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刚被转到偏堂,陆太尉与陆四小姐的尸首便被抬了回来,陆家大公子掀开白布一瞧,是七零八落的尸块。
父亲的头颅还算完整,唇是绛紫色,七窍流血。
小妹早已面目扭曲,乌黑的发凝结了暗红血块。
风溯南脸色惨白,想安慰却说不出话来,偏首瞧向梅庚,双眼有些空洞,不复平日的风流之态。
梅庚轻轻摇了摇头,带着楚策站在一边。
灵堂堪称兵荒马乱,陆家大公子面不改色地命人将尸块收敛入棺,陆家两位小姐也匆忙赶至,二小姐陆清栀,夫君是个生意人,三小姐陆清渔,夫君是个刚正武官,皆是夫妻共至。
“圣旨到——”
外头传来太监尖细声音,又是一道圣旨,谴责陆氏有违天恩,贬陆执北为六品环卫官,且不允陆柏言陆清澜父女发丧。
“荒唐!”陆二小姐红着眼眶怒斥,“我父是两朝重臣!我陆氏五代忠烈,无凭无据,害了我父亲小妹性命,竟还不允发丧!天理何存!”
那太监一抖袖口,细声嗤笑:“陆二小姐,这可没有您说话的份儿。”
陆家两位小姐气得浑身发抖,却偏有一道不合时宜的冷笑声传来,光影闪过,下一刹,那太监手中的圣旨已然不知所踪。
身着云水蓝朝服的西平王手中捏着圣旨,双眸迸射出凌厉戾色,沉声冷笑:“那可有本王说话的份儿?”
那太监早就注意到西平王不曾跪下接旨,但奈何西平王如今权势滔天又手握重兵,自不敢开口,却未料他竟插手,当即沉着脸怒斥:“放肆!”
“如何?”梅庚走上灵堂前,将圣旨贴上白烛上跃动的火光,点了那圣旨丢弃在地,任火舌翻卷将其吞噬。
太监吓得瞪大了眼,满室寂静。
无人料到西平王竟当真敢焚毁圣旨,然而那王爷嚣张不已地拍了拍手,眉眼间桀骜好似锋利刀刃,唇边笑意森然,一字一顿:“回去告诉陛下,点到即止,否则……”
是明目张胆的威胁。
太监目眦欲裂,没敢反驳,一拂袖便跑了。
梅庚心里爽快,去他妈的天子,他倒是要瞧瞧,如今满朝文武,还有几人真心效忠那老王八。
第一百一十四章 桀骜西平王
陆四小姐的未婚夫是个父母双亡的读书人,得知丧讯,在灵堂之上宛若失了魂,不悲不喜,敬香一炷,在灵堂前叩首,道了句“岳父”。
而后便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去,一身白衣,站在城墙前怒斥天子无道,又一头磕死在了城墙,白衣染血,殉情而去。
陆执北闻讯,派人去将妹夫尸身收殓,同陆四小姐同棺而葬。
陆府一夜之间失势,无人知晓因由如何,但也明了,因在楚皇身上。
若非如此,何以将此事遮遮掩掩?所谓畏罪自杀,便是被灭口的另一个说法,众人心知肚明,便对龙椅之上的那位更加失望。
下葬那日,天光晴好,细碎的光映着雪,一片凄哀的白茫茫。
陆府触怒圣颜,自会被文武百官疏远,偏偏那日,满朝文武竟到了过半,白发苍苍的风晋悲恸扶棺,年迈老臣们面容哀戚,天地静寂。
朝臣们葬的并非是一个陆太尉。
而是他们曾满怀壮志的梦。
老臣们的请辞书飞花似的往楚恒之龙案上洒,乞年迈归乡,年轻些的臣子也纷纷上书,欲调离永安城,做个外放官。
哗啦。
折子被扫落在地,楚恒之面色阴沉,满面狰狞,怒道:“这群混账东西,吃着朕给的俸禄,这是何意?!威胁朕?!”
一旁伺候的太监总管陈保无声叹了口气,心说您可不是自找的吗,又小心翼翼地劝:“陛下息怒,仔细伤了身子。”
楚恒之年纪已经不小,气得狠了时指尖都会发颤,但他自己好像全无自觉。
他是天子,是皇上,是大楚之主,这群人怎么敢?!
怎么敢!
梅庚竟公然毁他圣旨,还将陆府的丧事办得如此声势浩大,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天下人,陆柏言那老匹夫死得冤枉?!
