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为了阮当归的笑,才俯身佯装善人。
“去找他的家人,绑过来,问他问题,他若不说,便砍掉他家人的手脚。”谢钰安静地说着这些血腥的话语,嘴角还带笑意,“看他说不说。”
“再不说的话,把人装麻袋里,扔郊外兰河吧。”兰河是荷花池,里面全是淤泥,能够吞噬世间万物,谢钰有些困意,又觉得有些乏味,李川红着眼绝望恐惧地瞪着他,谢钰只看了他一眼,便轻轻移过目光。
而后他便看到了……阮当归。
阮当归站在他身侧,将他方才的话语听得一字不差一清二楚,他看到谢钰用那么轻蔑的语气,将生死玩弄股掌之上,怎么可能,阮当归只觉得如坠梦境,这不是谢钰,谢钰怎么可能会说出这样的话,怎么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事。
“阮阮。”谢钰的表情一瞬间慌乱,像是被打乱的湖面,试图恢复平静。
阮当归没有应声,而是一步一步朝这边走来。
谢钰此刻心中不负平静,他想要说什么,却不知该说什么,他迎上阮当归,脸上挤出几分笑来,但那笑在阮当归看来,却像是虚伪的面具。
谢钰伸手,试图去抓住阮当归的衣角,阮当归拂袖,将他的手毫不犹豫地挥开。
谢钰愣住了,而后仓皇回头:“阮阮……阮阮,你听我解释,我……”
阮当归慢慢走到李川面前,看着他伤痕累累的身躯,青石板上殷红的血迹蔓延,他觉得自己些许喘息不过来,顾山自知阮当归是谁,他也知晓,六爷平日李做的腌臜事,都是瞒着阮当归的,顾山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看向谢钰,却发觉谢钰此刻心乱如麻。
“这样的事,你做了多少。”阮当归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眼时,那双琥珀色眼眸里,全是冷漠。
谢钰赶忙解释:“这是有原因的,只有这一次。”
骗过他吧,就骗过他这一回,谢钰做过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他忽然想起那一年,阮当归跑出去请大夫,他伸出一双颤抖的手,死死掐住那人的脖子,他浑身颤抖发汗,看着那人发出微弱的挣扎与呻吟,但他没有松手,直到那人不再挣扎,直到那人没有呼吸。
那时的他瘫坐在地上,看着自己的手,忽然笑了起来。
他会十恶不赦,会永坠阿鼻地狱的吧。
但他不怕,他给家里放了一把火,在屋子里听着里面爹娘的哭喊声时,他不怕,他亲手杀了那个不相识的人,李代桃僵时,他不怕,他用匕首在众人嘲笑中砍掉自己的小拇指时,他不怕,他被顾天乐暗杀,泛着寒光的剑从他面前落下时,他不怕。
可是现在,看着阮当归那陌生的眼神,他怕了。
阮当归的心坠入冰窟,一股愤怒涌上心口,小巷里的夜风如此寒冷,宛若刀剑,削肉剔骨,他的身子不禁摇晃几下,谢钰又想要上前,阮当归却转过身子,一双眼如浸春水般悲凉:“你还打算骗我多久?”
风卷起一地杏花,从这头吹到了那头。
两人之间是漫长的沉默,谢钰还试图狡辩,他在阮当归面前方寸大失:“我没有,阮阮。”
“你要相信我,真的只有这一次。”
“我、我,这是顾天乐派来杀我的人,我只是想问出一些线索。”
谢钰呼吸渐重。
“够了,够了。”阮当归呢喃。
谢钰还想要解释,阮当归却对谢钰喊道:“够了,谢子安!”
谢钰愣了一下,阮当归正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看着自己,阮当归很少喊过他的全名,更少喊过他的字,他总是叫他阿钰,他喜欢他叫他阿钰,他们一起经历痛苦的时光,一起搀扶着彼此,互相温暖,互相依靠。
阮当归道:“我见过李曹了。”
谢钰瞳孔微微放大,只恨未能斩草除根,他垂眸,终于不再挣扎,他用很轻的语气道:“是吗?”
谢钰算是承认了。
阮当归只觉面前的谢钰如此陌生,陌生到他不敢去相信,他摇了摇头,苦涩漫过心头,他想笑,却笑不出来。
“你怎么能……”阮当归压住嗓中哽咽,“怎么能,这般残忍。”
那是活生生的命啊,不是蝼蚁,纵然有千万般理由,冤有头债有主,为何要牵连无辜之人之性命,这十几年活得艰难,可阮当归有他的底线。
“阮阮。”谢钰抬头看他,语气些许嘲讽,些许无奈,似换了个人般,“你到底到天真到什么时候?”
