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丹凤眼眯了起来,“我对你好不好?”
赵嫣咬牙切齿道,“你在说什么蠢话?”
刘燕卿笑一声。
他察觉到手指下的肌肤在敏感地颤抖,重新一寸寸慢慢系好赵嫣的腰带。
“赵长宁,除了我没有人会用如此的耐心待你。”
赵嫣指着门道,“滚出去。”
刘燕卿眼中的勾子若是能爬出来,早已将赵嫣拆吃入腹中。
门外传来了响动声。
刘燕卿回头看去,见那个叫做王生的仆役面无表情地立在阶处,脸上的伤疤狰狞浮肿,在惨白的冷月下诡谲阴晦。
刘燕卿眉头微挑,“什么时候一个下人都能这么没有规矩了?”
王生拱手道,“大人,可需要小人再去煎药?”
刘燕卿看了眼药碗道,“今日不需添药,入睡前点上安神香即可。”
王生答:“遵命。”
刘燕卿盯着王生的背影,眼中涌动云波。
赵嫣没有看刘燕卿一眼。
刘燕卿俯首在赵嫣耳边道,“今日在陛下的御书房我见到了一副画,画中的女子五官与你一模一样,你说,陛下每日对着那幅画在想些什么?”
刘燕卿说完了要说的话,分明感受到掌下的身躯猛地一颤。
刘燕卿踩着鞋跟慢悠悠地推门离开。
经过门口的时候看了守值的王生一眼,并没有多言。
王生恭恭敬敬行礼,看起来似乎真的只是一个丑陋的仆役。
刘燕卿在书房点上了灯,召来了刘府的管家。
“王生是怎么进府中的?”
刘府新聘的管家桑原本是一贵门的家生子,后来高门落魄,辗转入刘府中,对附近的地界熟悉。
“是从外聘进的一批仆役,这王生是城东老王家的第三个儿子,小时候因一场大火毁了容貌,伤了左臂,从小被王家人锁在宅子里不见外人,附近乡邻皆有耳闻,前段时日王生的父亲去世,王家的家产被两个兄长霸占,王生被赶出府中,走投无路才决定卖身为仆,老奴见他是个能吃苦的,又觉得他可怜,这才将人留下来。”
刘燕卿手指敲了敲桌案,“他入府可携带户籍?”
桑原摸一把胡子道,“户籍确实是王生无误。大人为何忽然要问起这王生?”
刘燕卿道,“王生是否学过武艺?”
桑原道,“这老奴便不知情了。”
刘燕卿道,“盯紧这王生。”
桑原诧异道,“大人是觉得王生有问题?”
刘燕卿没有回答。
因为刘燕卿临去前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赵嫣昏昏沉沉做了一整夜的噩梦。
梦中的自己重新回到了大理寺的囚牢中,黑暗与恐惧几欲将他吞噬,他不断挣扎着脚腕上生锈的铁锁,铁锁发出凄惨的哀嚎。
全身发冷,如坠冰窟的时候周身忽然有了一阵融融的暖意。
似乎被什么人揽入怀中,用宽阔的臂膀护住,于是不由自主地抓住了一角衣摆便再不肯放松。
有个人笨拙的用他沙哑难听的声音道,“不要怕,我在。”
陆惊澜紧紧搂着怀中的赵嫣。
他们靠着极近,赵嫣歪在他怀中攥着他的衣袖,是极度信任的姿态。
好像回到了过去在陆家的时候,赵嫣醉酒留宿的那一夜。
如今怀中的这个赵长宁已不再像当初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被人折断了脊骨,气息奄奄,形容憔悴。
这副皮囊下的幽魂早已枯涸。
却总有人不肯让他安宁地去死。
他被从坟墓中拖到阳光下曝晒,因为不能见光而再一次千疮百孔。
陆惊澜不知道,他要做些什么才能让赵长宁真正活过来。
陆惊澜入京之后遇到了一个叫做王生的年轻乞丐。
乞丐的左臂与他一样有伤。
乞丐的伤口是活活烧出来的。
他面容尽毁,身上到处溃烂发脓。
乞丐蜷缩在破旧桥洞下,伸出枯瘦如同树枝一般的手拦住了陆惊澜前行的路。
陆惊澜扔出了两枚铜钱,铜钱在地上打着旋发出清脆的声响。
乞丐却看都不看一眼。
他发出自己嘶哑难听的声音,“请您杀了我。”
这乞丐身世坎坷至极,已经没有杀掉自己的力气。
跪下来求着陆惊澜了结卑贱的一生。
或许他每一天都在此处拦住每一个路过的人。
不是为了活着,而是为了死去。
人如果生下来就是为了被世道吃掉,为什么还要出生?
