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当归只觉虚无,他的双眼已经渐渐失去了光芒,他似乎听到了娘亲哼唱的那首歌谣。
此刻听到林清惜的声音,像是有人把他用力拉了回来,他一点一点恢复了意识,目光落在他身上,用尽最后的力气笑了一下,声音沙哑:“林佩啊。”
林清惜第一次流下了眼泪,滚烫的泪水混淆着冰冷的雨水,无人察觉。
林清惜此刻恨不能手持一把尚方宝剑,杀尽天下不爱阮玖之人。
他解开阮当归身上捆绑的绳子,不敢用力,他看到阮当归身上所有的伤口都在流血,阮当归落在林清惜怀中,像一朵花,林清惜将他背起,手上都是他的鲜血,他觉得阮当归正在从自己手中逝去。
他什么也顾不得,背起阮当归就往外面冲。
外面下着倾盆大雨,漫漫长路不见一丝光明。
“没事的,阮玖。”林清惜背着阮当归,雨水如帘,落在两人身上,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阮当归亦感受到冰冷的雨水,他累了,他埋首于林清惜侧颈,气若游丝:“下雨了。”
林清惜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再流下眼泪,朱七见两人出来,赶忙揭开车帘,太医被从太医院揪出来,正在马车内静候,见到阮当归的伤势,大吃一惊,赶忙进行救治。
将阮当归放下时,阮当归的脸色苍白若纸。
林清惜握紧少年无力的手,他的身上染上阮玖的血迹,耳畔却还回荡着少年的那句:“……我不怕。”
刘温迢说,既然阮当归不肯离开林清惜,那就废了他的脚,让他一辈子真真正正地寸步不离。
他真的不曾怕过。
作者有话说:
我有一个毛病,我不喜欢完美的人。
所以李玟佑是结巴,谢钰断了手指,林清言喝酒哑了嗓,阮当归瘸了一条腿。
第88章 惶恐滩头说惶恐
林清惜是真的动了怒火,他不但将大理寺卿陈民的职位撤了,更是把朝中一些刘氏的爪牙给连根拔起,朝堂上一片肃杀,帝王一怒,雷霆俱撼。
但之前朝堂经过洗礼,一半都是刘氏的人,如今宫中传出帝王与太后不和的消息,半信半疑者居多。林清惜心中知晓,他根本无法撼动刘家势力的根本,最终结果不过两败俱伤而已。
当个皇帝又如何,怎么可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连自己最心爱的人都保护不了,今天又有朝臣称病,朝堂之上只剩下三三两两,吴盛手中的兵权经过瓜分,一半已在边塞,一半的一半落在刘子英刘将军手中,剩下的在林清惜手中。
“既然生了病,不若都告老还乡,安心养病去。”林清惜冷着声音亦压不住怒火。
请病的奏折全被扔到大殿内,殿内鸦雀无声,林清惜看着殿下的零星的臣子,心知肚明这是刘温迢给自己的施压。
但他顾不上了,自那日把阮当归救回之后,林清惜把阮当归带在身边,他生怕自己一个疏忽,阮当归会丧命。
宫中起了流言蜚语,加之林清惜一直不肯选妃,龙阳之好就这样传出,更有甚者,说阮当归是林清惜养的男宠,以供亵玩之。
阮当归都知晓,他自己背负污名没有关系,他见林清惜日日眉头紧蹙,只恨连累了林清惜。
他不过是爱上了一个人,却又像是犯了十恶不赦的罪。
于是他固执地回到自己的玄衣宫,林清惜拗不过他,把古三派过去贴身保护。
阮当归的右脚算是废了,他现在整日拄着拐杖,在院子里慢慢练习走路,每走一步,脚宛若踩在刀锋上,痛得珍珠大的汗水从额头滴落。太医说筋骨断了,他再也不能跑了,不能骑马,不能疾行,可阮当归笑着说:“没关系啊。”
他安慰着林佩:“整天跑来跑去,多累啊,这样正好。”
林清惜静静地看着他,看他强颜欢笑,一寸寸地,眼中失去了光。
京城又起了流言,街巷之中孩童之口编出来的歌谣:捡来金元宝,日日忘不掉,郎啊应当归,归去见天子,一雄复一雄,不爱胭脂爱男容。身系同心锁,怎去扮红妆,郎啊复来归,飞入承景宫,夜夜笙歌起,君王从此不上朝。
阮当归微微喘息,抬头看了一眼日光,初秋的日光很温暖,他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歇息,把拐杖放到一旁,低下头,听到脚步声,抬头看到了秋书。
秋书端着一盆水放在他身旁,此刻把毛巾打湿又拧干,上前为阮当归擦拭面庞。
阮当归的身上有很多伤口,都未痊愈,李秋书还记得那夜她见到浑身是血的阮当归的情景,一想到这,她就忍不住颤抖。
伤口微痛,阮当归蹙着眉,闭上一只眼,故意用轻松的语气逗她:“小鬼,好疼,我自己来吧。”
李秋书从他回来后,就再没同他说过一句话,阮当归知道她在生自己的气。
秋书充耳未闻,她捧起阮当归的手,彼此的体温传递着,她轻轻为他擦拭,就在阮当归以为她不会理他时,李秋书说:“你喜欢林佩哥哥。”
她没有喊阮当归阮哥哥,阮当归亦愣,半晌才曲了曲手指,将手从她手中抽出,他知道秋书听到那些传闻了。
“是假的吧。”李秋书一直低着头,一字一字地说。
阮当归说不出话来,如鲠在喉,半晌,他才低声道:“是真的。”
话音刚落,他看到一滴滚烫的眼泪落到秋书的手背上,阮当归愕然,李秋书抬头,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她哭道:“为什么啊?”