荣华富贵岂非一蹴而就,但凡获得,就必须要付出代价,今天你不做的事,明日会有人踩着你做下去。
阮当归听懂谢钰的弦外之音,他一直觉得如今的生活很幸福,不用风餐露宿,不用饥寒交迫,不用再求他人施舍以度日。
他如今所获得的,安然处之的,皆是谢钰用他人鲜血筑成的。
那他还不如抛去所有,哪怕有一日饿死街头,无人敛骨,也好过内心煎熬。
“我做不到你这般。”阮当归苦笑,他的身子一直在微微颤抖,他别过面,看向地上尚有微弱呼吸的李川,他摇头,“我不是你,我做不到这般漠视。”
阮当归走到李川身边,顾山想要阻拦,却看了眼谢钰,没有动手,阮当归不顾满地鲜血,将李川艰难背在身上,他要带他看大夫,他不要李川死在他面前。
谢钰静静看着阮当归,风把少年的衣裳吹起,阮当归背着李川离去。
从来没有一个夜晚,让谢钰觉得如此荒芜,如此难熬,他一夜未眠,坐在窗边,像个雕塑般,一旁的糖葫芦色泽鲜艳,静静放置了一夜,当晨曦的第一缕阳光亲吻他的眼眸,尘埃与春光满目。
直至阮当归的身影出现在门前。
阮当归的身上还染有鲜血,他的目光疲惫,他进屋,看到谢钰后,身子一顿,而后自顾自地开始收拾东西,期间,谢钰一直未出声阻拦。
谁都未曾开口,说出分离的第一阙词。
阮当归的东西很少,他甚至连一身衣裳都未带走,却带走了与谢钰一同在集市里买的瓷娃娃,小黑亲昵地蹭了蹭阮当归的腿,一声声地叫着,阮当归蹲下身子,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小黑的耳朵,小黑抖了抖耳朵,用碧绿的眼眸不解地看着阮当归。
阮当归垂眸,在原地愣了片刻,便转身离去。
阮小黑在后面叫着,跟了几步,回头又看了眼坐在窗边的谢钰,跑到谢钰身旁,咬住谢钰的衣角,往外拉扯。
谢钰不作反应,他看着阮当归未曾回头地离去。
从顾府走出去便是闹市,人来人往,熙熙攘攘,阮当归站在街道上,竟不知要去往何方,他尚能嗅到身上血腥的鲜血味,耳畔尚存李川痛苦的呻吟与李曹狰狞的咆哮。
是谢钰做的,都是谢钰做的。
阮当归仰起头,日光温柔,抚摸他的面庞,他握紧手中的行囊,准备往东而行。
“阮阮。”身后传来谢钰的声音。
阮当归回头,谢钰站在他身后,他们隔着不远,却不近的距离,不断有行人从身旁走过,街市里喧闹的声音不止,谢钰嘴角带着凉薄的笑,声音清晰传到他耳边:“阮阮,真的要走?”
阮当归沉默片刻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谢钰却似听到好笑之言,大笑起来,他的眼中闪过狠厉:“好一个道不同,阮阮,我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我要得到的东西,纵千方百计,我也要得到。”
阮当归深吸一口气,只觉得五脏俱裂。
“谢钰,我与你。”他看着谢钰,眼神终于冷漠起来,他一字一句道,“从此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第56章 今朝剑指旧时人
陈义来寻阮当归的事情,谢钰自是知晓的。
他派的人一直跟在阮当归身后,自然知晓江南来了一批人,正在寻找阮当归的下落,对方来头不小,也知晓他的存在。
他起先以为那些人来者不善,不过未待他有所行动时,那方传话过来,说阮当归的舅舅寻他而来,警告他不要插手这件事。
阮当归何曾有个舅舅,谢钰未听阮当归提过,自是不信,再后来,他和陈义几番试探来往,虽没有点名对方身份,倒也猜了个七七八八,再再后来,陈义要带阮当归离开。
谢钰也是在后来才知晓玉佩的事情,一块玉佩,十两白银。
他为阮当归断指,阮当归为他当玉,何曾彼此之间的纠缠,被命运分得如此清清楚楚。
谢钰派人给陈义传话:“他若愿意同你去,便去吧。”
阮当归最终选择与陈义一同离去。
那时正逢盛夏,荷叶田田,荷花十里,江南风景好啊,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每夜的江水河畔,画舫明亮,歌女们柔软的歌声与手中的琵琶,是游子最好的梦乡。
灯火如幕,天上圆月如故,阮当归要同陈义乘船,离开他生活了十四年的故乡。
阮当归站在船头,夜风温柔,吹拂在面上似乎还带走荷叶的花香,耳畔是歌女们的小调温柔,江水被月光照得波光粼粼,他远眺江岸,沉默不语。
陈义走到他身边,捏着细长的声音问他:“可还有不舍?”
