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意拿定后,程勉莫名生出点破釜沉舟的气概,一顿饭吃得风卷残云,待到吃饱喝足,在熠熠的烛光之下,他猛地留意到,整个偏殿里的人、包括他自己,人人都穿着簇簇新,唯独皇帝穿了件半新不旧的袍子,倒是和这宫舍挺般配的。
这时,皇帝注意到了程勉的目光,就问他:“你在看什么?”
程勉被捉了个正着,脸一热,没生出急智,只好实话实说:“我在想,陛下真是简朴,新年了,也不换身新衣。”
这个答案颇让皇帝意外,不由一笑:“我这个寒酸天子,让程五见笑了。”
“不不不……我不是……陛下穿什么都好看。但……新年了。”他想不出该怎么说,只能翻来覆去地拿新年做文章。不过人一着急,话就兜不住了,“……我进宫之前,听人家说,皇宫里的砖头全是金子铺的,瓦片都是玉……亲眼见了才知道,都是瞎说。”
皇帝被他逗得直笑:“若真是如此,恐怕要挖空昆仑山了。你要看金子也是有的,得去前朝,太极殿屋顶上的那一对腾龙就是。”
听到“金子”,程勉的眼睛不自觉地就亮了:“……哦。”
“今天你是从丽景门进来的,绕过了太极殿,待明天天亮了,找个高台,就能看清楚了。”
“陛下怎么不在无极殿上也放两只?”
“放来做什么?”皇帝反问。
“……”程勉暗自笑话自己问得傻气,抓抓头发,不好意思地说,“是了……陛下要看金子,哪里需要放在屋顶上看。”
不过皇帝并没有笑话他的这个念头,反而饶有兴致地吩咐冯童,让他明日一定找到个远眺太极殿的高台,好教程勉看个分明;又传令给太常寺,安排了善音律的伎乐陪伴程勉;而安排给程勉的住处,也与无极殿的朴素大不相同,华美富丽之极,凡是烛光稍能照到之处,无不是满目金光华彩,浑不似在人世间。
于是,到了除夕这一日,虽然没跟在皇帝身边,程勉却是一点也没闲着,雅乐燕乐听了个遍不说,冯童还专门挑了几个能下围棋玩双陆的宫女宦官陪着程勉消遣玩耍,仿佛一念的工夫,除夕已经过去了。
程勉好像一辈子都没有这么开心过,他甚至在冯童的看顾下饮了一杯西域进贡来的葡萄酒,而太乐署的一位石姓的博士专门教他曲项琵琶,就在最熏熏然、飘飘然的光景,忽然听到有人对他说:“程勉,元日已至,我来与你贺正了。”
他心想之前不是贺过了,莫不是有谁漏了,便含笑转过目光:“同喜同……”
待看清来人是皇帝,程勉吓得连手里的琵琶都要扔出去了。
皇帝未着衮冕,而是身穿一套崭新的常服,风姿脱俗自不必说,神态也十分可亲。他见程勉二话不说又要拜,先一步托住了他的胳膊,微笑着说:“赐你黄金辟邪,圣人天子一言九鼎,天恩特加,愿汝平安如意,长寿延年。”
说完,皇帝亲手打开了身后的小宦官捧着的两个描金漆盒,只见盒子里一片闪耀,竟全是足金的钱币。程勉被震得好半天没说话,既忘了谢恩,更不知道如何谢赏,呆在原地怔怔看着皇帝的笑脸,久久挤出一句:“……我花不了这些钱……”
闻言皇帝当即笑出声来,一旁的宫人、乐伎也跟着笑闹成一片,一时间殿上的气氛热闹到极致。程勉红着脸,一直不好意思接过那两箱子金钱,正想如何说点补救的言辞,这时皇帝又说:“你快快康复。我等着为你授杖。”
说这句话时皇帝没笑,但言语中的郑重之意,即便是在满室的喧哗之中,程勉还是听了个清楚。
他虽然不大懂得“授杖”的意思,也知道这一定是一句极好的祝福之语,重重点了头,诚挚地说:“那我也愿陛下康健无忧,愿陛下的社稷永固长安。”
两个人靠得很近,程勉能闻见皇帝身上的衣香以及淡淡的酒香。可皇帝的神色如常,全然不像饮了酒的样子,程勉就想或许是自己喝多了。
等殿上诸人一并向皇帝贺罢元日,程勉悄声问:“陛下还要忙公务不忙?”
“朝会还有大半个时辰。”皇帝见满屋子的热闹,不由说,“你倒是会享福,又清净又有趣,好事全占了。”
程勉本来就开心,眉开眼笑地答:“都是托陛下的福。冯阿翁也尽心……啊,他们给我喝的酒好,我能斗胆敬陛下一盏酒么?”
