的婴孩似的,在她的臂弯中睡了过去。
*
赤怜将金娥抱起,臂弯中的身体依然很轻,很单薄,睫毛如鳞翅一般煽动,嘴唇随着呼吸微微开阖,在一夜的热情耗尽之后,睡容很是深沉,甚至显出几分憔悴的倦意。
赤怜小心翼翼地将金娥放回枕上,最后看了一眼枕中的脸庞,这张脸庞从前使她日思夜想、往后依然会令她寝食难安。她强迫自己将视线移开,而后,便像是换了个人似的,飞快理好衣衫,蒙上面纱,只露出一双狭眼,淡眉之下的眼神也是淡漠的。
她又变回了一夜前的样子,不再是温柔的小红,而是令人闻而生畏的“赤练”。
赤练是毒蛇的名讳,而她也是用毒的高手,与唐家繁缛错综的毒法不同,她的造诣并不深,但却极其实用,所有的功夫都花在一处,都只为了一个目的——夺命。正如被毒蛇咬过的人即刻暴毙当场,被她盯上的目标也绝不会有逃生的机会。
她的黑衣虽然简单,但你绝对不愿想象里面藏匿了多少毒囊暗器。这些暗器并不只为进攻,也为自保,为了不被敌人夺去性命,她时时刻刻都处在戒备之中。
她是个叛徒,还是个女人,每一重身份都是加诸在她身上的原罪,而她之所以能活下来,活过五百多个昼夜,靠的绝不只是侥幸。这五百多个夜晚,她甚至没有躺着睡过一次好觉。
今晚,她本来有机会守在心上人的身边安然入睡,若不是那条恼人的影子碰巧撞入她的视线。
就算她怠慢全天下的高手,也决不敢怠慢影子的主人,因为这个人正是她所背叛的对象,血衣帮的帮主,薛玉冠。
月亮已越过中天,向着西方的天空沉落,而她也将自己化作另一条影子,接近薛玉冠的身边。
她的脚步很轻缓,呼吸也很细小,就连墙上的树影也比她的动作更明显一些。但薛玉冠却像是早有觉察,相隔很远便开口道:“你总算来了,听你们讲了那么些腻歪的情话,我都快睡着了。”
赤怜不禁一怔,薛玉冠所站的位置距离莺歌楼很远,而她与金额说话的声音很小,可是,她们的话语竟让对方听了去。她冷冷道:“你偷听我说情话,就不怕我割下你的耳朵?”
薛玉冠却不以为然:“你的情话乏味得很,跟真正的女人根本无法可比,我才没有兴趣。我劝你多跟你那枕边的相好学一学,将嘴巴学得甜一些,明明就能过上更好的日子。”
“是么?我看你学了这么多年,狗嘴里照样吐不出象牙。”
对于她的冷言冷语,薛玉冠只是报以一笑:“你是血衣帮的叛徒,居然对帮主出言不逊。就不怕往后追杀你的人再多上一些,再将你送回天牢里去?”
赤怜脸色一沉:“你——”
“我可没有说笑,”薛玉冠耸肩道,“下次当今圣上可不会大发慈悲赦免你了。”
他的嘴唇始终微微上扬,但笑容却始终浮于表面,眼神仍是极冷峻的,皮笑肉不笑的模样直教人浑身难受。
他的鬓发已微微发白,瘦削的脸颊和深陷的眼窝显出几分老态,但他打扮得周正体面,一身丝绸锦缎,脸上甚至扑了一层脂粉,将眼角眉梢的皱纹不动痕迹地抹去。
他并无兵器傍身,倒是拿着一把扇子,信手敲着扇骨,全然不像是江湖中人。
但江湖中谁也不敢怠慢他,哪怕认不出他的衣衫,他的容貌,稍有经验的人,也能一眼认出他头顶的玉冠。
寻常的玉冠大都呈现翠色,而他的却是一块深红的血玉,内里有细纹盘桓交错,仿佛刚刚凝固的鲜血。
