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了,”厉汉心从背后把自己的漆弓摘了下来,“赢了我,我就入伙,输了就算了,怎么样?”
李冬青看了一眼他那张油亮的弓,看上去经常养护,一看就很厉害的一张弓,应该杀过不少人。很多武器一眼看过去,就能感到杀气,就比如说王苏敏的那把刀。火寻昶溟的长/枪则一看就是杀人还不够多。李冬青看过不少人的武器,最干净的是宁和尘,抽出剑来只有寒光,可他杀的人比谁都多。宁和尘冷心冷情,他的剑就也是这样,杀了人也于心无愧的。
李冬青看了他一眼,笑道:“你未必能私了的了这件事罢?”
厉汉心:“江湖人,有人来寻仇,你接着就得了,还要想想是谁来寻的,能不能了结?”
李冬青有些无语,江湖上的规矩一套有一套,李冬青学了这半年,也学得不怎么样。今天和厉汉心了结了,明天遇上厉家人,可能还要再了结一次。江湖规矩简直是不讲理。
他只好说道:“我正好练功,算了,来罢。你要比弓箭?怎么比。”
厉汉心却问:“怕死吗?”
“怕。”李冬青坦然道,“有媳妇,不好意思。”
厉汉心看了他一眼,仿佛在确认他确实十七岁。
李冬青随口问道:“你多大?”
“二十四。”厉汉心跟着他走了出去。
李冬青道:“成亲了吗?”
厉汉心摇了摇头,李冬青又问:“有喜欢的人?”
“没有。”
李冬青见没法引起他的共情,只好道:“……我有,所以不跟你豁命了。”
“不打活靶子没有意思,”厉汉心道,“我可以让你一箭,江湖儿女,要什么媳妇?”
李冬青:“不是让不让的问题……”
俩人走着走着,一拐弯到了大场下,这里四面被墙围住,是闻人家的拉练场。
宁和尘恰好等他等得无聊,拿着一张弓试了试,箭擦破长空,狠狠地钉在了靶上,稍稍偏了红心半寸左右。
李冬青心里道了声:糟了。
宁和尘沉默不语,又搭上了一支箭,沉默不语地发射,沉默不语地中了靶心。
李冬青松了口气,转过头来,对厉汉心说:“如果你要不了我的命,我回去也是个死。”
全大汉,李冬青如果是怕媳妇第二人,没人是第一。他已经不算是怕,他是实在惹不起宁和尘,之前没和人赌过命,可他让伊稚邪扇了一巴掌,宁和尘甩了两天脸色。李冬青最后把这笔账算回来了,这件事才算是完,在宁和尘心里完。但在他心里完了不包括事后几年内时不时的出言讥讽。
他拿宁和尘束手无措,他就是个从乞老村走出来的傻小子,没见吃过天鹅肉,也没见过天鹅跑,宁和尘伤心了,哭了,他受不了,宁和尘生气了,骂他,他也难受,这事无解,李冬青这辈子可能都只能这样了。
厉汉心道:“那你说,怎么比?”
李冬青:“除了玩命,剩下都行。”
“不玩命,怎么算报仇?”厉汉心反应过来了,问得逻辑毫无问题。
李冬青沉默了片刻,感觉这也算是江湖规矩,他也劝过了,这理应算做实在没躲过。
李冬青道:“那就来罢。”
李冬青走下去,宁和尘感觉到了,把漆弓放下,转头看见了他们,视线扫到了他身后的厉汉心。
厉汉心:“你……”
宁和尘长得太出类拔萃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事。
“不会是宁和尘罢,”厉汉心道,“刘拙和宁和尘,看来江湖传言,也不尽数是假。”
宁和尘冷淡地点了点头。
李冬青介绍道:“这是珠崖厉家的人。”
宁和尘听到这个名字,当即扫了一眼李冬青,李冬青轻轻点头,说道:“找我报仇来了。”
宁和尘直接问:“怎么比?”
“他射我三箭,我射他三箭,谁活着谁就赢了,都活着算我输。”厉汉心道,“只有三箭。”
宁和尘看着厉汉心,看了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什么也没说,厉汉心让他看得莫名心虚,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弓。
宁和尘把自己手里的漆弓交到了李冬青手上,看了李冬青一眼,眼里显然有点什么情绪在里头。李冬青没敢对视,接过弓来,对厉汉心道:“来罢。”
宁和尘退下了场,把地方让给他们,正巧这时候霍黄河也来了,坐到宁和尘旁边,看了一眼,问道:“什么情况啊。”
宁和尘说:“决斗,看不出来?”
