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薪问张韬皑现在如何,那人道张将军在边境摩擦中被毒箭射中腹部,烧了多日,现下情况很不好。
彼薪挥手让那人去太医院找最擅长治外伤的御医立刻启程去张将军那治伤,务必保住他性命。
他再次跌回龙椅里,冷汗顺着额头淌了下来。那信中涉及的事太多,彼薪不知该从何论起。他看向殿外,榕树的一角露在眼前,痴缠多年却还硬熬着未枯死,依旧挣扎着活着。这是来自张韬皑泉州故乡的双生树,而彼薪也第一次知道这树的名字。
“南风树。”
彼薪嘴角忍不住抖了抖,笑出了声。南风啊,南风,好一个吹彼棘薪。恍然间他想起了母亲出自名门闺秀,贤淑教养,又怎么骑得来春郊之马?
自己的苦痛尚且还能忍在心头,可他再看那信,字字诛心,彼薪实在不敢想象流复看到此信后的情状。流复失去的太多了,如今这信一出,于他而言便是杀尽他此生的依靠与眷恋。
好一个受尽荣宠却清高孤傲不染尘埃的妃子,好一个深得信赖还英勇神武洁身自好的将军,背着皇帝却有一段不可告人的辛密。什么悔恨有加,什么一时糊涂,那都是推脱之词。无非是他们心中不忿皇帝的多情薄幸,这才有了这报复之举,都是早有预谋。
彼薪摇头苦叹,不知该如何评论这样的事。曾经都是他敬重的长辈,而如今却得知他们犯下这样的大错,惊怒之余更多的是后怕。彼薪不敢想象自己信赖之人若背着他做出这样的事他该如何自处,幸而当时流复不曾背弃了他,不曾做出这过激之举。
可那些人犯下的错为什么要流复担着?流复难得想脱胎于这样的父母吗?彼薪替他委屈,替他不值。失了皇家身份,那流复还剩什么?
“复儿,无论你是不是我亲弟弟,你都是我的复儿。”
彼薪呢喃着,落下泪来。
这么多年的情分,不是名分地位可以割开的。当血缘的断舍,撕开这层关系的最后面纱,王彼薪对王流复又是怎样的情意呢?
彼薪见看到这封信的瞬间已经认定了自己对流复的情意绝非兄友弟恭那样简明清澄,他甚至冒出了一丝窃喜,但瞬间他只剩一个念想就是一定要留下他,无论以什么样的身份。
流复的问题直到如今彼薪都没有给一个明确的答案。
那样的话他还是说不出口,心中的情意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变化,彼薪想不起来,也琢磨不透,他装糊涂装贯了有时连自己都信了。可眼下再骗不了自己,这身份的揭露,明明白白展现在眼前的实证,彼薪该怎么骗自己对流复的情意只是兄长的关怀?
那无尽的渴望,无法抑制的占有的欲望,藏在关爱呵护与小心试探的言行之下。彼薪没有法子抑制自己的那份偏爱与痴念,只好用兄弟的关系去尽力遮掩,可越是遮掩,心中想抓紧流复的念头就越盛,他患得患失之间怕极了有一日彻底失去这个此生为伴之人。
小爱与大义如何取舍?这是一直困扰彼薪的愁思。一世帝王,有兼济天下的重任,有为万民表率的重责,他一直以明君的标准要求自己,可身为帝王真的便不能再拥有一段不顾世俗的真情吗?
其实帝王宠爱的这个人是谁都不是最要紧的,究其根本,无论是妃嫔皇后,亦或是美男娈童,只要付出真心都是皇家所不允许的事,尤其是只对一人。当年定下的皇室之人皆不可以男色为宠,忌讳的无非就是帝王付出真心,容易受人摆布。可这样的道理换到任何人身上都是一样的,出身帝王家就不可用真情待人,不能献出自己的那份真心。
彼薪曾默认此语,并把这条定规用在自己对情爱的态度上。所以在他眼中小情小爱不过是旁人的闲暇乐趣罢了,与他帝王无干。即便他对爱与温暖充满了渴望,但依旧不曾放松对自己的要求。彼薪自信可以不落入俗套,所以也不肯接受自己与流复的关系落入这样的俗套。可人就是这样奇怪,你越自信的事崩塌起来就越是致命,当情与痴的巨浪淹没人心,谁要逃不过这苦苦纠缠的折磨。
彼薪走出大殿,他抬眼看见层云万里,正是该北雁南飞的时节。紫宸殿的院中养着礼吉送给他和流复的大雁,如今被人栓了脚扣在这四四方方的院墙之内,失去了活气,除了吃喝早忘了与爱侣飞翔空中的洒脱欢愉。
他走到那对大雁面前,亲手解开那脚上的链子,它们呆了片刻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依然站在院子里不知离去。
彼薪咬牙含泪,抓起地上的锁链砸向它们骂道:“你们为甚这样呆,不知道快些逃出这吃人的地方?”