“杀,都给朕杀了!”楚恒之指着地上散落的奏折,枯老的脸上尽是癫狂扭曲,“上奏的这些人,都给朕斩了。”
陈保一愣,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欲哭未哭,“陛下,这……”
楚恒之森然一笑,“不是要告老还乡吗?朕准了,路上若是遇了山匪强盗,那可怪不得朕。”
——
以御史大夫为首,足有六位老臣告老归乡,丞相的位置空着,太尉刚下了葬,三公之位皆无人,朝堂官位多有空悬,洛王便趁此机会大力扶持自己党羽。
淮王倒是一改先前与洛王针锋相对的架势,对此视而不见,直至洛王党上奏,淮王过了年便及冠,合该赐封地离开永安。
楚策面不改色地听完西平王府暗卫的禀报,而后写了道折子送上去,直白地提醒洛王早就及冠,要走也该是他走。
将近年关,北狄与南云皆有使臣朝贺,永安朝堂却是一片兵荒马乱。
尚还有些报国之志的臣子摇头叹息,西平王搏命替大楚抢回的荣耀,因陆太尉的死彻底化为乌有。
臣子心冷,何人报国?
以世家林氏为首者倒是风光一时,如今朝堂冷寂,便是他们往上爬的好机会。
有人壮志未酬,有人贪婪无度。
西平王府,刘管家手中拿着信筒绕过回廊,敲响了书房的门。
“穆大人死了。”刘管家将密信奉上,“归乡路上,巫峡山路,被匪徒屠了全家,一个不剩。”
穆玄归,亦是两朝老臣,官至御史大夫,前些日子刚心如死灰告老还乡,人便死在路上了。
还是全家。
梅庚接下那封密信,漫不经心地扫了眼,便随手丢在桌面,对此不置一词。
刘管家犹豫片刻,问:“恐怕是那位下的手,我们不管?”
指的便是另外五位先后离开永安的大人。
“管什么?”梅庚嗤笑一声,“都烂到根了,不如就烂得再彻底些,楚恒之是催着我们早些改朝换代呢。”
刘管家便明白了,这几位大人与西平王府并无过多交集,甚至他们提防着西平王府功高震主,独揽大权,狼子野心。
如今死在楚恒之手里,倒是能好好做一番文章。
梅庚话锋一转,“陆家的事,查的怎么样?”
“差不多了。”刘管家顿了顿,又道,“是否要告知陆公子?”
梅庚沉吟片刻,说:“都查清楚的。”
那夜的事并不难查,无论楚恒之怎么杀人灭口,知晓内情的宫人众多,总还有一两个遗漏。
陆四小姐不同于贤淑贵女,不施粉黛,劲装束发,平日里像个精致的小公子。
那日进宫赴约,不得不绾发配饰,身着淡粉广袖长裙,明媚艳丽。
陆清澜虽飒爽但知进退,奈何那日世家小姐以洛王党居多,当众羞辱陆清澜粗鄙无知,骄傲如烈鸟般的陆四小姐怎甘受此大辱,当众舞剑震慑一众娇滴滴的姑娘,剑若游龙,落梅相衬,锋利剑尖接了一朵落花,冷芒之上便晕开娇艳的红。
恰如少女,貌如春花。
楚皇后宫中美艳女子数不胜数,纵情声色之名人尽皆知,洛王.选妃,却未料楚皇瞧上了陆家刚定了亲的四小姐。
皇帝瞧上了,自不管人愿意与否,竟将陆四小姐强绑了去。
而后便是陆太尉持剑弑君,被打入大牢后畏罪自杀。
梅庚沉思良久,大抵猜出了前因后果,眼底溢出几分嗤色,低声喃喃:“昏君误国……”
先帝楚栝亦是如此,自以为四海升平,便可胡作非为,自以为万人之上,便以为旁人非人。
大楚太平太久了,却在短短几十年间险些覆灭。
陆太尉一事愈演愈烈,梅庚有心推动,宫内宫外谣言纷纷,甚至宫中开始闹起鬼来,吊死的女子夜夜啼哭,披头散发的将军手中提剑,整夜游走于宫闱之内。
加之告老还乡的几位大人已有四人死于非命,朝野震惊,人人自危。
御书房内,梅庚再见楚恒之,发觉这人气色倒是不错,神采奕奕,半点不像做了亏心事。
转念一想,思及那几位被灭了满门的大人,便明了,看来是将怒气发泄了个干净。
——用人命。
“朕有件事,要交予西平王做。”楚恒之紧盯着那俊美不凡的异姓王,“李观和赵延真,劳烦西平王动手。”
二位皆是先前告老还乡的朝臣,梅庚微诧,旋即便明了——借他的手杀人。
梅庚眉梢微挑,当即否决:“容臣拒绝。”
楚恒之刹那沉下脸,冷笑道:“西平王,朕是皇帝。”
言下之意,你敢抗旨?
可西平王真敢。
毕竟是连圣旨都敢焚毁的男人。
梅庚嗤笑一声:“听闻近日宫中不太平,陛下小心冤魂索命。”
楚恒之面色一变,目光倏尔凶狠,“他们是死有余辜,朕何足惧?”