“跟我生什么气?”霍黄河有点莫名其妙,“好端端,决什么斗?这谁啊。”
“珠崖厉家。”
“哦,”霍黄河也想起来了,“来寻仇的。”
宁和尘皱眉说:“你也知道?”
“他跟我说过,”霍黄河道,“很久之前了,我在黄金台上见过他一次,李冬青上黄金台的时候,我是守台候。他可能没给你说过。那时候他告诉我,杀了个人,厉家的。”
宁和尘确实是不知道这件事,李冬青没跟他说过。但是厉家的事情,李冬青倒是说了,他心里始终对杀的第一个人心怀愧疚,这可能是他这辈子都忘不了的事,李冬青最后已经记不清楚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了,他就记得自己其实本可以不杀这个人,但是他杀了。所以他反复地跟宁和尘咀嚼那天的事,咀嚼他杀的第一个人,以至于宁和尘看见厉家的人,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
但如果李冬青和其他人,火寻昶溟、王苏敏、甚至是没见过几面的霍黄河都说了这件事,就不一样了。宁和尘火一下子大了起来。加上今天李冬青干的和人决斗的好事,在火上添了一把柴,这把火多少有些烧旺了。
霍黄河并无知觉,只是问道:“看着干啥,怕他输?”
宁和尘站起身来,转身走了。
霍黄河:“?”
他一直也搞不大明白宁和尘,宁和尘坠入情网之前,他稍微还能懂一点,彻底被情网绑牢了之后就完全不成了。他不管宁和尘,转头去看战局,李冬青和厉汉心从两边冲着对方奔了过去,李冬青搭弓引箭,轻轻松松射出一箭,“咻”地一声贴着厉汉心的头皮擦了出去,扬到了半空中不见了。
霍黄河随意看着,叶阿梅也过来了,问道:“怎么回事啊?”
霍黄河:“决斗。”
“谁啊。”
“厉家的。”
叶阿梅“哦”了一声,说道:“报仇吗?”
霍黄河转头看了她一眼:“你怎么知道的?”
叶阿梅:“江湖流言,江湖人都知道。”
霍黄河就不再说话了,去看下头的战局,厉汉心也射出了一箭,被李冬青轻易躲开了。他其实很久没有见过李冬青的身手了,李冬青长大了,心思深沉了,就比如说他不会再使出全部本事了,永远留着后手,他有时候也和李冬青比划两下,李冬青也让着他。
叶阿梅轻声说道:“李冬青如果死,一定是死在他手软上。”
霍黄河看了看,说道:“会死吗?”
“我说如果,”叶阿梅道,“就算不死,他也一定会因为心软吃亏。”
“已经吃过不少了。”霍黄河随口道。
闻人迁也来了,站在上头看了两眼,问道:“我还以为一笑泯恩仇了呢,还是要报啊。”
叶阿梅:“你也知道?”
“全天下一起看着刘拙长大的,”闻人迁压低声音道,“谁不知道呢?”
台下,李冬青赢了厉汉心,连个汗珠也没掉,扶了厉汉心一把,厉汉心的腿受伤了,只是被箭轻轻地擦了一道血痕。
他一抬头,没看见宁和尘,问道:“我师父呢?”
闻人迁接过厉汉心,说道:“怎么样,兄弟,是给你找个住处,还是把你扔出去?”
“给他找个住处,”李冬青分心说了一嘴,“别戏弄他了。”
厉汉心说:“愿赌服输,我任凭你们差遣。”
“差遣什么?没活干,”闻人迁说,“都闲着呢,回去洗洗睡罢。”
李冬青:“我师父呢?”
霍黄河随意指了一个方向,李冬青要走,霍黄河问道:“问你件事。”
李冬青停下了,笑道:“怎么了?这么郑重。”
霍黄河:“你的功力是不是早就胜过宁和尘了。”
这四下,人人瞪着个眼睛等着李冬青的答案,李冬青笑道:“叔叔,我师父是天下第一。”
“天下第一,能教出比自己强的徒弟吗?”霍黄河换了个问法。
“我不知道啊,”李冬青道,“我没和他认真打过。”
霍黄河明白了,说道:“就算有,他也不知道。”
李冬青却没有这个意思,他摇了摇头,笑道:“不是这个意思。”
说着便不再提这件事,对几人说道:“走了!”
闻人迁看了一眼,等他走了,对厉汉心说:“你知道他放了你几次吗?”
“三次?”厉汉心道,“不一共就三箭吗?”