“未曾。”阮当归摇摇头,面上一瞬间的寂寥已被笑容取代,他歪着头,眼眸中是烁烁灯火,“有甚不舍,我可是要跟着你寻我那舅舅,过荣华富贵的好日子去了。”
一旁有歌女隔着船对阮当归遥遥挥手,阮当归也招手过去,许多姑娘抛来香帕和瓜果,少年似不知愁,一口一个姐姐叫得当真亲热。
阮当归不知,此刻的谢钰,骑着白马在闹市中横冲直撞,一连撞翻几家摊子,不顾人群的惊骂与哭喊,待匆匆下马,便朝着城南水岸跑去,夜风吻过他额头,月亮那么亮,那么圆,应照尽天下有心人。
只是等他跑到了江岸边,圆月映在平静的水面上,空空荡荡。
水岸边的船舫里,来客已经伶仃大醉,歌女的小曲也断断续续,空中弥漫着淡淡的酒香,谢钰在江边伫立许久,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直到顾山从身后追来,谢钰方如梦初醒,他回头,神色些许分辨不清,他说:“走吧。”
走吧,阮阮。
走吧,谢钰大步离去。
一晃两年多,总觉得时间慢得煎熬,谢钰拔掉了顾天乐的爪牙,在顾鸣重病之下,变相软禁了顾夫人,一跃成为顾家当家之主,他与江南豪绅皆有交情,虽少年有才,但因为人处世狠厉,在外的名声总不大好。
阮当归一入江南,消息便传到了谢钰耳边,闹市之中,他在拥挤人群中拿下了阮当归的玉佩,心中便笃定他们会再次相见。
这不,相逢了。
日日夜夜思念的面容此刻就在眼前,谢钰压住心头激动,抱着阮小黑,轻轻伸出手想要触碰他的面容。
阮当归睁开了眼,眼神冷漠,唤了一声:“谢钰。”
“阮阮。”谢钰笑容愈发灿烂,他许久未这样开心地笑了,“你回来了。”
阮当归伸出手,将谢钰的手毫不留情地拂到一旁,他方才被云娘喂酒的时候,心中留了意,是以饮下酒水,却又趁不注意,偷偷歪头吐在身侧的毛毯上。
他看了一眼对面的林佩,林佩趴在桌上,似深深昏迷,看不清神色。
谢钰被阮当归拂了手,依旧笑着将手收回,轻轻摸了摸怀中的黑猫:“小黑,这是阮阮啊。”
猫儿被摸得舒坦,眯着眼,半晌才从谢钰怀中探出个头来,看了面前人一眼,又将头缩回谢钰怀中,似不知阮阮到底是谁,或许它早已忘记那个在有雾的清晨,将它从角落捡起的人。
“它不认得你了。”谢钰用可惜的声音道,阮当归用戒备的目光看着谢钰,谢钰抬眼,微微打量着阮当归,莞尔,“没事,我认得就行……你好像长高了不少。”
“我说过,你我若相见,如同陌路人。”阮当归永远都不会原谅谢钰,他忘不了长街夜幕下,谢钰冷漠嗜血的眼神。
“何必如此。”谢钰垂眸,又摸了摸小黑的毛发,叹息一声,“阮阮,三年前埋的桂花酒,已经成佳酿了。”
当初胡莺酿的桂花酒,他同阮当归埋在家门口那棵芬芳馥郁的桂花树下,本约定好来年同饮,但没等到来年,便分道扬镳,各行东西了。
“只可惜佳酿只能你一人独饮。”林清惜缓缓睁开双眸,坐起身子,眼神清晰,没有一丝混沌。
“你、你们……”云娘见这两人皆没有晕过去,不禁吃惊。
“何须吃惊。”林清惜话说至一半,瞥了一眼云娘,目光最终落在谢钰身上,声音沉稳,“不过是无趣的小把戏。”
林清惜到底是从小在宫中长大,各种手段也见过不少。
云娘听到林清惜的这番话,胆战心惊,谁不知这位六爷喜怒无常,小小年纪便成了顾家之主,明月楼的新主人,云娘觉得林清惜长得这般漂亮,真是可惜了。
然接下来的一幕让她些许目瞪口呆,谢钰并没有如她所想地发怒,谢钰微微低头,道了句:“大人所言极是。”
云娘看向林清惜,这人到底是何来头?她自是无从得知,谢钰对她挥了挥手,云娘便识趣地退出房间。
此情此景反而让阮当归不知所以然了,阮当归看向林清惜:“你怎会和他认识?”
林清惜指尖在桌上轻轻点了点,扫了一眼阮当归着急而困惑的面容,慢慢解释道:“同顾锦分两路时,你认为我会一点准备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