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因为害怕崔家被卷进去不愿深究,赵嫣可以理解,人活着首先要护着自己的家,才有资格护着别人。说到底他在崔家不过是一介外人。
若是赵仕儒还活着, 赵长宁的人生也许不会走到这样的地步。
赵嫣手指握紧,脸色有些苍白。
崔士霖所料不错,他身为内阁首辅,追查母亲死因多年却一无所获,这背后究竟是哪方势力所为?他在母亲的死因还未沉冤得雪的时候便放弃了自己的人生,仇人也许还在这世上逍遥快活,何其愚蠢?
赵长宁一一
就算去死,也应该手刃仇人,看着赵家有后再死。
他这些日子都在做些什么?
在母亲的墓前沉湎于见不得光的过去,像一个悲春伤秋的女人。
福宝看到赵嫣端正跪了下来。
他摘下了斗笠,对着崔士霖的背影磕了一个头。
林间的泥土濡湿了他雪白的袍摆,漆黑的发丝垂落于两侧,绣着云纹的箭袖坠落露珠,露珠从衣袖滑落下来,折射出明亮的弧度。赵长宁站了起来,对福宝道,“福宝,该回府了。”
福宝盯着赵嫣,忽然觉得赵嫣身上被抽走的东西似乎回来了。病气的眼中透出被压抑的光。他似乎有些地方改变了,又似乎与往常一样。
福宝道,“好的公子。”
崔嘉追在赵嫣身后道,“长宁哥哥,能否再买一串糖人给我?”
赵嫣脚步顿了顿,“好。”
崔嘉还不知道,这是赵嫣最后一次给他买糖人。
重阳已至,街头人群熙熙攘攘,街边小贩推着木车扯着嗓门在喊,“卖糖人喽一一”
五颜六色的糖人被串在竹签上栩栩如生。
一位带着斗笠的白衣公子身后跟着一名俊俏的青年,这青年气度不凡,只一双眼睛盛气凌人,锋芒显露,人瞧着并不舒服。倒是旁边的小厮生一双圆眼睛,扎着两条小辫,笑起来有梨涡,十分玉雪可爱。
“两份糖人。”
小贩收了钱,将两份糖人递给赵嫣。
赵嫣给福宝递了一份,福宝开心跳起来,“我也有份!”
崔嘉伸手接过,尝了尝味道。
分明不是幼年的味道,却因为是赵长宁买的尝起来比平日更甜,像巧妇炊出精致的糯米糕,只尝一口,甜稠入心。
“当年姑姑不喜欢我和赵茗吃糖人,我们总是偷偷背着她跑出去买。”
“她怕你们吃坏了牙。”
崔嘉笑了,“我小时候总是喜欢和赵茗打架。”
“阿茗幼年的确任性。”
崔嘉低声道,“赵茗小时候打我,是因为我说了长大要娶哥哥做媳妇的蠢话。”
第一百八十四章
赵嫣叹道,“你和阿茗从小就不对付。”
崔嘉伸手抓住赵嫣,“其实……”
福宝眼明心快地拍掉崔嘉的手“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
崔嘉凶狠地瞪了福宝一眼,一张俊气的脸孔有些扭曲。
福宝手里攥着展开翅膀的糖人迅速躲在赵嫣身后。
赵嫣叮嘱崔嘉,“往后照顾好舅父。”
而后转头对福宝道,“福宝,我们回府吧。”
崔嘉冷厉道,“赵长宁,你这是什么意思?”
福宝从赵嫣身后探出脑袋,“这是和你们崔家划清界限的意思。”
赵嫣看了福宝一眼,福宝从他肩头龟缩回去。
赵嫣确实有与崔家划清界限之意。
若要查清楚母亲的死因,势必招惹祸端,母亲的死背后操纵之人绝非等闲之辈,将来会发生什么事谁都不知道,倒不如提早切割清楚,以免连累舅父舅母。
赵嫣盯着崔嘉,眼前的崔嘉早已不是曾经那个喜欢粘着他的孩子,一副漂亮的人皮被野心欲望吹鼓起来,不知何时会破裂。
“我与秦王入京只有祭拜母亲的时候摘下过斗笠,深夜能在母亲的墓前出现的,必然是与赵家牵涉甚深之人,而能做下这等蠢事的人我想来想去也只有你一个。你生性睚眦必报,自私自利,目光短浅,以前在崔家教过你的东西全然抛弃,眼中只见名利地位,赵家出事前我为你铺路,也是为了舅父舅母将来有所倚靠,不至于被人欺辱,并不指望你能成什么大事。”
崔嘉握紧了拳头。
手背青筋暴起,眼中漆黑一团。
他没有想到他在赵嫣心中竟然这般不堪。
如今的赵嫣凭什么瞧不起他?
