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
一句足矣。
白柏一时竟辨不清心中的喜怒哀乐,只觉得这一瞬莫大欢喜。他想摸摸白榆的脸,却连抬起的手都在颤抖。
而白榆默不作声地避开了那只手。
而他尚沉溺在天大的欣悦中,他想着,小榆终于可以回应他了——也在这一瞬,彻底被打入了冰窟,像游离在凛冬朔雪中找不到路的旅人,茫然到不知如何迈开下一步。
连呼吸都隐隐泛着疼:“小榆,我……”
白榆的目光好似锐利的刀,插入他的五脏六腑。
那双眸子总是明如日星。
白榆将手伸进领口,摸出那枚小玉扣,粉红的桃玉衬得那只莹白的指上泛起软红。手指摩挲着玉扣,打断了白柏不知如何继续的话:“父皇。”
像在肯定,又像是提醒,他只说了这两个字。
缭绕在殿内的熏香丝丝缕缕,白柏轻轻嗅了嗅,是很熟悉的安神檀香。
那是自白榆搬入干安殿起便从未换过的熏香。
情起于何呢?
他将白榆带离冷宫,偷偷藏在了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任由本不该存在的、肮脏的欲念在心中日复一日地疯狂滋长,几次三番越过雷池,将痴傻的小儿子哄上了床。
自此父不像父,子不若子。
他曾庆幸过白榆傻了,才会不知世故不晓人伦,却又在得不到回应时埋下幽怨的情丝,无比殷切地希望这枝上能开出千树万树的花,却忘了它生根发芽于一块浮木。
如何求?
求不得。
他想起白榆那些粘人与撒娇:他为什么忘了所有,唯独记得自己呢?
揣着最幽微的希冀,他道:“小榆,你其实……也喜欢我?是不是?不是儿子对父亲的喜欢,而是……”
“父皇,”白榆笑了笑,“……您喜欢上了一个傻子?”
您这一辈子,外收失地、平西凉,内除奸佞,还山河以清平——种种功绩数不胜数,唯独在这一事上犯了糊涂吗?
白柏想说不是,却尽是哑然,只觉心里钝钝的疼。
白榆分明在笑着,于他而言却显得无比陌生。那既不像小傻子笑起来,纯粹无邪;又不像幼时的白榆,天真懵懂。其中隐隐带有的那份嘲弄之意,令他不能言语。
……不是?怎么会不是。
他就是爱上了自己的亲生儿子,被自己打入冷宫多年的、因自己而变成了傻子的小儿子。
“朝野上下都觉得您糊涂,好好的后宫不去,佳丽万千不宠,偏偏在干安殿养了条狗,”好像言语间侮辱的人不是他自己,尽极了刻薄,“您真的喜欢我吗?”
白柏再听不得任何人这样贬低白榆,哪怕是白榆自己,他一时又觉得后悔至极,他怎能在床笫间私语时说白榆是小狗呢?
白柏伸手一捞,又将白榆抱在了怀里,埋在他的颈肩处,哑声道:“你不是……小榆,小榆,我当然喜欢你,我……”
他好像生来薄情,不论是对相伴多年的妻子,还是养育多年的儿子。他要除了付家,还要为他日废后埋下引线,所以连多年的父子情谊也一并抛却。
……但是他后悔了。
白柏说不清为什么,却像着迷入魔一样,在“白榆”二字上沦陷,败得彻底,连皇帝也不像了。
白榆的手指落在他后背上,轻轻拍了拍,分明是安抚的动作,他垂眸看着男人的脊背,道:“其实您根本不喜欢我。”
“不是的……”
“您把我扔在冷宫多年不闻不问,我直到方才才想明白……其实是皇后行事太过滴水不漏,您需要一个理由废了她,而我便是那个理由。她苛待、毒害皇嗣,不是吗?
“您用她顺理成章地除了付苒,付家败如山倒,天下人都要夸赞您圣明。而即便唐国舅养着私兵意图不明,您也不愿抛弃糟糠之妻,谁料看起来贤德温良的妻子竟是个毒妇,残害皇嗣,逼死后妃,您失望至极,这才废了她……”
白榆松开了环着他的手,却被白柏死死地、紧紧地扣住,他的手劲很大,白榆的笑意却丝毫不减:“至于我嘛……兴许在您看来,儿臣不过是一条好肏的狗,既能用来对付皇后,还能用来排解性欲。傻子多乖呀,您可以随意掰开他的双腿,在王府、在皇宫,随便哪个地方,他一次也不会拒绝,还要感恩您愿意和他玩。”
“不是的!”