闻人迁:“你知道啊。”
厉汉心:“我不试试,怎么知道?”
第81章 剑起江湖(十)
李冬青找人找不着, 屋里没有, 返回去找拉练场, 还是没有,也不知道宁和尘去哪儿了,他对这里也没有多熟悉,走着走着忽然抬头看了一眼,闻人家的房顶修得老高, 想到了登高博望,李冬青鬼使神差,翻了上去,站在房顶上, 一览散仙城,却没找到宁和尘。但他看着看着,也看呆了。
散仙城是江湖和官府、百姓结合的最好的一座城, 这里住着游侠,住着江湖门派也有朝廷的官府,当然还有苍生黎民。一眼望过去, 以城中心的黄金台为界,分成了四块,闻人家城东、闻钟城西、仓山河城南, 城北处是官府。而百姓的住所将割裂开的缝隙填满, 熙熙攘攘的挤了进去,让这两个世界没有分割感。
李冬青望着望着,眼里忽然有了些热泪, 他没抹去,让眼泪掉了下来,于是就算作罢。
一百余年的捍道者,让江湖勃然兴起,经久不衰,这该是人间的模样。
李冬青望了很久,转身跳下房顶,又找了半天,宁和尘左右无事可做,坐在凉亭上,翻腾着手里的剑,上头挂了一个红红绿绿的剑穗,土里土气的,和他那把剑实在不太搭。
李冬青走过去,说道:“师父啊。”
宁和尘连个眼神也无。
李冬青凑上来,坐在他旁边,俩人一起看那把剑,李冬青把自己的也拿出来,两把剑并放在一起,土里土气的剑穗也成双成对了。
宁和尘把手放在两把剑的剑身上,一起握住了,心里好像在想些什么,下意识地举动。
李冬青说:“你没有给自己的剑取名吗?”
“别没话找话。”宁和尘一句把他堵死。
李冬青:“哈哈哈,如果让你取一个,你要取什么?”
宁和尘把自己的那把剑拿了起来,仿佛是第一次见到一般,仔细地端详了端详。其实这把剑他已经用了很久了,李冬青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在用,一把软剑,缠在腰上,拔出来时感觉很冷。李冬青心里把它叫“银蛇”,只是一种感觉,他没跟宁和尘说过。
宁和尘道:“取名字做什么?想入排行榜吗?”
李冬青:“就是叫起来方便,我之前那把刀就叫‘海东青’,不过我把刀送给王苏敏了,不知道他把字抹去了没。”
“他才懒得弄。”宁和尘随口说。
宁和尘把剑放回去,说道:“取了名字,就是有了羁绊,那就不能随时舍弃了。”
李冬青:“谁能让你舍剑啊。”
宁和尘看了一眼他,示意眼前就有一个。
李冬青:“……”
李冬青自己的那把剑也没有名字,之前那把刀的名字是大歌女起的,要刻在上头,月氏的王子名叫李冬青,寓意是烈日苍鹰,她对这个名号看得重,时不时就要提起来,所以李冬青不爱用,每次拎起来时,就提醒他一次,他身上背着很多东西。
换了剑之后,李冬青拿起来就为了杀人,好像也没和其他人那样,想过好好养一养自己的兵器。看到了厉汉心那把弓,他忽然也有些心向往之了。
宁和尘:“百年之后,尘归尘,土归土,都要还给大地的,取名太自作多情。”
李冬青却还在想宁和尘的那个眼神,宁和尘不是第一次说这件事了:如果李冬青真的战场相遇,宁和尘是输的那个。
李冬青张了张嘴,说道:“雪满……你是一把利器,所以天底下的人都想要你,你适合做他们的手,替坐在王位上的人铲平路上的倒刺,伊稚邪、刘彻,他们都想借你的手杀人。”
宁和尘:“说这个干什么?”
“但是我不需要……”李冬青说道,“我自己就可以,我不怕脏了自己的手,我也没有天下要平,我和他们,不太一样,我不需要你输给我。”
李冬青不太明白宁和尘为什么总是在心里设想俩人站在了对立的两方阵营中,他还要细致地设想自己是怎么输给李冬青的。这可能也就是宁和尘爱一个人时要做的事,他做到最极致的爱就是输给李冬青,把自己的命给他,可李冬青要他的命干什么?
宁和尘无疑愿意为了李冬青去死,李冬青丝毫不怀疑这一点,但问题是李冬青没有需要死的时候,于是宁和尘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爱李冬青。
李冬青忽然换了个话题,轻松地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