衣以冠为首,他戴了这样的玉冠,仿佛在昭告自己正是血衣帮的主人。更有传言说,连他的名姓也不是本名,而是由这顶玉冠得来。
薛玉冠还有一项人人尽知的怪癖,便是喜好男色,身边常有年轻男倌围绕,而对女人,他向来是踩在脚下,毫无怜悯。在他的调教下,血衣帮的成员个个都是欺压女人的好手,专挑沦落风尘的可怜女人作为目标,时而劫掠,时而勒索,时而收了富贵人家的钱,灭口消灾,为不幸遭到引诱的富家子弟“洗冤正名”,靠着一桩桩丧尽天良的生意,赚得盆体满钵,过上逍遥自在的日子。而受难者却因着身份低微,无处鸣冤,就连官府也不管不问,纵容行凶者一手遮天。
在遇见金娥之前,赤怜也曾因着对娼妓的仇恨,加入血衣帮中为虎作伥,靠着一身精湛的功夫,得到薛玉冠的重用。与金娥辞别之后,她与薛玉冠决裂,立刻成为血衣帮的敌人,被昔日的同僚处处相逼,终于走投无路,动手杀了追兵,即刻被官府降罪投牢。
因此,赤怜对薛玉冠的憎恶早已深入髓骨,溢于言表,她实在没料到对方竟也登上瀛洲岛,而且主动找上自己的麻烦。
冤家路窄,薛玉冠在深夜里找上赤怜,当然不是为了聊天叙旧。他略微回身,向暗处使了个眼色,巷子两头顿时传出一阵细微的动静。
赤怜眯起眼睛,余光在四周谨慎巡视,巷子两头都有刀剑的铮鸣声,首尾衔合,交相辉映,在头顶的围墙对面还有第三声,像是在为二者做旁缀。
在深沉的夜色里,看不见的利刃织出一首乐曲,准确无误地钻入赤怜的耳朵。
薛玉冠瞧着赤怜的颜色变化,挑了恰当的时机开口道:“这三位是我心爱的琴师,田宫、阮角、朱羽,不过奏琴用的不是弦,而是剑。”
赤怜心下一紧,但脸上仍不动声色,道:“管你是琴师还是药师厨师,尽管三个一起上,我一样有把握破得。”
薛玉冠将扇骨往手心一敲,又勾起嘴角,露出皮笑肉不笑的神情,道:“毒蛇赤练果真名不虚传,我心爱的琴师原本还有商洋、江徵两人,可惜都死在你的手里,说实话,若非江湖规矩,我实在不愿与你为敌,可是你毕竟是我血衣帮的叛徒,不与你斗一斗,我在江湖上可怎么立足啊?”
他所提及的两人,正是赤怜入狱的缘由,赤怜听出他在存心激怒自己,心情反而沉静下来,盖在面纱下的嘴角微微扬起,道:“既然已杀了两个,如今再来三个,我一样杀得。别忘了如今瀛洲岛已无官府制辖,就算我在此处大开杀戒,也不会有人给你撑腰吧。”
薛玉冠道:“咱们有话好说,何必张口闭口就要杀。这良辰佳夜,就算你有三头六臂,上天入地,可你总不想惊扰到楼里的佳人吧。”
赤怜眼中顿时闪过金娥熟睡时的侧颜,刚刚压下的怒火便又抬了起来,她问道:“你究竟有什么企图?”
薛玉冠拢了扇子,将拳掌恭敬一推,道:“女侠,我想恭请你出手帮忙。”
赤怜眯起眼睛,冷冷道:“帮什么忙?”
薛玉冠道:“我这次来瀛洲岛,并不是为了找你的麻烦,正相反,我的目标是柳红枫,还望你助我一臂之力,为我对付他。若你愿出手,你我过往的恩怨便就此勾销,从此血衣帮敬你为宾,绝不再你叨扰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赤怜没有理会他的花言巧语,只是皱眉道:“你找柳红枫有何贵干?”