白柏想捂住白榆那张嘴。
分明方才那里还在嘀嘀咕咕地向他撒娇,一张一合地都在勾引人……为什么才片刻光景,就成了杀人不见血的利刃?
“小榆,不是……你不是。”白柏万没想到他会这样以为,“我喜欢你,我喜欢你……不是那样的,小榆,你还记得吗?去年中秋,我们在城墙上拜过天地的,列宗列祖都见证过的,我们是……”
分明早有皇天后土为证,日月星辰为宾,分明他们已经拜过堂了。他怎么会和不喜欢的人做这种事呢?
白榆的笑渐渐僵在了脸上。
他说出多少,自己有多少分难受,只有自己知道,可白柏一句又一句的“喜欢”让他难以启齿,搅得他心烦意乱。
这还是那个冷漠无情的……父皇吗?
白榆摊开自己的双手,指节如玉软白,他却道:“冷宫的冬天总是很冷,不像这殿里烧着那么暖和的碳火,我那时起了冻疮,小时候从没经历过,一开始不知道,只觉得痒,越痒越抓,抓得双手全是血……直到圆圆给我送了药,才渐渐好转。可惜……没有留疤,您看不到了。”
白榆一字一句说得很慢,他每句话都要停顿许久,仿佛是在回忆当时的情况。
白柏的双目泛着腥红,他难以遏制地抓住了这双手,反复摸着那瘦削的指腹。
“三哥当时偷偷送了我许多书,有些句子读起来晦涩难懂,可是我只能自己悟,悟不明白,也只能自己想,想了整整一年,才算想明白了。我那时想,哪怕我不是父皇的血脉,若是您愿意放我出去……我也一定要尽职尽责,为大燕,绝不能丢了父皇的脸面。”白榆很久不曾一口气说这样长的话了,他甚至觉得有些吃力,话语间的哽咽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可是我出来了……却醒在了您的床上,没有人知道我是您的儿子,他们都叫我……‘小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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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ω?????‘)
第36章
“小贵人……”白榆喃喃地念着。
白柏何尝不知他在故意刺自己,白榆的哽咽他听得清清楚楚,他压抑道:“别说了,小榆……”
可白榆已经不听他的话了。
“父皇,您说喜欢我……”白榆心如乱麻,一时觉得可笑又可悲,“原来多年骨肉情谊真的比不过区区几月的鱼水之欢……”
“不是吗?”
白榆字字诛心,他说得轻描淡写、毫不在意,只是身体无意识的发抖却无法遮掩。
他越是这样,白柏便越是失控。
白榆的手分明被他攥得这般紧,他却觉得自己好像再也握不住这双手了。
“父皇,”白榆垂眸看向被握住的手,“我们只是行了个三叩九拜礼,大燕的所有人都向您行过稽首礼,这有什么不同的呢?”
“当然不同,那是、那是……”
白柏的辩驳实在是太苍白太无力了,他说服不了白榆,也说服不了自己。
那只是他的私愿,他想,就算没有人见证过,他也是和白榆一起拜过天地的——即便和他一起向着星月叩拜的白榆什么也不懂。
他手上的力气稍稍一松,白榆便将手抽了回去。
白榆双手绕到颈后,摸索了许久,才解开了系在脖颈上的红绳。那枚小玉扣被他收在了掌心,然后缓缓摊开,伸在白柏面前,意思昭然若揭。
白柏不接,恍惚道:“小榆,是我不好,是我有违伦常、罪该万死,我亏欠你太多了……我都、我都补偿给你,好不好?不要、不要还给我……好不好?上次那巴掌打得轻了,扇重些也没什么,是我混蛋……但是你留着……好不好?”
白榆有些费力地思索他话语中的含义,然后他松了手,玉扣砸落在床榻上,正摔在两人中间。
白榆看着那枚玉扣——那其实是枚很小的平安扣,小傻子不懂,白柏让他戴着,他便日日戴着。
其实是长辈送给小孩子的东西。在大燕多是做母亲的亲手编好花结,串上小珠子点缀,给生辰当日的小孩子戴上,以求岁岁平安。
付苒当然不会送他这种东西,他只有眼红兄姊的份。他小时候最羡慕白谨,温侧妃编的平安扣上梅花结好看极了,那时的小白谨甚至日日挂着炫耀。
——而这枚泛着粉的玉扣上编著并不复杂的花结,平平无奇,不难看也不好看。玉却是上好的玉,若是教那些爱玉的人见了,都要觉得配上这花结是在暴殄天物。
而白柏送他时只说了一句“别摘”,再无其他——好像这只是个简单的小物什。
小傻子总爱睡觉,睡得很沉,自然不知道那只用来握笔拉弓的手编著花结时有多笨拙。
白榆发觉自己的视线有些模糊,他慌张地收回目光,不敢再去仔细看那枚玉扣。
他哑着声说:“和傻子行得礼,怎么能算数呢?父皇……您怎么会欠我呢?您补偿什么呢?”
