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不知晓江西观是被谁杀死的,那日她同江烩季去静西庙探看江西观,就发现江西观已经死在斋房,她悲痛难当,也被吓得魂不附体,她只能握住江烩季的手,一遍遍呢喃道:“是他们做的,是他们做的。”
他们,自然指的是牵扯这次灾款的上面人。
因为江西观背着上面,偷偷藏了一份赈灾款去向名单,他将这份名单交给王烟艳,所谓求人不如求己,官场狡诈,没有谁真正靠得住。
江西观当时心中隐约不安,他告诉王烟艳,若他真的遭遇不测,便将这名单交给朝廷派来的人,鱼若已死,网又怎能安然无恙。
王烟艳低下头,摸了摸自己身上带着的名单,一滴眼泪就掉了下来。
纵然夫君再不堪,他也是她的天。
她抬头,看到阮当归和林清惜并肩走了出来,她赶忙上前,拦在两人跟前。
“大人。”王烟艳微微喘息,她唤了两人一声,伸出颤抖的手,面上尚带有恐惧与挣扎,便将那份名单递了过去,“这是我夫君留下的东西。”
她看到阮当归的神色有些古怪,惊诧中带着悲恸,但她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夫君已死,她在江南无所依靠,所幸她还有儿子,她的子琛,她决定带他离开江南,去一个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重新生活。
王烟艳这样想着,心中能产生一丝欣慰。
阮当归接过王烟艳递过来的名单,低头没有说话,这时管家过来了,王烟艳道:“见到少爷没?”
“……他在里面。”未待管家回答,林清惜道。
林清惜看了阮当归一眼,轻声道:“阮玖,我们走吧。”
林清惜同阮当归向前走,王烟艳匆匆忙忙进了厅堂,他们走了没几步,蓦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悲鸣,划破黑夜寂静。
江烩季交于衙门,关入监狱,三日后处以死刑,王烟艳疯了。
这世间事,难两全,种下什么样的因,便结什么样的果,偌大的江府分崩离析只在一瞬间,江烩季被行刑的那一天,十娘准备离开江南,她身边还有一会儿呢喃自语,一会儿又哭又笑的王烟艳。
阮当归问她有何打算。
十娘道:“我要去北方,看一场真正的雪。”
北方的雪一定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到时候世界一片银装素裹,纯洁如初,十娘忆起他曾笑着温柔地抱住她道:“以后,我陪你去看别处的雪。”
只可惜,没有以后了。
阮当归看着十娘同王烟艳乘船离去,何处的风将他衣袂吹起,他抬头看了一眼正午的太阳,这个时候,江烩季已被行刑。
林清惜拿到了赈灾名单,此行的任务也算完成了,在江南耽误了一个半月有余,一想起阮当归同谢钰之间的纠纷,林清惜便觉心中惆怅,他不是阮当归,自然看得清,阮当归那样排斥与厌恶谢钰,不过是为了不让自己忍不住去原谅谢钰,阮当归此人,林清惜观察得透彻,阮当归越是看重的东西,越是佯装无所谓,越是想靠近的东西,越是极力排斥,且心中道德正义感极强,对万物皆有怜爱之人,有时却又薄情冷漠到不可思议。
谢钰在阮当归心中或许无人可替代,但谢钰没有道德底线,谢钰不知何所为,何所不为。
林清惜想,倘若自己是谢钰,或许阮当归待他,同待谢钰没有任何区别吧。
但他不是谢钰。
失神想事的片刻,待回过神来,阮当归已不在身边,林清惜赶忙回头望去,却看到阮当归蹲在两个乞丐身边,身上衣裳落在满是灰尘的地方,但他却毫不在意,他笑得灿烂,摸了摸其中一个乞丐的头。
林清惜走过去,将身上的银两都递了过去。
他一出手,便是十两白银,那两个小乞丐瞠目结舌,阮当归道:“把这银两藏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几枚铜钱,那本是要买糖葫芦的,阮当归把铜钱扔进他们面前缺了一口的碗:“这些……交给他们吧。”
两个小乞丐都欣喜不知所言,其中一个,将另一个的手拉住,抿着唇,小声道:“谢谢两位爷。”
阮当归嗡动嘴唇,只道了句:“你们要好好的。”
在他们离去时,恍惚听见一个乞丐兴奋道:“阿肆,我们可以买肉包子吃了。”
阮当归对林清惜道:“林佩,我想林琅了,我还想珠花姐姐了。”
“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啊?”阮当归问道。
恰好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在身旁走过,林清惜停下脚步,掏出几枚铜钱,买了两串糖葫芦,他转身,将糖葫芦递给阮当归,阮当归接过后,神色欢愉,立马咬掉一颗山楂,糖衣的甜与山楂的酸,让人胃口大开,阮当归道:“你不吃吗?”