赵嫣摇头道,“朝廷水深,你的本事有限,趁早悬崖勒马,安心留在现在的位置上,还能保住自己的平安富贵,也让舅父舅母少操些心。你在皇帝面前搬弄是非一事我看在舅父舅母的面子上不与你计较,若再有下次,我必不容情。”
崔嘉忽而道,“你到底是因为我害你落进皇帝的手中而厌憎我,还是因为一一我存着报复秦王之心?”
赵嫣身形一顿,嗓音冷鸷,“与你无关。”
崔嘉笑了起来,眼角笑出了泪。
“赵长宁,当时在姑姑的墓前我就看见你与他不对劲,直到我撞见了陛下对你做的事,你与他是不是也是和陛下一样的关系?”
赵嫣神情发狠,“滚。”
崔嘉冷笑,“赵长宁,你说我玩不起,我便偏偏要搅动京城的风云,你就看着吧,总有一天,我会把你们这些人都踩在脚下一一”
他话锋一转,“你现在已经在我脚下,陛下若是真对你有心,当初又怎么忍心看你在乱坟岗尸骨无存?男人的喜欢才是最不靠谱的东西。我等着看你周旋在这些男人中间到底会有什么下场。”
赵嫣靠近崔嘉,近到与他呼吸相闻。
身上带着云苓般幽寂的药香。
深秋天气,他穿着繁复纹理的青花绛袍,玉冠高束长发,细碎的阳光透过斗笠下的轻纱落进他漂亮又阴晦的眼瞳中被吞噬,恍惚看到曾经权倾天下的内阁首辅的影子,语气波澜不惊。
“崔嘉,我手中的人命数不胜数,你若是不想成为其中的一条,就闭嘴滚吧。”
崔嘉咬牙,“赵长宁!”
赵嫣冷笑道,“你有这个胆子拦住我吗?”
崔嘉额头上的筋跳动。
他确实没有这个胆子。
将赵嫣半路截至此处已经出格,若是扣住人不放,莫说陛下,刘燕卿都能将他踩的一无所有。
“福宝,我们回府去吧。”
福宝道,“好一一”
福宝声音拖的很长,似乎故意要让崔嘉听见。
崔嘉盯着赵嫣离开的背影,攥紧了手中的糖人,柔声道,“长宁哥哥,你怎么就不明白,这世上只有血缘这种东西切割不断。”
重阳节的街头人声鼎沸。
福宝扶着赵嫣穿出熙熙攘攘的人群,终于走到停着马车的亭外,秋日的落叶堆叠一处,风声飒飒,昏阳欲睡,鸟声啼啾,野雀飞起。
正欲安置,忽听身后传来一道清朗声线。
“公子身形似我一故人,可否以真面目相见?”
赵嫣回头看去,透过轻纱见婆娑树影下一名身形高大挺拔的青年负手而立,生的俊美长目,如一名英武的军官,身着玄色布衣,脚踩棕色罗纹靴,腰间挂着一柄赵嫣所熟悉的金色的弯刀。
正是荣升。
荣升在刑部任职过高位的时候,人人以为他将青云直上,一步登天。曾经风光无两,如今高门落魄。
赵嫣下了马车。
荣升眉眼磊落坦荡。
他从未因家中得势而骄奢淫逸,也便不会因家中失势而妄自菲薄。
“我回京替母亲扫墓,沿途经过市集,虽相距很远听不清楚言谈,却能瞧清楚与公子一处之人正是崔家人。我那故人正与崔家人有亲。”
赵嫣摘下斗笠,露出一张白玉般的面颊,乌发莹莹流转暗光,唇色淡红,容貌姝艳。棕色斗笠下轻纱飞扬,绛花袍摆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色。
“荣大人别来无恙。”
第一百八十五章
清僻酒楼的雅间中点着香炉。
香炉炊生袅袅轻烟。
“故人相逢,当浮一大白。”
赵嫣陪饮一杯,他已许久未沾过酒,敛目道,“确实当浮一大白。”
荣升叹息,“今日见你还活着,我一桩心事也算了结。”
当初知道赵嫣死去,荣升酩酊大醉。醉意熏然的时候他开始回忆与赵嫣有所交集的时日,只觉前尘如梦,物是人非。
那个他喂药的时候会蜷缩在他怀中抓紧他手指的人,怎么就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被野兽嚼碎了吞咽是什么样的滋味?