“我把心都剖给您看了……您还要再问这些吗?”
字字利刃,句句剜心。
于是白柏什么也不敢再说了,他把白榆抱在怀里,听着他压抑的抽噎声,悄悄将榻上那枚小玉扣又收了起来。
白榆很快就累了,意识太沉,眼皮又重,嗜睡的习惯一时改不了,他便靠在白柏怀里睡着了。
白柏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平靠在枕上。
看着白榆安然的睡颜,他终于如愿摸到了白榆的脸颊。
舍不得放下,更舍不得离开。
而他竟然——他竟然还萌生过想要眼前这人做一辈子掌中雀、笼中鸟的念头。
白榆不该是他掌中的雀、笼中的鸟,他只是暂歇于浮木的鹏鸟,当是该展翅高飞、扶摇万里。
这才是……白榆幼时他的期望。
浮木上生根的枝叶本就开不出千万树花。
他早该意识到的。
白榆一觉睡了个昏天地暗,像是把前几日少眠的觉也补了回来,再醒来时脑袋都晕晕沉沉得厉害。
原来已经到第二日了,元宵过了,这日该有早朝,年间事物积压,下朝也晚,是以快到了正午还未见结束。
阿芸见他终于醒了,正要伺候白榆洗漱,白榆有些不自在,便自己做了。
阿芸有些意外,睁着眼很是震惊的模样,支吾着想说什么。
白榆便冲她一笑。
这太难得了,毕竟小傻子不爱笑,就算笑,也都是留给陛下的。
阿芸有些受宠若惊。
白榆洗漱时便发觉又回到了自己脖子上的小玉扣,心底异样的情愫实在烦躁,但又掺了些许无奈。
到底是比昨日平静了许多,不过他还是将平安扣解了下来,不想再多看,随意放在了书案上。
书案上却置着几章折子,白榆想了想,还是翻开了,正是临城赈灾粮被调换的折子,折子上的话毕竟是呈给圣上的,加工润色过一番,饶是他昨日听白谨说过一番来龙去脉,看起来仍是吃力。
他再打开另一章折子,落款显眼——“岑见溪”。
深重的挫败感涌上白榆心头,他再一看这偌大的宫殿,合上了折子。
八年。
他被关在冷宫足足八年。
八年太长,长到昔日只知看话本子偷闲的兄长变得稳重,长到和他同窗的人已经参议政事了。
只有他被困在了这里。
殿门又被推开,是下朝回来的帝王。那人一步步走近了他,白榆没抬头,不肯看他。
“小榆……”白柏顿了顿,身后的冯宁往书案上重新铺了纸,用文镇压好,他看向书案,继续道,“我……我会放你离开的,只是……”
目光落在了书案上再度被摘下的小玉扣上,余光里是白榆震惊抬头的动作,他的心好像被揪住了,疼得厉害。
语气中却带着卑微之意:“只是……你再多陪我几日,可以吗?”
白榆自是不信,他虽有些震惊白柏竟能说出这种话,但仍旧是兴致缺缺的模样:“哦。”
白柏看他垂在书案上的手,忽然伸手牵了过去,见白榆没有推拒,他眼睛亮了亮,拉着白榆在椅上坐下,过分亲密地握着他的手执笔,然后一笔一划地写下两个字。
——白榆。
第37章
白榆不曾想他会写这两字,他怔然地看着纸面。
说起来,他已许久不曾看见自己的大名,一时竟觉得有些陌生。
白柏放下笔,牢牢握着他的手,再摸着纸上渐干的字:“此字为白,是我大燕国姓。”
白榆不解他的用意,投向白柏疑惑的目光。
白柏固执地搂着白榆,又亲昵地不过逾,指尖点在“榆”上:“小榆,还不晚。”
白榆似是意识到了他要说什么:“父……”
“你才十七岁,小榆,”白柏道,“岑阁老少时贪玩,年至及冠还大字不识,现在不也是一朝首辅吗?”
岑阁老——当朝首辅,也便是岑见奚的父亲。白榆想起幼时曾听岑见奚说过此事。他那伴读自己不想读书,便搬出他父亲少时不读书的事来和父亲犟嘴——不出意料地被岑阁老打了一顿,送来皇宫当伴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