“你吃吧。”林清惜看了阮当归一眼,他的唇角还粘着一片糖衣,看起来亮晶晶的,林清惜看了一眼后,便将目光转移,“我不喜甜食。”
这句话阮当归不知听了多少回,耳朵都听出茧来了,他才不管,他伸出手,将冰糖葫芦横在林清惜唇边,林清惜嗅到糖衣的甜味。
“男子汉大丈夫吃个糖葫芦怎么了,它好吃我才给你吃的,一般人我还不给呢!”阮当归耍起赖皮。
林清惜被他催促着,无可奈何,便依着他手,咬了一颗糖葫芦,做完后,才觉得此举有失君子,林清惜此人天生尊贵,但他发觉他所做的所有出格之举,似乎都是同阮当归有关。
好甜,好酸。
林清惜面无表情地嚼着糖葫芦,阮当归在旁道:“好吃吧!”
“不好吃。”林清惜这样说道。
连糖葫芦都不喜欢吃,阮当归觉得林清惜这榆木疙瘩没救了。
多日来心头的雾霭在嬉笑间已被扫清,拨开云雾得已见到月明,这是最后的盛夏,江南的风也染上几分颓废的热,阮当归想念珠花做的酸梅汤,想念林清言宫中的秋千,甚至想念吴胖子了。
阮当归祭拜完娘亲,同胡莺告了别,还把吴秀才拉出去,好好“交谈”了一番,江南的事情总算尘埃落定了,他们要回宫去了。
不知道下一次,再回来,会是今夕何夕。
阮当归伫立在船板上,恍惚想起上次离开时的情景,只是这一次,没有人骑白马,闹市之中奔城南。
谢钰,再见。
阮当归回头,林清惜就站在他身旁。
作者有话说:
下一个故事,林清惜和林清言,朱明承夜。
故事发展或许不像你们所想,骂角色可以,别骂我呦。
最近卡文卡到绝望,冬天好冷啊!
第60章 犹记当时年岁小
下雨天,雨下得很大,落在青石板上噼里啪啦,夜色浓稠,没有一丝光,林清惜抿着唇,在案几上写字,他也不知自己写了几个时辰,手臂有些发抖,待最后一撇落笔后,他方停下了笔,这才听见了雨声。
凳子有些高,他坐上去费力,下来时需要轻轻一跃,烛火摇曳几番,他的影子也随之摇曳几番。
林清惜抬头,一张稚嫩却好看的脸,他不像旁的孩童,脸上总有婴儿肥,他从小就是美人尖,配上不爱笑的性格,一双泠泠的眼,总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意味。
桌上的汤食已经凉了,林清惜写字时不喜旁人侍奉,是以书房并无左右,他活动了下肩膀,端起莲子羹吃了一勺,有些苦,他吃了一半便觉果腹。
夜风呜咽,雨下得湍急,初秋的雨,带着潮气与冷意。
忽然,他听到书房外传来交谈,一女声急促,似遇到很着急的事情,林清惜觉得这声音耳熟,似是林清言宫里的宫女,他便从书房里出来,果然是惠兰。
蕙兰红着眼,怕是赶来东宫急,身上被雨打湿了大半,而朱七抱着剑,伫立在一旁,拦住蕙兰,不让她打扰他家殿下。
“太子殿下。”蕙兰见林清惜出来,赶忙跪在地上,还未待林清惜询问,她便用哭腔道,:“求太子殿下救救我家四皇子。”
“阿言?”林清惜蹙起眉,“他怎么了?”
“我家……我家皇子失踪了。”蕙兰的眼泪又落了下来。
“今日早课下了之后,我家皇子就没有再回来,有姐妹看见,他同三皇子一起走了,我不放心,就出去寻,可是直到现在,都没见人影,我去过三皇子那边,三皇子早早就回来了,他说,他说没见到我家皇子。”
“林子毅。”林清惜蹙眉,一张脸在灯火下愈发如玉般清冷,他对这个三弟印象自然也不好,飞扬跋扈,娇纵蛮横,平日里似乎也没少欺负旁人,特别是欺负林清言。
外面的雨依旧在下,冲刷这这座低俯人间的宫殿,林清惜和林清言并不是一母同胞,林清言的性子内敛,林清惜是个冰葫芦,东宫同林清言的宫殿相距又远,是以两人并未有太多交集。
惠兰也是没有办法,她不敢告知旁人,又不敢得罪三皇子那边,想来太子平日同他家皇子尚有些交情,才来寻太子殿下。
林清惜最后还是派人去寻林清言,外面下着雨,他想了想,自己却也撑着伞出去了。
朱七紧跟在林清惜身后,为他撑着伞,东宫的人皆出动,地上积雨很多,浸湿了林清惜的靴子。
秋雨夹杂着夜风吹过来,虽刚入秋,却也让人不禁打个冷颤,寻了林清言多时,却依旧不见他人影,林清惜回头向朱七道:“你去找古三,让他寻些人,一同去找。”
“可是殿下你……”朱七话未说完。
“不必担心。”林清惜淡淡道,接过朱七递过来的手中的伞,而后转身离开。
林清惜沿着青石小路边走边寻,出声喊着林琅,走着喊着,渐渐走了僻处,他有些累了,来到一棵树下,雨势小了些,林清惜站在树下,歇息会。
忽然听到身旁传来细微的呜咽声。
林清惜收起伞,向四周环看:“林琅,是你吗?”