无论赵嫣在外人眼中是何种人,因那时候皇帝在大理寺对赵嫣做的事,荣升始终对赵嫣有愧。
他没有阻止。
眼睁睁地看着皇帝将赵嫣拖入无尽的深渊。
荣升还记得传闻中的内阁首辅只手遮天的模样。
他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
骄傲被摧折,脊骨被踩碎,血淋淋地裸露着伤口在荣升面前。
如今赵嫣还活着。
于是晦暗前路生出熹微的光。
他的心事不足为外人道,千言万语融尽酒中一杯杯痛饮。
“荣家倒了,荣颖离府,我这几年远离京城这是非之地,去了我母亲出生的地方,在江南的小镇开了武馆,虽不如从前富贵,却可夜夜安眠。今年重阳祭拜母亲,却不料能遇到你。”
没有了荣家的负累,荣升似乎得到了解脱。
却又仿佛背负上了更沉重的东西。
而这世上的众生,谁又不是蝼蚁般负重前行。
赵嫣心中思及过去,只觉前尘往事浓艳似血,闭目随饮一杯。
“你在母亲出闺的地方开了武馆,可还是在等着荣颖?”
荣升抬眼看着赵嫣道,“荣家一门支离破碎,如今只剩下我与荣颖二人,如何能不牵念?”
赵嫣没有说话。
荣升苦笑,“荣颖对你所做之事我这做兄长的替你赔礼了。”
赵嫣放下了手中的杯盏,“我已说过,看在你的面子上,只要荣颖再不出现我面前,我便不会追究。荣颖自己做的事,也无须你这做兄长的道歉,若有一日他违背约定出现在我面前,我必让他死无全尸。”
荣升看着赵嫣道,“是我错了。”
赵嫣淡淡道,“你不想知道我如何死里逃生?”
荣升摇头,“知道太多不是好事,你还活着对我而言已是上天眷顾,我从不贪心。”
赵嫣笑了声,昏灯下的眉眼如浓墨泼出的画。“荣升,你是荣家唯一一个还算能入眼的人物。”
曾经的内阁首辅眼高于顶,从不轻易称赞什么人,能得他一句尚能入眼,已是极为出色。荣升叹道,“能得这一句,我毕生无憾。”
荣升将腰间的金刀置放在案前。“我在大理寺的牢中捡到这把金刀,心知是你之物,怕你见到这金刀想到一些不好的事,便一直收着,总想等过些日子你身子好了还给你,却不料……”
等来的是赵嫣的死讯。
赵嫣的眼神落到这金刀刀身上。
他终于想起来他的金刀丢到了什么地方。
楚钰拿着金刀来大理寺审问他与秦王的关系,后来审问变成了一场痛不欲生的折辱,金刀被扔在了角落。
赵嫣神智濒临崩溃,此后这一场噩梦便随着金刀的下落一起尘封深处,他从不轻易去触碰回想。
渐渐在脑海中那一夜的事便被岁月催磨成团团带着雾气的影子,他忘记当日琐碎细节,只记得昏沉毒箭,每每深究皆头痛欲裂。
在刘府的那段时间,赵嫣的思绪是错乱的。
他找不到楚钦送他的金刀。
就好像找不到过去的自己。
或许在见到金刀的这一刻之前,他的思绪一直都是错乱的。
如今这柄金刀再现眼前,曾经团成雾气的影子遂清晰可见,赵嫣手指蜷起,呼吸有些不稳,到底伸手接过了金刀。金色的刀鞘镶嵌宝石,在灯下闪动明月的光辉。
赵嫣的视线从刀上移开,落在荣升身上。
“多谢。”
荣升道,“举手之劳。”
赵嫣手指转动杯中的酒水,轻轻道,“过去的终将过去,人为什么总是忍不住想回头看?”
明明只要闭上眼睛,就看不到来路汹涌的恶鬼与血河。
却还是忍不住回头。
雅间外是嘈杂的人声,间或隔壁弹唱的歌妓。
柔婉的女声随着琵琶轻柔的曲调传入耳中。
“百岁光阴,浑如一梦,不觉过春秋。”
女人辗转拨弦,弹指过数年。
疑真似幻,如梦如烟。
荣升叹息,“这世上有几个人有退路?”
赵嫣目光怅惘,又饮一杯。
荣升看着赵嫣灯下的绮丽的眉眼,思及曾经自己喂药于他的模样,心知已是亵渎。他向来是克制的君子,终于垂目道,“今日一别,我回了江南,不知后会何期?”
赵嫣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荣升道,“今日之事我不问缘由,不与人言,京城是非之地,你若是能及早抽身,便抽身吧。即便是荒脊的西北,也好过这巍峨的皇城。”
赵嫣低垂的睫毛在听到西北二字时候微微一颤。
荣升只是无意一提,却勾起破碎往事。
赵嫣便笑了。
不知道为什么,荣升在赵嫣眼中看到了几缕微不可察觉的痛苦。
心脏骤然龟裂,荣升不知道说些什么才能缓解赵嫣眼中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