两只大雁被唬得惊慌成一片,扑棱着翅膀飞起身子落在宫墙上,彼薪拧着眉盯着它们,任由泪水滑落。那两只呆雁拱了拱身子,踟蹰了半刻终于飞进了云中,往着南方而去。
“无小爱何谓大义?你比我懂,你们都比我懂。”
彼薪蹲在地上抱头痛哭,吓得众宫人赶紧跪倒一片不敢抬头。彼薪冲回内殿,赶出门口的所有人,费力的合上大门,插上销,兀的坐在地上,看着空空如也,安静到极致的大殿,忍不住捂住双眼,任由泪水湿透了袖间。
第100章 闻近卿百年好合 念远人比翼双飞
今儿是十月十三,是庆阳回宫叩拜的日子,也是一个远游之人的生辰。
庆阳和柳良挽着手在长街上说话,黏得和一个人似的。他二人来拜见彼薪绾昭,彼薪欣慰地说了几句叮嘱的话,绾昭却笑着说柳良这孩子才几日竟没了规矩,在宫里还说话玩闹,旁人瞧了要说柳家不会教养了。
“皇嫂莫要说他,是庆阳爱胡闹,拉着他说话就忘了许多规矩。”庆阳挨着柳良笑着瞥了他一眼。
柳良与她目光对上,也忍不住嘴角上扬,施礼请罪道:“娘娘莫怪,臣欢喜得失了分寸,日后定会小心注意。”
绾昭捻着帕子笑着点着那两个人道:“你们呀,本宫从前就觉得好,如今成了这段姻缘,本宫瞧着心里高兴。”
“庆阳与皇嫂一直有缘分,幼时还玩笑过要去柳家做媳妇定不会被为难,现下倒是成真的了。”庆阳对绾昭笑道。
“有这样的事?你从未与我说过。”柳良身子又靠近了些,似喜似嗔道。
“难道我什么事都要与你说了?我那心你也是后知后觉。”庆阳不甘示弱地瞧着柳良,二人坐在殿下忍不住都遮了嘴笑了起来。
“呀,瞧瞧你们那要好的模样,真真是天赐良缘。”绾昭莞尔着合十双手。
彼薪也道了句:“你们能这样,朕也就放心了,真心之人永结同心,莫失莫忘。世俗的那些话也不必搭理。”
“庆阳是最不搭理那些话的,这位驸马都尉呀,瞧着年纪小,却是最稳重不屈的,从前还是个白衣,却连长公主不善也敢指摘。”庆阳笑呵呵地看着柳良,又小声对他道了句:“是夸你呢,可别恼啊。”
柳良也小声对她道:“谁就恼了,你这话就是不假,我认了。”
彼薪瞧着二人扯着袖子说起了体己话,含着笑,目光里闪着光,满眼都是对方。他有些怔怔地,陷入回忆的漩涡。
绾昭瞥见彼薪发愣了,手绢不经意地甩在彼薪眼前,划过一道轻影,彼薪眼神被收了回来,轻声咳了一声,用手摸了摸鼻子。
彼薪笑了笑和他二人又说了几句,说慈宁宫备下了宴席让众人一道去。
太后见了庆阳挽起头发换了身妇人装扮,拉了手让她到身边坐,见庆阳真心高兴,和她说自己这几日在宫外过得很好,公主府一切妥当。太后握着庆阳的手,眼中含了泪,有些欣慰的笑了,说着你欢喜便好。
太后瞥了眼彼薪,见他形容有些憔悴,勉强打起的精神。于是也叮嘱了句:“皇帝要注意自己身子。”
彼薪见太后的眼神一带而过,却也不像场面话,是真要他注意。他心中触动半刻,抬手答是。虽然已是这样了,但说到底曾经的亲情关怀是很难抛舍的。
“皇后也很好,哀家不大理事了,庆阳日后还要你多多照拂。”太后也捻着帕子拍拍绾昭的手。
绾昭愣了半晌,见太后正对她慈祥的微笑,她恍然有些不大适应,但也不动神色的施礼应承下来。
太后最后对柳良点点头,只道了句:“往后与庆阳常来宫里看看哀家这老婆子。”
柳良赶紧起身答:“臣不忘太后娘娘养育庆阳之恩,孝悌之义,臣不敢不勤勉。”
太后笑着微微摆摆手,对这话不予置评,继续拉着庆阳说今日备下的菜都是她爱吃的。
一场简单的家宴后,太后留着庆阳说了些话。过了申时,彼薪绾昭亲自送庆阳到宫门前。
庆阳见彼薪目中无光,整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便让柳良先去宫外马车上等自己。她到彼薪面前,瞥了绾昭一眼。绾昭对彼薪告罪道宫中还有事,便先退了。
庆阳见绾昭走了,这才蹙起眉道:“庆阳这些日子明白了许多事该争便要去争,莫要追悔终身。”说到此她看了眼宫外。
“庆阳的生辰贺礼到了金陵,二哥哥说今年的桂花正好,要送他亲自酿的桂花酒入京。”庆阳绕着手中的绢子,漫不经心道:“大哥哥也爱木樨酒,庆阳送些进宫吧。”
彼薪勉强抬起一个笑来,目光柔和道:“好妹妹,多谢了。”
庆阳望着彼薪转身后落寞的背影在长街上拖了一路,却再帮不上半分,心下也有些寂寥,隔着宫门各自散了。
很快彻秋阁的红灯笼就挂满了廊前,算起来今日是他十八岁的生辰了。傍晚落霞浮在天边,彼薪一人呆坐在彻秋阁的内殿,让人打开门,望着那映地满目红艳艳的宫灯,心中的孤苦悔痛无人诉说。
明年就是自己的弱冠之年,时光竟过得这样快。彼薪伏在八仙桌上,手里拿着个石榴,一粒一粒的扒出来盛在白釉的磁盘里。晶莹红润的果实堆成一个尖尖的小山,终于彼薪剥下了所有的石榴籽,他去一旁净了手,端过那碗果子摆在榻上的小几上。自己又呆呆地歪在榻边,扯过一个引枕搂在怀里。
愣了半晌的功夫,彼薪翻身起来,不知不觉走到了流复的书架前。
这小傻子平日里又看什么书?