陆惊澜面无表情地用自己完好的右手杀了这具行尸走肉。
血液喷薄而出,溅了陆惊澜一脸。
乞丐面露微笑地死在了太阳永远照射不到的地方。
他们各取所需,乞丐得到了解脱,陆惊澜得到了身份。
他的声音会暴露,他便毁了自己的声音。
无论是刘燕卿亦或是赵嫣都不是傻子。
这是瞒天过海所必须的代价。
陆惊澜面目全非地回到赵长宁身边。
他可以杀掉乞丐。
但他杀不了赵长宁。
如果有一天赵长宁跪在地上求着陆惊澜杀了他一一
陆惊澜宁愿先杀了自己。
陆惊澜带着浮肿面具的脸孔上显露出一种奇异的神情。
像是痛苦,又像隐忍的悲哀。
树叶沙沙作响,明月倚靠寒枝。
剑客布满薄薄茧子的手指轻柔地理顺怀中人的发,擦拭干净他额头沁出的汗珠。
他像当年一样守着赵长宁。
人的皮囊旧了,心脏依然会流新鲜的血。
第一百八十二章
永历五年八月,即便是楚钰再不愿意,仍旧迫于朝廷的压力立了新后。
新后是陈家最小的女儿。
当初赵嫣有意立陈家的长女为后,如今兜兜转转凤驾还是出自陈家。
消息传入刘府,赵嫣并没有过多的表情。
他的身体在深秋的时候缓慢好转,已少有咳血之兆。
重阳将至时候赵嫣带着福宝去赵夫人的墓前祭拜一趟。
他没有带王生,此时的王生对于他而言还没有熟悉到可以去祭拜母亲的地步。
赵嫣在母亲的墓前焚烧纸钱,眼瞳一眨不眨地盯着跃动的火焰,从头到尾抿着唇没有说话。
回程的时候在山路被一行人拦住去路。
赵嫣掀帘看去,见前方骑在马上为首之人正是崔嘉。
崔嘉没有派人盯梢刘府。
赵夫人的墓日夜有崔府的人守着。
他知道只要赵夫人的墓在此处,赵嫣总有一天还会来。
赵嫣带着斗笠,斗笠下有轻纱。
崔嘉看不清楚他的神情,却似乎能想到他微微蹙眉的模样。
莫说刘燕卿,连崔嘉都未曾想到自己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他明明知道赵嫣是陛下的要的人。
崔嘉示意身后的卫兵停下步伐。
他骑在马上,马蹄向前走了两步,便走到了赵嫣的马车身边。
崔嘉勒住缰绳俯下身子对马车内的赵嫣道,“兄长别来无恙。”
赵嫣冷笑,“你怕不是被狗咬的不够狠。”
崔嘉想到了当年他往赵嫣身上扔菜叶子,被赵东阳放狗撵的满地爬的事情,竟是笑一声,“想请兄长过府中一叙。”
福宝攥着赵嫣的衣袖,“公子,这个人没安好心。”
崔嘉叹息,“父亲重阳回京,就在我府上,你不想去见见?他还不知道你活着,如今头发都白了。”
赵嫣手指微微一颤,茫然道,“舅父当初不是说要与我恩断义绝吗。”
崔嘉道,“到底是亲人,打断骨头连着筋。”
崔嘉没有同崔士霖透露赵嫣未死的消息,但是他在崔士霖回京之后将沈府的回信给崔士霖看了。
崔士霖手中握着沈府的回信老泪纵横。
握着崔嘉的手痛心疾首道,“我与你母亲,当初把话说的那么重一一那个孩子,该有多难受!赵家出事,我竟还因为曾经的事怪罪于他,连收尸都不肯!”
崔士霖本便身体不好,一时在极度的悲怆之下猛地咳了口血,手脚痉挛,面色苍白,猩红的血溅落在沈府的回信之上,人倒地不起。
这几日终于有了些起色,清醒的时候问崔嘉,“那个孩子的尸体一一已经找不回来了吗?”
崔嘉回答他,“在乱坟岗上什么都不剩了。”
崔士霖咳嗽两声,心痛难言。
赵长宁在崔府时候的一幕幕从脑海中闪过,崔士霖道,“这样的一个孩子,我与你母亲怎么会以为他是忘恩负义之人?”