“你怎么喝起酒来了?”
生怕牵连到别人,程勉赶快说:“只喝了一杯。问过大夫了的。”
皇帝扫了一眼冯童:“酒不能喝了。茶可以喝一盏。”
程勉就欢天喜地地去倒茶。喝完茶后,皇帝说:“进殿时看你在弹琵琶,是朕把你的琵琶搅了。”
程勉摇头:“我也不记得了。方才石博士在教,我跟着胡乱拨两下,哪里能叫弹。”
说完他抿嘴笑了笑,忽然福至心灵,转身拿起自己的琵琶,捧到皇帝面前:“我听说陛下是个中高手,可惜从未听过。”
众目睽睽之下,皇帝冲程勉微笑:“那是你不记得了。”
程勉眨眼,大着胆子说:“如果有幸能再听一次,我一定一辈子再也不会忘记。”
闻言,皇帝深深看了一眼程勉,终于问:“你想听什么?”
程勉没想到皇帝真的应允了,一时之间甚至觉得有些眩晕,乃至语无伦次起来:“……陛下做主,什么都好。”
皇帝没有接过程勉手中的琵琶,而是借用了石博士的那一把,坐在席上,真的为程勉弹了一曲。
这只是短短一曲,别说程勉喝了酒,就算是滴酒未沾,也未必能区分出高下,不过众人的神色都是非常雀跃,乐声一歇,叫好称颂声恐怕连殿外都听见了。
皇帝将琵琶横在膝上,依旧是含笑望着程勉:“记住了?”
程勉兴高采烈连连点头:“这曲子真好听。”
说完,他不顾自己已经有些腿软,就地坐下,跟着记忆里的调子,也拨起了弦。
没拨几下,程勉先扔了拨子,双手捂面,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啊呀……丢人。”
然后无论旁人如何来劝说,他都不肯再弹,皇帝笑容不改,目光在程勉的琵琶上略停了停,最后,极轻地一颔首:“不想弹就不弹了。程勉,朕看你是喝多了。”
“……是喝多了。可从来没这么快活。”
皇帝离开时程勉一直送到殿外,他是真心实意地觉得快活,轻飘飘的脚步未必是由于那一盏美酒。走出来时,程勉才看见就在今晚,整个皇宫都燃起了灯火,火光迤逦至数里之外,半边天空仿佛都被染亮了颜色,而这一切的辉煌和光明,都是为了称颂和臣服那正走进灯火深处的君主。他从不记得过去的人生中看见过这样的景象,却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再难忘记此时所见到的一切了。
这一夜程勉玩到天色微亮才睡下,又到过午才醒。醒来后没别的事,还是同一班人陪他玩乐。这样不分昼夜地玩闹了几天,意犹未尽之际,他猛然想起好一阵子没见到皇帝了,就拉住冯童问:“陛下忙完了没有?我要不要去向陛下谢恩?”
冯童答:“陛下有旨意,程大人不必拘束。元日一过,陛下已出宫去了。”
这大出程勉的意外:“出宫了?那……我是不是也该走了?”
“程大人可是有哪里不称心?”
“没有、没有。”程勉连忙解释,“……那我能不能走?”
“程大人是陛下的客人,自然随时可以走。”
“我怎么向陛下告辞?”
“陛下留过口谕,‘朕不在宫中这些时日,由程勉自在来去,无须请旨。 ’ ”
这几日里程勉玩得乐不思蜀,没怎么想过皇帝的事,但现在知道皇帝不在宫里了,顿时有了拘束心。他想了想,说:“既然陛下不在,我也该回去了。”
冯童始终恭恭敬敬的,神色丝毫不乱:“陛下总要回来的,程大人想见陛下,不妨安心多住上几天,等陛下回来再说。要是觉得陪伴之人没意思,奴婢另作安排。”
“不不不。”程勉抢过话来,“都好得很……就是……也不知道怎么了,听到陛下不在宫里,我忽然怪想家了。”
冯童理解地点头:“是了。大人要是想家,回去也好。都听凭大人做主。”
一旦有了“回家”这个念头,程勉顿时觉得这几天围绕身侧的热闹都乏味了许多。他不好意思地冲着冯童一笑:“那就请你安排安排,我今天回家吧。”
决定了今天回家,一时半刻也还走不了。他早上说要走,但出发已经到了午后,来时宫车里空荡荡的,走时则塞了个满当:都是器用乃至点心,都是这几天里程勉喜欢的。
有了忍冬和连翘的前例,程勉对宫里诸人那体贴入微的细致已经见怪不怪。回程路上他随手打开了一个匣子,里面盛着些梅花形状的点心,可程勉已经不大记得是什么味道了。
他心想正好和忍冬连翘分享一些,另一些可以送给安王妃和瞿元嘉,就是不知道现在去拜年算不算太迟了?一路盘算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家。安王府的下人训练有素,早早守在街边等候接应。
进家门后,瞄见迎接的人群里没有忍冬和连翘,程勉不由问:“忍冬和连翘怎么不在?出门去了?”