彼薪扫视着书架上的藏书,好些年没有仔细看过他这书架又添了什么新书。大概又该多几本治国齐民的经典吧。
撇过书架上形形色色的书目,抛去彼薪识得的那些,又看见一些稀奇的书目,好像是些话本子戏词。
他就爱看些曲词委旎的本子,眼中看着那情意缱绻,心里又怎能不去想呢?
彼薪恍然想起绱舴说过的话,流复是知道的。他忙又凑近了几步手扶着书架贴着边,一本一本的寻。彼薪吞咽着嗓子里的毛躁不安,他心猛得突突地跳,想找到那样话本子,又怕找到那样话本子。
彼薪在书架上摸了一圈都没有找到半本带桐音字样的话本子,他好像有些失落,怅惘了两步坐到书桌上,一只手斜撑着身子,嘴里又叼上了另一只手的指甲,他盯着满墙的书册出神。
彼薪一贯有一种怪毛病,见不得东西脏脏乱乱的,物品排列不合秩序他就会忍不住皱眉多看两眼。他忽然发现有本书怎么有几页夹出来了,远看在一排整齐的书册中显得有些扎眼。彼薪跳下桌案,顺手就抽出那本书,题着《子建诗集》。
彼薪捻着那突出来的一页翻开来,发现这突出的页是从别的书上撕下来的,其中还夹了好几张这样的书页。彼薪扯起那几页抖开拿在手中,纸张的边缘有些泛黄,大概已经夹在这里有些时日了。
写的是他们的故事,一个属于幻境中他们的故事。
彼薪恍然踏入了那光怪陆离的奇异世界,姓名身份的变换,我们拥有不同的际遇与追求,或许为了坚持的理想在不同的领域发光发亮,但我们的心依旧陪伴在对方左右,从不曾真正离开。
我们可能会以另一种面目相遇,曾经历坎坷,也曾并肩奋斗,我们以各自的理解成长拼搏,看遍风云起落,沧海桑田,穿过人海漫漫,时光匆匆,再相逢的你还是那个眉眼如初的少年。
你要放弃吗?
不要。
这个答案那样坚定,那样明确。喜欢他,爱恋他,想要他,只想要他。
彼薪笑了笑,这份情没有什么可回避的,这是失控到极致的情绪骇浪,也是让他甘之如饴的无可奈何。
彼薪瞥见刚刚翻开夹着这几张纸的页码上有流复的亲笔,彼薪捧起书去看。流复标出了一句诗,彼薪下意识翻开扉页,上面寥寥几笔写得也正是这句话。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那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滴落在扉页上的水印子也模糊了字迹。
流复写下这句话的时候,是有多隐忍,多绝望。对不可求之人的倾心,那蚀骨的煎熬逼迫着他只能在无人之处留下一段痴念。那痴病又怎么会与这样的苦痛无干呢?
生而不可得,但求死后能潇洒一回,那愁绪深入魂魄之底,难以割舍的痴与情将这个人折磨得几乎心死。
人都道:情深不寿。
彼薪在那字里行间略略窥得流复这些年来的苦痛无奈,那远比他所表现出的不甘要深得多。这么多年,彼薪不是不能感受到流复对他的特殊情意,但是从前他并未深究过这份情到底有多深,多要紧,多不寻常。
在彼薪的潜意识里他怕极了流复只是一时兴起,年少轻狂,是被欲望痴缠蒙蔽了双眼,怕他事后追悔莫及,那时二人又该如何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