崔嘉并不后悔将真相告知父亲,他们崔家欠着赵嫣。
崔嘉并不愚蠢,赵嫣出事之前他的仕途越走越顺,当初接到就职文书他便有所疑惑,京中官宦子弟何其多,京畿六部这样的肥差如何会落到他头上,直到知道真相的时候,他才明白或许是赵嫣出事前替他铺好的路。
“父亲病的有些重,这几日天天念着你。”
福宝瞪了崔嘉一眼,“公子不去。”
崔嘉没有理会福宝。
良久听到了马车内的赵嫣道,“福宝,去崔府看看。”
福宝气的扔下马鞭,“公子?”
赵嫣道,“去看看舅父,看一眼我们就回来。”
崔嘉骑着马跟在刘府的马车身后,想起了许多年前的事。
老家东街巷口的炒糖人还在,味道却不如从前。
隔壁的酒馆已经翻新,再也看不到曾经一大两小偷尝烈酒被赵夫人追着责骂的场景。
幼年时候尝过的甜味还存留在唇齿间。
崔嘉低声道,“长宁哥哥。”
直到这个时候,眼前的赵嫣与曾经的赵长宁在他眼中融为一体。
他们都回不到过去了。
辘辘的马车停在崔府门外,福宝扶着赵嫣下了马车。
赵嫣没有摘下斗笠,崔嘉跟在他身后,听到赵嫣突然问道,“当初我未死的消息,可是你告的密?”
崔嘉心头一跳,抬眼看向赵嫣道,“是我。”
赵嫣没有再说话。
崔嘉想解释,却发现自己无从辩解。
赵嫣轻纱覆下的眉眼波澜不惊,似乎他的回答并不重要。
崔嘉忽然想着,如果他是赵嫣,又会怎么看待他们崔家的人?
他以前畏惧赵嫣,更多畏惧于赵嫣的权势。
如今的赵嫣一无所有。
他并不畏惧。
却因为这样的假设而害怕起来。
忘恩负义的人不是赵嫣,是崔嘉。
第一百八十三章
赵嫣没有出现在崔士霖面前。
他立在廊外的树影下,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崔嘉将崔士霖从屋舍内扶着出来。
“今日的阳光正好,父亲也该多晒晒太阳。”
崔士霖步履蹒跚,两鬓花白,一朝苍老十岁。
他这一辈子走到今天这一步全因一个财字。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现在想起来他有什么资格怨怪赵嫣见死不救?
若他不贪朝廷大笔的灾款,何来横祸?
可惜这世上大部分人一辈子活的不明不白。
崔士霖颤巍巍的手遮覆住一片通透莹日,“这太阳太亮了。”
他内心的污垢无处隐藏。
崔嘉道,“会有云彩遮覆。”
崔士霖叹息,他握紧崔嘉的手,“日后一一去你姑姑的墓前,多上几柱香,带着你长宁哥哥的那一份……”
崔嘉看了眼不远处的树影,那树影动了动,也许是有风吹拂。
“好。”
崔士霖咳嗽几声,“我哪里有脸下去见你的姑姑。”
崔嘉低声道,“姑姑生性温柔,会原谅父亲的。”
崔士霖惨笑,“我这几日想了很多从前的事,那个孩子虽然是内阁首辅,五十万两金也不是随手就能拿出来,更何况后来还因这五十万两金被问罪,他悄无声息地瞒着,就是怕我自责内疚,背尽了恶名却什么都不说,这样相似的事还有多少?传闻中的内阁首辅恶贯满盈,我虽与赵家划清界限,一开始是不信的啊。”
崔嘉道,“那后来为何又信了?”
崔士霖摇头道,“三人成虎罢了。人的性子是不能一朝改变的,长宁在宫中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才会变成如此。还有你的姑姑当年死的不明不白,所有人都觉得是长宁作恶多端引的凶手,而长宁身为内阁首辅追查多年却一无所获,这些事情背后藏着的水只怕更深。”
崔嘉震惊,“父亲?”
崔士霖道,“那个孩子在宫中,一定遭遇了难以为外人道的苦楚。”
崔嘉道,“父亲比我透彻。”
崔士霖道,“人已经不在了,查清楚这些又有什么意义?无非是把崔家再卷进风云中。”
崔嘉叹息。
“父亲,外头风大,我扶您回去吧。”
崔士霖被崔嘉扶回舍内,赵嫣从树影后出来,斗笠下的轻纱被风扬起,福宝只看到了半截白玉般的面颊。
“公子?”
赵嫣恍若未闻,盯着崔士霖佝偻的背影。
当年尚能挺直背脊的舅父已经老去。
崔家恩断义绝的回信上每一个字赵嫣直到现在都记着清清楚楚,每每想起如烈火焚心,如今终于释然。
他父母双亡,亲缘淡薄,这世上除了赵茗并无真正的牵系,如今能从崔士霖口中听到这番话,长年的心结被打开。崔士霖猜度到了一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