“死有余辜?”梅庚似是听见了笑话一般,凌厉眉目洇开冷色,“陆氏忠烈,臣倒是不信陆太尉敢公然弑君,陛下不妨对天下人好好说说,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旁伺候的陈保吓得腿软,面色惨白,这西平王拥兵自重,竟敢在陛下面前提及此事!
果不其然,楚恒之勃然大怒,他气得抄起砚台便狠狠砸过去,怒吼一声:“放肆!”
而那沉重砚台被梅庚稳稳当当地接在掌中,随手摔在地上,一声闷响,四分五裂。
“可惜了,上好的乌金砚。”
梅庚敛袖,神情自若,“陛下这是心虚?”
“荒唐。”楚恒之气得面色青白,忽而又变了脸色,高高在上,蔑视众生,“朕宠幸她是她的福分,那日舞剑不就是为了勾引男人,这普天之下,又有谁比朕尊贵?”
梅庚眸光沉冷,并不应声。
楚恒之却以为他是无言反驳,说得兴起:“她自己不想活,死便死了,朕已然应了陆柏言封她为妃,免其自戕之罪,迁入皇陵,是那个老匹夫不识好歹,竟敢行刺于朕!怎就不是死有余辜了?!”
他像是在炫耀自己的千秋功绩,侮辱臣子亲女,将人逼死后以为一个名分便能挽回,竟丝毫不顾君臣之情,言之凿凿,当真无半点愧意。
待他说完,才发现那西平王面无表情,甚至眉眼间含着嗤讽与厌恶。
楚恒之心生怒意,讥讽道:“当日.你不也是如此待淮王?如今装什么正派好人?梅西庭,这是大楚,是朕的江山,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一个女人算什么?朕命令你,杀了那些忘恩负义的老匹夫!”
他说得实在理直气壮,梅庚一言不发,不过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转身便走。
出了门,背后响起瓷器碎裂声,梅庚脚步一顿,又是一声嗤笑:“什么东西。”
忘恩负义?
恩义二字何其重,楚恒之做了太多年皇帝,昏了头了。
宫门外,裹着狐裘的淮王迎上来,难掩紧张轻声问道:“有没有事?”
梅庚思索片刻,“没,他让我去杀了李观和赵延真。”
楚策一怔,“那你?”
梅庚:“自是不曾应下,不过倒是发现了另外一件事。”
他稍微顿了片刻,上上下下地打量楚策,诚恳道:“你可能真不是他儿子。”
楚策眨眨眼:“……”
西平王便将人揽入怀,轻轻吻了吻他鬓角冰凉的发,“说他是禽兽都辱没了这二字,他怎么配?”
第一百一十五章 独属于他的楚策
西平王在御书房触怒圣颜,满朝文武已然见怪不怪。
自古以来蔑视皇权者,若不独揽大权,便是死无全尸,可西平王如此骄狂不羁,皇室也奈何不得他。
洛王污蔑淮王在前,西平王与淮王断袖在后,陆府又一夜失了荣宠,几位告老还乡的大人接连遇害,清官贤臣失望不已,贪官污吏战战兢兢。
满城风雨。
将至年下,陆府大公子请旨,远离永安,戍守北地。
朝南坊,践行宴,昔年鲜衣怒马的少年郎,而今变了模样。
但陆执北的沉稳出乎梅庚的意料,在得知陆柏言与陆清澜死因时,他怔了片刻,又笑出声,漠然道:“原是如此,我明白了。”
风溯南气得直哆嗦,苍白着一张脸骂道:“操……他还是不是人?”
“嗤。”虞易自鼻腔冷嗤一声,替自己斟了杯酒,瞥向沉默的陆执北,说了两个字:“放心。”
陆执北沉默着与他碰了一杯,语调平稳道:“身体不好,你少喝点。”言罢微顿,又瞧向梅庚身边斯文清隽的淮王,瞧见他眼里似有若无的歉意,又道一句:“小殿下也是。”
楚策微怔,温声应下:“好。”
梅庚轻叹,小家伙看似波澜不惊,可桌下那只白皙纤瘦的手掌始终紧攥着衣袖,骨节泛白,可见其力道之大。
他很想抱抱心思惴惴的小家伙安慰,但他的小策过于固执,心思也实在敏感。
“北地苦寒。”梅庚暗暗伸手去,拍了拍淮王殿下微颤的手安抚,正色道:“陆伯父当年也在北地率军征战,应有不少旧部尚在,我知道你去做什么,但想要北地兵权绝非易事。”
陆执北敛了笑意,“想要兵权,便需战功,我明白。”
北狄虽瞧不上中原汉人,但也实在老实,蜗居一隅,大有避世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