“阮哥哥,你为什么要喜欢林佩哥哥。”她的眼泪不断落下,她看着他,心中压抑的情感昭然若揭,一阵风从长廊上吹过,树影在地上晃了又晃,李秋书跪在地上,崩溃地将脸埋在双手中,发出一声声嘶哑的质问,“林佩哥哥是男人啊。”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喜欢男人。”太痛苦了,她小心翼翼的爱意,无处安放的爱意,李秋书放声大哭,仅存的一线希望已经破灭。
阮当归坐在秋千上,穿着月白色的衣裳,这件衣裳是李秋书亲手为他缝制的第一件衣裳,她曾说这衣裳穿在他身上,好看得不得了,只因一针一线,从来是他不曾知晓的情深。
他愣住了,这才恍然明了,却又不敢相信,看着眼前这个泪流满面的姑娘,他一直以为她还是那个初见时,连茶杯都拿不稳,需要踮起脚尖看人的小孩,是那个对他笑着,伸手要拥抱的小孩。
什么时候,情窦初开,不敢惊人。
阮当归伸出手,想要抚摸她的头,想说抱歉。李秋书却抬头,毫不犹豫打开他的手,她冲他大喊:“我最讨厌阮哥哥了,我讨厌你一辈子。”
她哭着跑开了,水盆被踢翻,盆里的水流了一地。
树影婆娑,日光渐渐散去,冷意泛上心头,阮当归抱住自己的头,身子深深弯下,似无力承担所有,无论是流言蜚语,还是李秋书的眼泪。他无意伤害任何人,这世间情爱纷多,却容不下他这份情深。
林清惜又来寻阮玖,即使他知晓这宫里有无数双目光正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的神色也十分憔悴,眉眼间的疲惫让人心疼,但在看到阮当归之后,他露出了微笑。
阮当归坐在秋千上,也露出了笑意,林清惜疾步上前,去牵他的手,才发觉他手冰凉。
林清惜双手捧住他的手,蹲下身子,将阮当归的手抵在额间,轻轻合下眼眸,眼睫似蝴蝶停泊:“你大病未愈,手这么凉,怎么一人独坐于此。”
阮当归看着林清惜如玉的面容,歪着头,说了句:“等你。”
林清惜握紧阮当归的手,沉默片刻,看到阮当归放置一旁的拐杖,想询问他的身体状况,却又问不出口。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坚定不移的爱着他。
“阮玖。”林清惜仰头看他,眼眸充满痛苦,“我爱你。”
阮当归伸出手,轻轻抚摸一下林清惜的鬓角:“嗯,我知道。”
流言蜚语愈演愈烈,直到朝堂之上,有人拐弯抹角地试探,言阮当归自先帝收养以来,已有六年,与其深居深宫,不如前去边塞,建功立业。
所有人都附和着,乌泱泱跪倒在地,他们在逼林清惜,逼他送走阮当归。
林清惜面前垂着冕旒,谁都猜不出这年轻帝王的心事。
月华流转千百回,他们是被逼到角落里相拥的野兽。
他吻着阮当归的手腕,轻轻地密密麻麻地吻,恨不得将他占有,柔软冰冷的唇落在那结痂脱落的粉红伤疤处,阮当归攥紧他的衣袖,感觉林清惜的吐纳温存。
这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
一滴眼泪从眼角落下,林清惜吻上他眼睫,吻干他的眼泪。
阮当归睁开眼,最琥珀色眼眸,盛满一湾月光,他伸出手,环着林清惜的脖颈,小声带着眷恋道:“你不该来此。”
舆论像是一个漩涡,阮当归身处漩涡中心,身边都是异样的目光,他是如此,林清惜只怕更甚,林佩今夜来此的消息,恐怕已经传出去了。
林清惜的唇离阮当归很近,他捧着他的脸,声音是月光下最薄凉的雾:“我爱你,与他们何干,与天下人何干?”