过了一小会,头顶传来林清言小心翼翼的声音:“……二哥。”
林清惜抬头,雨水落在他面上,他抬袖,将面上的雨水擦去,努力睁大双眼,就看到林清言坐在树上,抱着树干,似乎在抽噎。
“二哥。”林清言心慌得紧,又喊了他一声。
林清惜嗯了一声,仰头发问:“你在上面作甚?”
林清言支支吾吾:“三哥、三哥牵着狗……咬我,我我我……”
林子毅今下了早课,便在路上拦住了他,林子毅牵着一条凶狠的大狼狗,那狗龇牙咧嘴的模样让人后背发凉,林子毅牵着狗在他身后追,他怕,就只能慌不择路地跑。
然后看到了这棵树,也不知怎么地,等他反应过来,他就已经爬上来了。
林子毅见他吓得脸都青白,哈哈大笑,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那只狼狗冲着树上的他凶狠狂吠,林子毅喊道:“喂,胆小鬼,下来。”
林清言抱紧树干,说话都哆嗦:“三哥,我怕。”
“你下来。”林子毅喊。
林清言使劲摇头,林子毅不会爬树,便捡起地上的石子往上扔,有的没砸到,有的砸到了林清言的身子,林清言死活不下去,林子毅在下面喊着喊着没了耐心,便牵着狗又走了。
林子毅走了之后,林清言想下去,但低头看了一眼地面,腿便发软,他爬得太高,不敢也不会爬下去了。
于是就这样,一直坐到了现在,也不见树下有人经过,屋漏偏逢连夜雨,傍晚秋雨下了起来,他在树上被淋得浑身湿透,冻得哆嗦。
林清惜听他所言,便知晓大概,他道:“你要下来吗?”
“我不敢。”林清言带着哭腔道。
林清惜道:“那我回去找人。”
“别。”林清言赶忙出声阻止,他虽平日里同这个二哥没什么交集,就连话也没多说过几次,但现在他害怕,天色漆黑,好不容易有人陪他,他不想再独自面对着黑夜。
“这是唯一的解决方案。”林清惜抬眼,对着树上的林清言道。
林清言怕林清惜真走,他犹犹豫豫道:“我、我爬下来,二哥别走。”
雨水打湿了林清惜的头发,衣裳也湿了,林清惜道:“好。”
林清惜等他从树上爬下来,林清言冻得半个身子都僵硬,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喷嚏,然后抱着树干,从树上往下爬,身子僵硬地难以活动,雨水打在身上也好痛,林清言手上忽然没了力气,他叫了一声,便像只折翼的纸鸢,从树上跌落。
林清惜心一紧,扔了手中的伞,赶忙上前查看,林清言摔在地上,抱着右腿痛苦地蜷缩着。
林清惜握住他的手,觉得他的手冰冷彻骨,林清言除了方才叫了一声后,便死死咬住下嘴唇,连一声呻吟都不曾发出。
“能走吗?”林清惜将他搀扶起来,让林清言靠在他身上。
林清言试图走动,但身子微微一动,右腿便传来剧烈的痛楚,让他的身子不禁向前趔趄,幸亏他二哥在搀扶他。
雨将两人都笼罩其中,林清惜握住林清言的手,见林清言实在走得艰难。
“等下。”林清惜道,将雨中的伞捡起来,递到林清言手中,然后便蹲下了身子,依旧冷冷声调:“我背你吧。”
林清惜这意外之举,真的让林清言愣住了,林清言呆呆地举着伞,不知作何反应,林清惜不仅仅是他的二哥,更是东宫的太子啊,此举已是纡尊降贵。
林清言的心中涌过一股暖流,今日的委屈像是忽然有了泄处,他使劲吸了吸鼻子:“二哥,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