薛玉冠笑道:“江湖人都知道枫公子一贯同血衣帮作对,是我不共戴天的敌人,现如今他竟勾搭上段家的少爷,试图向上爬,我怎么能忍过这口气呢。”
“你既视他作仇敌,为何不自己动手。”
“这个嘛,”薛玉冠不紧不慢道,“俗话说,术业有专攻,我这个人不喜欢亲自动手,只喜欢指挥别人动手。可柳红枫又嗜好男色,恬不知耻,万一把心爱的男人落在他手上,受了他的屈辱,我可要伤心欲绝。”
“那也是你自己的事,”赤怜冷冷道,“我与他无冤无仇,不会对他出手。”
薛玉冠对她的回答并不意外,只是徐徐道:“我的身手虽然比不过你,但你若真的不念旧情,不帮我一回,我就只能找别人撒撒晦气了……比如,柳红枫身边的小鬼。”
*
赤怜浑身一僵,像是被当头泼了一盆冰水,从头到脚的温度都被抽了去,只留下刺骨的寒意。
她与血衣帮打了许多次交道,早已摸出敌人的武功底细,薛玉冠引以为傲的“琴师”是帮中精锐,固然有些手腕,但她同样有应对的办法,她并不畏惧正面交锋。
她真正畏惧的是薛玉冠脸上的那抹冷笑。再高深的武功也有穷尽之处,但人心的恶却是无底深渊。倘若在此处动手,她至少有把握保护金娥的安全。然而,倘若对方拿远在天边的柳千做威胁,她便束手无策了。
她的本事亦有穷尽,就算竭尽所能,至多也只能护牢一人。
阵阵悔意涌上心头,她只恨自己方才在红帐中放松了警惕,说了不该说的话,才使金娥的秘密给薛玉冠听了去,平白将软肋送到敌人手中。
还好面纱盖住了她的表情,她强迫自己沉下脸色,道:“你想也不要想,你若敢对柳千出手,我非但不会帮你对付柳红枫,反倒会与他联手,将你们这群渣滓败类赶尽杀绝,一个不留。”
“哎呦,真可怕,”薛玉冠抚着胸口道,“世人都说女人最喜欢感情用事,这话果然不假。”
赤怜狠狠瞪他:“我可没有同你开玩笑。”
“当然,当然,我还不想死,更不想死在女人手里,受江湖人耻笑,所以我才亲自出马,诚心诚意与你交涉。你在红帐里颠鸾倒凤,好不快活,我却在冷风里站了几个时辰,看在我如此诚恳的份儿上,你真的不考虑与我结盟吗?”
赤怜,就算自己有破釜沉舟的决心,她也不能将金娥作为赌注,倘若痛失其子,该是何等伤心欲绝,她不敢想象,仿佛用刀在割自己的心口。
她沉默了片刻,问道:“你要我杀柳红枫?”
“不必,不必,”薛玉冠摇头道,“你只管将他带到我的面前来,之后的事便不由你操心。”
“你要我抓活的?”
“正是。”
“你究竟有什么企图?”
“没什么企图。你应该知道我这个人素来小肚鸡肠,我只不过想要当面给他点教训尝尝,挫一挫他的锐气,让他从今往后再也不能同我抢男人。”
赤怜眯起眼睛:“你不惜拉拢昔日的叛徒,只为挫一挫他的锐气?如此粗劣的借口,叫我如何能够相信?”
薛玉冠轻笑出声,反问道:“为何不能够相信?信不信是你自己的决定,只要你愿意相信,我的话便是真的,既然你对我毫不关心,又何必给自己徒增烦恼。”
赤怜皱眉,沉默了片刻,道:“你该知道捉活人比杀人还要难。”
“说得对,”薛玉冠两手一拍,从袖底取出一件金光闪闪的坠饰,“所以我绝不会让你白白辛苦,还为你准备了丰厚的报酬。这金麒麟出自扬州城最有名的金匠之手,若是拿去卖掉,换来的银子足够你们两人买下十座院子,归隐田园,余生享尽清福。”
赤怜望着他手中之物,小小的麒麟泛着诱人的金光,将她积攒半生财富衬得犹如粪土。想到两人的未来,她的心中顿时涌起一阵渴望。
她将视线从金麒麟身上移开,低声道:“柳红枫不好对付,我需要严密观察,才能找到动手的机会。”
薛玉冠再次笑道:“机会我也为你找好了,就在明天。”
“明天?”赤怜终于忍不住露出惊色,“莫非你指的是明日的擂台?”
“不错,不错,明日的擂台由东风堂坐镇,而他们的主将在清光涯身受内伤,怕是使不出原本的实力,多半会中途退败,到时候又是一场混战。那柳红枫为讨段家的少爷开心,一定会出手。他一出手,你的机会就来了。”
“就算我出手,也没有把握一定能在擂台上赢他。”
薛玉冠扶着额头,长叹一声,才道:“我的小姑奶奶,你可真是顽冥不化,谁说你一定要在擂台上赢他?你那一身暗器毒蛊,凭他有三头六臂也防不住,就算他在擂台上风光一时,下了擂台,他早晚落进你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