阮当归却推开了他,没有烛火的室内,只有一片月光落下,阮当归努力微笑,心往无底深渊里一直坠,他终于明白,终于肯面对现实,肯去承认了,他颤抖着声音:“林佩,原来即使相爱,也不能在一起的。”
权利,欲望,世俗,谬论,是与世间万万人相背离。
林清惜听懂了阮当归的弦外之音,他忍不住后退一步,身子抵在身后的案几边,案几的白玉花瓶上,放着几束枯败的花,他抬起头,眼中有了怒火:“你怕了吗?”
其实就在今日,刘温迢派人给他传了话,她告诉阮当归,林清惜如今在朝堂上寸步难行,他不同阮当归,只躲在这深宫里,只要佯装不闻不问就可以了。林清惜要面对的,是天下子民。
阮当归有些狼狈躲开林清惜的目光,似无法负重,他重重地喘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于他,他不怕,于林佩,他却怕了。
林清惜觉得愤怒,可愤怒过后,浇上心头的,更多是无能为力的虚脱。
他低下头,月光把两人的影子都落在地上,阮当归坐在椅上,他站着,一室的沉默。
“你没了我,依旧是阮玖。”林清惜痛苦地说,“我若没了你,我就只能是林清惜。”
只能是那个没有七情六欲,没有爱恨嗔痴,不觉人间冷暖,只剩下一个皮囊,高高在上的傀儡,是阮当归让他明白,原来他也会爱上一个人,不像玉石一般无心,原来他也会为一人心动,为一人奋不顾身。
他不怕流言蜚语,哪怕被人唾弃,只恨它让阮当归蒙上了耻辱,让这份爱不能得见天日。
林清惜恍若浮沉,竟不知怎么地,对阮当归道:“阮玖,我们逃吧。”
阮当归愣愣地看着他,一时间以为幻听:“你……你在说什么?”
“我带你走。”林清惜目光灼灼地望向他,他心中一个无法压抑的念头冒了出来,是溺水之人所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第89章 江山明月随手抛
阮当归流下眼泪来:“林佩,你不必为我做到如此地步。”
林清惜只说:“相信我,阮玖。”
皇宫庄严静穆,禁锢着埋葬了多少人,每夜幕降临时,这里就是巨大的墓陵,那些鲜衣怒马的年少眨眼而过,眼前人匆匆离去,江山万里虽好,但林清惜更想怜取眼前人。
阮当归答应同林清惜走,他们终于都疯了。
阮当归唯一的要求,是要带走李秋书,阮当归垂眸:“是我把她带进宫的,我要亲手把她送出去,我不想让她一辈子留在宫中。”
他苦涩地说:“她还那么小。”
“好。”林清惜拥住他,“我们给她自由。”
林清惜道一切交由他,只让阮当归静静候着,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林清惜不常来此,宫中又传言以色侍君终不长久,阮当归也不知朝中动向如何,他就安安静静地待在自己的院子内,每日练习着走路。
秋书从那日起,一直避着他,阮当归也寻不得话,便也沉默着。
然后就传出林清惜要选妃的消息,宫里最近要好忙活了。
林清惜去见了刘温迢,他难得对刘温迢放下姿态:“儿臣鲁莽了。”
到底是血缘相亲,刘温迢叹了口气,拉过林清惜的手:“惜儿,母后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林家的江山,你不要怨我。”
黄道吉日慢慢地选,刘温迢为了选妃这件事,也忙碌起来,想起来阮当归了,从翠鸣口中问下,翠鸣说自从阮当归得知林清惜要选妃,便不再出门,说得难听些,帝王总是薄情,哪怕是林清惜,刘温迢更愿意相信,这段孽缘,不过是风起湖波皱,待风过之后,一切无痕。
刘温迢虽然让人时时监视着玄衣宫这边,可渐渐的,宫里所有人都觉得,阮当归失了宠。
选妃的名额已定,光打着刘家名号的,就有三个之多。刘温迢同刘京若要去山中寺庙,去求姻缘签,且看生辰八字,她们离去的这天,宫中要设宫宴,歌舞霓裳,群臣来此,阮当归坐在院子里,他头发未束,就用带子松松绑起来,深秋来临,一片枯黄的落叶掉进他怀里。
古三给阮当归带来口信,戌时正点,临华道处会停留一辆马车,这辆马车只在此停留一刻,守在西午门处的御林军,会被调走,趁着这空荡,他们会永远离开这里。至于李秋书,古三直接将她带走了,他们有另一种不冒风险的办法将她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