娄王妃派来的管家彭磊跟上前,低声回答:“忍冬在住处。”
“哦,那你派个人去和她们说一声,宫里赏赐了点心,让她们各挑一盒喜欢的……还有两支琵琶,装在绿色布囊里的是给连翘的。”
吩咐完他就回了自己的院落,本来想歇一歇再去见她们两人,可刚进了屋子,外袍还没脱下,就听到走廊里一阵咚咚咚咚的急切脚步声,程勉一惊,问跟上来服侍他更衣的下人:“什么声音?你出去看看,不要有什么事……”
话都没说完,房门已经被狠狠地拉开了,忍冬几乎是跌着跪进门的,哭腔又尖又急:“程大人……大人,连翘被带走了!”
第8章 何不秉烛游
若不是忍冬的神色过于惊恐绝望,程勉真是要疑心自己听岔了。
他疾步上前要扶起忍冬:“你慢慢说……好好说,他们是谁?为什么要带走连翘?”
忍冬死死攀住程勉的一只胳膊,整个人还是不停地往下滑去:“……元日,就是元日……天不亮,宫里忽然来了内官,将她提走了。”
她的声音绷得紧紧的,整个人仿佛都会随着声音一起折断。听清楚之后程勉脑子里一轰,也变了颜色:“你们是陛下赏赐我的,我还见了陛下……是谁……他们就这么把人捉走,说了什么没有?”
忍冬不敢在程勉面前落泪,神色愈发可怜,说着说着人就瘫坐在地上:“奴婢问了,也说了大人您在宫里,可……”
纵然没有亲眼看见,可程勉知道这一定是哪里出了大事,不然忍冬也不至于惊惧至此。何况这些天他就在宫里,却根本没人和他提一句这事。他实在想不明白,只好又去问忍冬:“带连翘走的人你认得不认得?”
忍冬拼命摇头:“奴婢们常年在翠屏宫,不认识大内的内官。”
程勉宽慰她:“你不要着急,或许不是什么大事,过几日,就回来了。我……我也去问问冯童。”
一听他这番话,忍冬顿时哭了:“大人……我本和他们说,大人你在宫中未归,就算连翘犯下过错,但她已经不是宫女,没有主人不在就捉拿领罚的道理……可他们根本不听,硬是拖走了……”
“拖走的?”程勉大惊失色。
忍冬伏地抽泣:“求大人救救她……求大人去问一问她的下落……”
程勉方知事态严重,他用力抓起忍冬的手要拉她起来:“你随我去见彭磊……”
走了两步他又猛地停住,喊来贴身的奴仆,急道:“你快去找彭磊来!这么大的事,进门怎么不说!”
谁知道见到彭磊后,一问之下,他也惊讶不已,说:“我以为大人已经知道了连翘的事。”
程勉气得眼前发黑:“我要是知道,还会问你她们在哪里?我还要给连翘琵琶呢!”
彭磊这下脸色也不好看起来,为难地说:“……可大人,宫里连夜来人,要带连翘走,起先说得客气,我还以为是您在宫中不惯,他们要她去服侍……后来是连翘不肯走,这才……宫里的事,我等如何能过问?原来大人也是一点都不知情么?”
程勉摇头:“谁来捉她的?报了名字没有?有提到什么名字没有?”
“来提人的有五六个人,从未见过。他们说,这是奉冯童之命,我们就再不敢过问了。”
程勉怎么也没想到冯童会牵扯其中。他脑子乱成一团:“真的说了冯童?”
一时间他耳边全是忍冬的哭声,到了这个份上,就算是再不知道前因后果,程勉也能感觉到这一定是出了大事。他一咬牙,对彭磊说:“……快快!快去把宫里来的车子拦住,我去找冯童!”
他迫不及待地朝门口走。但人到了门口时,宫车早已经不见踪影,待心急如焚的程勉乘上自家的车马急急忙忙一气追到宫城外,始终没有追上那辆送他的宫车。
不容他追到丽景门,禁卫已经将程勉所乘的车马拦在了宫墙之外。程勉顾不得其他,二话不说跳下车,随手拉住一个禁卫:“我是程勉,叫冯童来。”
他用尽了全力,那个禁卫还是纹丝不动,一板一眼地问:“腰牌何在?”